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雕刻在石头上的王朝》

　　□ 来新夏　《名作欣赏》 2006年第11期

　　文史和艺术本是互相沟通的,但很少看到把这三者浑然融合在一起的著述。我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读到这样的著述。两年前,一家出版社先后送来同一作者的两本书,请我写书评。作者熊秉明是法籍华人,是数学家熊庆来先生的哲嗣,居法多年,从事艺术教育与研究。因为要写书评,所以书读得比较认真详细,熊秉明先生的第一本书名为《中国书法理论体系》,这本书以中国书法的发展史为题材,运用流畅可读的文字,条理和连缀了我那些可怜而零碎的书法知识。读后不仅使我发出一种感叹说:“读一本好书,是一种享受;读一本功底深厚而又容易读懂的书,更是一种享受。”于是我为之写下题为《条分缕析追根究底》的书评。第二本书是熊先生关于罗丹的日记,读它时熊先生已逝世,我为了实现承诺,又写了题为《读〈关于罗丹——熊秉明日记摘抄〉的札记》,剖析了熊先生对罗丹雕塑艺术的看法,并用以悼念熊先生。读了这两本书以后,我一直在等待第三本类似的书,以成鼎足之势。一个人的善良愿望往往能不期然而然地实现,去年冬月,忘年女友作家韩小蕙打来电话,向我推荐一本值得一读,讲云冈的书,并请我写点读后感。接着,我到杭嘉湖地区考察了近一个月,回来在案头堆积的书刊信函堆中有小蕙所推荐的那本书《雕刻在石头上的王朝》(作者:聂还贵)。我粗略翻阅了一下,正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书,于是决心认真细读,也许会随手写点感想。

　　《雕刻在石头上的王朝》是一部以云冈艺术为题材,用诗一般语言,从历史的长河掬取出一个本应辉煌但却有点黯淡的王朝——北魏,并勾画它的历史,使文史艺术完美地融合成一部令人向往的史诗式的专门性著作。作者把云冈这座中华民族无比珍贵的艺术宝库,用谜、魂、情、光、秋、韵六个字划分为六章,来解析她的内在。在每一章卷首作者运用极其精练的文字写上几句小引,引导读者走进这一千五百多年的时空隧道,去探究那些瑰丽庄严的石像背后的历史,探究在任何一本中国通史书上都会提到的那个朝代——北魏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以及那个朝代男男女女的身影。因为篇幅的限制我只能选录两段小引,为读者导读。作者在《云冈之谜》这章的卷首写道:“人们把云冈喻为一个谜,一个千古之谜。一道‘上帝的指纹’。惟其‘谜’,更彰显其独特的魅力和永恒诱惑”,以引导读者进入本书来寻求谜底。在《云冈之韵》的小引中又写道:“就在北魏史料依稀零落,断简残碑的旁边,穿出两株苍翠的花木,惊喜着我们的眼睛,那就是魏碑书体和北朝乐府诗歌。”这一章在我看来,是作者的点题之作,也是对作者内涵深浅的测定。作者并未止步于从石像背后勾画出北魏王朝的面貌,他要超越史家津津乐道北魏均田制改革等等的光辉,而是要从典制层深掘到文化意识层,作者对魏碑的评价超出了一般书法家就书法论书法的范畴,而是将其升华为“鲜卑民族将游牧文明融入汉族农耕文明的脉络走向”,“看魏碑书体活脱脱读出一个拓跋鲜卑民族”,他更把魏碑与云冈并列为能透视鲜卑魏的艺术晶体,他说:“魏碑书体与云冈石窟一样,也是一座宏伟的开凿与建造。或者说它是书体的云冈石窟。”作者还热情地歌颂北朝乐府中的《敕勒歌》说:“《敕勒歌》歌的是山、川、天、野大景大物;唱的是风、草、牛、羊生活之友。它是歌,不错,却更像一幅动感极强,可触可摸的石雕。远方背景苍茫却不悲凉,近处主物鲜明而更传情。主题纯净、自然,意境开阔、明澈。”他肯定地认为:“鲜卑人最配作《敕勒歌》景境中的主人,也正是这样的生态环境,方才孕育出拓跋鲜卑人特殊的性格。”在这一章中作者征引了许多中外古今的文史资料,坦露其历年积学的功底。

　　作者对历史上民族问题的处理和阐释比有些史家更为精辟和通达。他在《云冈之情》这一章的小引中,深情地概括了民族融合的道理说:“鲜卑这个生龙活虎激情燃烧的民族,在融入汉族的流程中,以一脉新鲜血液的注入,激活了汉族的机能和肌体,优化了汉族的基因和品质。鲜卑人却大声说:我们原本就是黄帝的苗裔。”他温情地解释民族融合,就像“涓涓泉流汇成江河,滚滚江河涌为大海,这是大自然造化的一个规律。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度,也正是这样一种海纳百川的结果”。作者广泛地举出许多所谓“汉化”、“胡化”并生共存的历史实例,来表示中华民族的历史实际。他向史家提出若干值得思考的警示,他说:“‘一刀切’是不能用于历史的”,“历史拒绝‘横断面’审视和解析”,“历史的画廊,从来和永远都钟情异彩纷呈”,“历史从来都是立体和多元,多边地向前推进的”,这对写史者来说都是有益的良言。

　　北魏的改革为历史所艳称,但对它的开创者和导演史家却吝惜自己的笔墨,没有足够的闪亮藻饰。但本书的作者却以细腻的笔触,把一位北魏宫廷中执掌两代朝政,培育一代英主——北魏孝文帝的汉族女子冯太后,从政治大事着眼,略其生活细节地作了完整的描述,没有沿用陈说,侈谈宫闱琐事,而自抒特识,为这位伟大的女性作了高度的评价说:“像女娲是中国第一个发明家,摄政两朝的文明冯太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改革家。她高举一盏‘太和改革’明灯,光照北魏,留下一抹永不凋谢的灿烂,并使我们油然而生的钦敬之情,远远超越了对吕雉、武则天和慈禧的历史兴味”,对冯太后的历史功绩作了充分的肯定。

　　作者在每章中都把北魏的历史与云冈的建造紧密地联系起来,他在《云冈之魂》中,揭示了“按照帝王之身造佛”的奥秘,并论证云冈石佛之具有某些女性美是与冯太后的执政相关联的。作者架构本书时有过很缜密的擘划,一是他自信所著将流传于海内外,而在书尾附上英文本的《云冈·世界文化遗产》一文,供非汉语圈人士了解云冈的概貌和艺术地位,二是选用了若干精美的照片以显示石佛原有的光辉,以敦促人们多多拂拭尘世间飘洒在雕像上的污染,珍惜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

　　这本不到二十万字的书,按我的读书常规,只消三四天;但却用掉了足足的十天,就是因为这本书包含着非常多的有见识的内涵,令人深沉地思考,仰屋凝思许多有穿透力的观点,而文字的优美,更令人流连往复去重读若干片段和篇章,还有许多应该说的话,只好留给更多的读者在读书中亲自去领略和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