古代题壁诗漫谈 |
 
古代题壁诗漫谈 □ 瞿明刚 《寻根》 2004年第01期 题壁诗是题诗的一种。题诗是印刷媒介流行之前原始媒介与语言媒介的结晶,无论从毛笔书法的形式美还是诗词的诗意内蕴美上讲,题壁都是一种审美性、娱乐性传播。 许多文人是把题诗当作一种行为艺术进行自我欣赏的,这从诗人得意的自述中可以看出来。 李白《秋浦歌》其九有:“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 杜甫《题郑县亭子》有:“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 白居易《自问行何迟》有:“逢山辄倚棹,遇寺多题诗。” 杜牧《题桐叶》有:“去年桐落故溪上,把笔偶题归燕诗。” 苏轼《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之二有:“平生痛饮处,遗墨鸦栖壁。” …… 文人之外还有皇室人物、僧人。唐代皇帝多爱诗;唐宋时僧人题诗规模空前,亦僧亦诗人的身份使他们雅好题诗,山居幽栖的环境给他们题诗便利,挥毫向壁的风气更濡染着题诗。唐五代题诗僧人主要有寒山、皎然、齐己、贯休。寒山的诗,篇篇都是题壁诗、题竹诗,他在诗中自道:“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 题诗者甚至不惟男性,妇女也积极参与其中。 唐代著名的红叶题诗传说其实是大众题诗风气与宫女爱情缺失体验相结合的一个隐喻,一个人性关怀。女主角不限于一人,有天宝宫人的《题洛苑梧叶上》、德宗宫人《题花叶诗》、宣宗宫人《题红叶》。 唐宋文人倡肆狂浪正如酒肆狂饮,常有题诗。唐之崔涯,宋之魏野,最为著名。《云溪友议》记载了崔涯题诗倡肆的轶事:“唐崔涯,吴楚狂士也,与张祜齐名。每题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魏野《题壁绝句》:“谁人把我狂诗句,写向添苏绣户中。闲暇若将红袖拂,还应胜得碧纱笼。”文士题壁相赠则有倡女的题壁相和。如唐代赵光远有《题妓莱儿壁》,妓女杨莱儿便有《和赵光远题壁》。 在《全唐诗》和《全宋诗》中,良家妇女也参与了题诗,因此从题诗主体这个方面可以断言:唐宋题诗是大众文化现象。 翻检一番资料,我们可以发现题诗媒介繁多,不仅限于石壁,包括驿壁、寺壁、屋壁、厅壁、宫壁、斋壁、庙壁、庵壁、观壁、亭壁、铺壁、园壁、关楼壁、酒楼壁、洞壁、馆壁、塔壁、祠壁、桥柱、亭柱、驿梁、桐叶、荷叶、芭蕉、枫叶、松树、竹子、诗板,偶尔还有扇子、枕头、裙带、手帕、琵琶、书匣、座右、窗户、屏风、柜子、船,甚至还有棺材。最典型的题诗媒介是石壁、驿壁、寺壁和屋壁。 石壁,有时也称“苍壁”、“青壁”、“苍崖”。题诗的石壁在宋代还被雅称为“诗石”,杨亿《皇甫太傅知苏州》:“郡斋诗石铺轻藓,公宴歌喉落暗尘。” 山水佳处,题名留诗,是唐宋文人高标风流的雅事。朱庆馀《送元处士游天台》记录了唐人的这份风流:“若过石桥看瀑布,不妨高处便题名。” 驿壁是最常见的题诗媒介之一。唐宋的驿站功能繁多,兼有驿邮功能和馆舍功能,是文人、武将赴试与下第、宦游与谪迁的必经之地,因此,从命运上讲,驿站关联着诗人的政治前途与生活方式;从交际上讲,驿站关联着诗人的人际友谊与社会声誉;从情境上讲,晨发暮宿的奔波与孤馆寒窗的憩息都是诗人情感的强力触媒,使得诗人有更多的时间和适合的心态题壁。 宋之问是唐代诗人中第一个大量留题驿壁的诗人。他曾被贬谪越州,流放钦州。漂泊途中,明确题驿的诗题写在端州驿、临江驿、大庾岭北驿等。韩愈、刘禹锡、元稹、白居易、李商隐、陆游都有大量驿站题壁诗。 通往岭南的端州驿、临江驿、大庾驿,通往四川的褒城驿、嘉陵驿、筹笔驿,长安附近的潼关驿、马嵬驿,杭州附近的樟亭驿则是诗人留题较多的驿站。 寺壁题诗始盛于唐代,继盛于宋代。唐宋诗人已经形成了以儒治国、以道养生、以佛修心的文化心态,游览寺院是游山玩水与拜佛参禅兼得的修心养生之举,加之寺院是善男信女齐集之所,利于传播作品,便造成了题寺诗人繁多,题寺佳作迭出的盛况。 寺壁题诗的大家,在唐为张祜、白居易,在宋为苏轼。“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所历僧寺,往往题咏……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诗一首,自余吟着皆无味。’始信僧房佛寺题其诗(以)标榜者多矣。”(《诗话总龟》卷二十一“留题门”引《韵语阳秋》卷四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宋代许多寺壁题诗与苏轼有关,堪称诗史美谈。他的《题西林壁》就是题写在庐山西林寺壁上的名诗。 屋壁题诗是最方便的题诗方式。广义的屋壁包括寺院和道观等建筑物的墙壁,狭义的屋壁是指私人住宅的墙壁,因此,题斋、题宅、题舍、题书房、题山居、题溪居、题幽居、题岩居、题湖居、题卜居、题庄,除少数是题在窗户上外,一般是屋壁题诗。 屋壁题诗有他题和自题两种。 他人题屋有访人不遇的留言性留题,也有宾主欢聚时的赞美性留题。访人不遇而题诗屋壁,主人把题诗尊称为“题凤”,喻示高人雅士的莅临。钱起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宾主欢聚时的赞美性留题主题一般是对山居幽栖的诗意栖居的描述、赞美与歆羡。王迥《同孟浩然宴赋》:“共赋新诗发宫徵,书于屋壁彰厥美。” 自题屋壁或者是自赏诗意栖居,或者自表人生态度。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对“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的庐山草堂表示了极度欣悦之情,题诗则一题再题,“偶题之后更重题”。 唐宋还有“诗壁”一词,指的就是屋中经常题诗的墙壁。颜萱《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谓:“书斋已换当时主,诗壁空题故友名。”林逋《留题李休山居》:“鸟恋药棚长独立,树欺诗壁半旁生。” 唐宋题诗既然成为一种大众文化现象,那么题诗的背后就必然有无数双眼睛在注目,无数只耳朵在倾听,无数的舌头因之而跳舞,无数的神经因之而兴奋;既然是大众传播、大众文化,题诗者必然有着与整个社会的中枢神经、全体社会成员的心情心态相关的各种诉求、各种欲念—这里就涉及到了题诗的传播意图。 唐宋题壁诗传播意图大致有以下主要类型: 嗟贫叹厄类。唐代开元年间,东宫官僚清淡,薛令之题诗自悼,有“无以谋朝夕,何由保岁寒”句,唐明皇在东宫看到了题诗,索笔续题道:“啄木嘴距长,凤皇羽毛短。苦(一作‘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遂谢病去职。 《历代诗话》载,周匡物进士及第前,因为家贫,徒步应举,到了钱塘没有船费,耽误行程,就题诗公馆:“万里茫茫天堑遥,秦皇底事不安桥。钱塘江口无钱过,又阻西陵两信潮。”郡牧见了题诗就问罪津吏,据说从此之后天下津渡,舟子不敢取应举者船钱。 宣教劝诫类。苏轼元丰二年谪居黄州,路上有一座万松亭,一位县令曾经在古道上种植上万棵松树,用以荫庇行人,不到十年,许多松树被盗伐了,苏轼过而赋诗《题万松亭》:“天公不赦斧斤厄,野火解怜冰雪姿。” 宋代一位无名氏的《题驿壁》简直就是“安全行旅指南”:“记得离家日,尊亲嘱咐言。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若能依此语,行路免。”被人喻为“征途药石”。 明心见性类。唐宋诗僧超尘拔俗,澹泊高洁,僧人题壁多出于向世人明心见性,彰显自己禅意情怀。宋诗僧显万《庵中自题》:“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 戏谑行乐类。如韩《送夏侯审》:“下楼闲待月,行乐笑题诗。”游戏行乐类题诗的常见标志是“戏题”。戏题并非全都是题壁,但题壁的戏题一般是游戏行乐。岑参《戏题关门》:“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后世十分著名的边塞诗人竟然因为没有金榜题名而羞于见人! 感物即兴类。《宋诗纪事》载,谢无逸尝从潘老求近作,老答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云云。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孤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原本题壁诗第一句,灵感失去,诗便未成,但这是感物即兴题壁的典型。 “偶题”经常是这类题壁意图的标志。白居易《偶题阁下厅》名句“貌将松共瘦,心与竹俱空”就是即兴所得。 留言留念类。这是“留题”所标志的题壁意图,在题壁诗中属于最多的一类,所以“留题”也被《诗话总龟》当作题壁的代表性指称。韦庄《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精舍》:“吾师正遇归山日,闲客空题到寺年。”访师不遇,惆怅留题。 访人不遇后不但自己题诗留言,而且玩味别人题诗,这似乎是唐宋文人的共同行为模式,而且是诗意盎然的行为模式。访友人不遇,就慢慢搜寻留题吧,直到日影为台阶上的青苔涂满温馨而寂寞的亮色。 寄题是留题的对应方式—留题是亲手书写于题诗物品上,寄题是指首先题写在纸张或其他物品上,传递给远方亲友,亲友再代为题写于楼房、亭子或石壁等物品上。留题与寄题同样表达留念与纪念之意。如杜甫《寄题江外草堂》原注:“梓州作,寄成都故居”,思念故居。白居易《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曾于太白峰前往,数到仙游寺里来……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 扬名延誉类。“一句能令万古传”,唐朝读书人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至声闻四驰,因而题诗扬名的现象屡有记载。《旧唐书·王绩传》:“或经过酒肆,动经数日,往往题壁作诗,多为好事者讽咏”,因《题酒店壁》有“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而声名大播。 讽时刺世类。北宋后期至南宋,由于朝政日昏,诗案惊心,题诗主体多不署名,故驿壁、斋壁、馆壁、石壁、寺壁、村舍多无名氏题诗。题诗内容多为时事评论。 林升那首著名的《题临安邸》就是讽时刺世类题诗的代表作:“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绵里藏针术用得极妙,署名林升,可是“林升”这名字在历史上再无别的记载和诗歌作品。 既然不必署名,批评的矛头直露也无妨了,无名氏的《题壁》痛切陈辞:“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另一无名氏《题太和楼壁》批评锋芒直指杭州的纸醉金迷:“千夫承糟万夫,有酒如海糟如山”,“皇都春色满钱塘,苏小当垆酒信香”。 最具有魅力的题诗是传情达意类和伤逝悼亡类。 人类已经走出了“家书抵万金”的传播艰难岁月,进入了通信卫星同步传输的电子传播时代,让我们在享受手机短信与电子邮箱的便利与快捷时回眸一下古人的怅惘…… 我找到一句最能表达行踪不定的两个朋友之间的传播需要的诗句,那就是张籍《送远曲》:“愿君到处自题名,他日知君从此去。”这句诗道尽了题名与题诗传情达意相告行踪的妙用。 我又找到了最能体现友情之思的题诗传情的典型—元稹与白居易,因为他们真正实践了张籍《送远曲》的愿望。 元白同年登科、同为署官,也曾“密携上长乐,偷宿静坊姬”,“狂歌繁节乱,醉舞半衫垂”(元稹诗句)。但是,白居易觉得这都不是友谊的主要理由,“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他们交道臻至,堪称罕见,在离别之时通过邮诗和题诗两种诗意的方式传达思念。邮诗是以竹筒贮诗,往返互通,白居易有《酬封诗筒寄微之》诗,曰:“为向两川邮吏道,莫辞来去递诗筒。”题诗,则是于两人必经之地留诗为念。 秦岭深山有一条傥骆古道,为古蜀道之一,北从陕西周至骆峪进秦岭,南由洋县傥水河谷出,至汉中,长240公里,是褒斜道、文川道、子午道、金牛道、故道、连云栈道七大蜀道中最险峻的一条道路,而周至就是白居易任县尉写《长恨歌》的地方。 唐时傥骆古道第一站,古称骆口驿,现在是骆峪乡政府的所在地。在唐朝,是关中入蜀的首选,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走此路,当年是遍布着馆舍、城楼、邮亭、马厩,可能还有酒库、茶库、酱菜库……活动着驿卒、马夫、文人。 据称,现在还有唐代驿站遗迹,不过只剩青砖和乱石了。作为周至县尉的白居易曾经因公到这里视察,也题诗在驿站墙壁。后来元稹从骆口驿路过,而且住宿在驿站。习习山风,阴阴雾霭,啾啾鸟鸣,泠泠涧水,真是一个诗意盎然的地方,闲来无事,他仔细读完了题诗,《骆口驿二首》(其一)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 元稹走后没有多久,白居易又到骆驿,看到墙上元稹的诗,可惜元稹已经离去了。白居易挥毫写下《骆口驿旧题诗》,想像元稹殷勤读他陈旧的题壁诗的情形: 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惟有多情元侍郎,绣衣不惜拂尘看。 815年,元稹结束了5年的贬谪生涯,自唐州奉召还京,道经蓝桥驿,在驿亭壁上留下一首七律。几个月后,白居易自长安贬江州,经过这里,读到了元稹这首诗。白居易《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春雪的希望、秋风的萧条,西归的温馨、东去的凄惶,都题写在人生的驿站上。 从蓝桥驿南行数日,白居易在今陕西省商州地区丹凤县城东40公里峡谷之间的武关又见到了元稹的题诗。武关自古以来与潼关、萧关、大散关并称为秦之四塞。关东沿山盘曲,悬崖深壑,路狭难行,山环水绕,险隘天成。 白居易《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 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 元稹则回应以《酬乐天武关南见微之题山石榴花诗》: 比因酬赠为花时,不为君行不复知。又更几年还共到,满墙尘土两篇诗。 伤逝悼亡类题诗最悲痛的是韩愈题写在通往潮州的层峰驿梁上的诗。韩愈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后来家人也遭到谴逐,小女儿死在路途上,就葬在层峰驿旁山下。后来,韩愈还朝,经过女儿墓地,想起藤条捆绑的树皮小棺材里女儿的寒惨白骨,不禁惊恐入心,绕坟痛哭,然后题诗云:“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陆游的沈园题壁是宋代伤逝悼亡题诗的经典文本。那首著名的《沈园题壁》40年后依然完好,而陆游则在40年后的一个岁暮夜游沈园,感叹“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墨迹唐丞相,诗牌宋状元”,中国是一个超级诗国,那些远逝的诗人们一袭青衫彳亍了万里行程,一身骨血酝酿了百年诗情,一管狼毫挥洒了千古墨迹。太多的典故是题诗的杰作,太多的名句是题诗的佳构。无论“红叶题诗”还是“人面桃花”,无论“循墙绕柱”还是“绣衣拂尘”,都是远逝的风神,在书写传播已经式微、电子传播日渐繁盛的今天,我们向历史深处湮灭的墨迹回眸,表达我们对中国诗人群体的深情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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