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禅宗语言研究入门 第三章 第二节 解读禅宗著作的钥匙

　　袁宾《禅宗著作词语汇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

　　这是中国国内第一部对禅宗著作本身的特殊语词进行系统考释的专著，在禅宗俗语词方面具有填补空白的作用。本书收释唐宋时代禅宗著作里的词语共三百余条，以口语词为主，包括一部分常见的带有口语色彩的行业语。为了阅读和训释的方便，书中不少地方将几条关系密切的词语放在一起解说，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看出同源词汇的发展演变。对于少数已见他人训释的词语，本书或提出商榷意见，或增广用例以补正成说。

　　郭在贻认为，本书在俗语词研究方面，做到了求证、溯源（包括穷流）、祛惑、通文四个程序，称得上是一种高层次的研究工作。

　　郭氏所谓求证，是指从语言材料中寻找充分确凿的证据，而不单靠涵泳文意、玩味章法的赏析功夫。他认为本书能做到言必有据，语不蹈虚。全书凡征引文献一百四十三种，内容涉及汉译佛经、禅宗语录、宋儒语录、笔记小说、通俗白话小说、诗词曲、史书、字书、韵书等，旁搜广览，精征博考。除此之外，书中还引了不少敦煌的变文和其他文献。作者既充分利用禅宗语录材料的本证（或曰内证），同时广引非语录材料中的旁证（或曰外证），如释 成办 一词，引《禅林僧宝传》 几时休歇成办乎 、 不愁不成办 、《五灯会元》 莫愁不成办 、 万法成办 等例为本证，又引《世说新语》 咄嗟便办 、《朱子语类》 又做不办 为旁证，说明 办 字皆含完成、作成之意， 成办 是同义词并列式词语，意谓成功。这样的训释就颇有说服力。

　　至于溯源穷流，就是从历时语言学的角度去搞清某一词语的来龙去脉，本书也有一些较好的尝试，比如释 良久 一词，作者引用禅宗语录材料十余条，以为诸例 良久 皆沉默不语之义。然而 良久 为何有此义，颇为奇特。作者举《史记·淮阴侯列传》 汉王默然良久 、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 良久不语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良久思惟 、《丑女缘起》 良久沉吟，未容发言 诸例，推测因为 良久 一词常与 默然 、 不语 、 思惟 、 沉吟 等词语连文，久而久之，单用 良久 亦可表达沉默不语之义，并指出这是一种特殊的词义 转移 现象。应该说，这种推测是相当有道理的。又如考释 打辨 、 打板 均为振作（精神）之义，实系同词异写，而元杂剧中的 打拍 与此同出一源，也言之成理。其他如 掉 、 东西 、 度 、 捞笼 、 啮镞 等条目，也可看出作者在溯源穷流方面的功夫。

　　在祛惑方面，本书多处地方纠正了中华书局版《五灯会元》在标点上的失误，而这些失误往往与标点者未明口语词的意义有关。比如《五灯会元》卷十九提刑郭祥正居士： 今日不著，便被这汉当面涂糊。 作者指出，其实 便 字应归上句， 不著便 是习语，意为 不走运 ，并举禅籍数例 不著便 用法为证，令人信服。又如 官不容针，私通车马 条纠正《敦煌变文集》标点与校记之误，也很精彩。特别是 就上 、 露柱 两条擿发《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之失，更有学术价值。蒋礼鸿释 露柱 为 旌表门第的柱端龙形部分 ，证据既不充分，猜测也不合情理，其失误乃在于忽视了禅籍中 露柱 的大量例句。

　　本书还较好地解释了一些特殊禅宗词汇的意义，有助于禅籍读者畅通无阻地理解和解释文本意义，这就是所谓通文。这方面作者也有一些独特的贡献，如释 把茅盖头 为主持寺院， 奔流度刃 喻极为迅速， 鼻孔辽天 为高傲的样子， 还草鞋钱 喻指行脚一场，空无收获，这些解释大体准确可信。

　　不过，作为禅宗词汇研究的草创之作，本书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语言的求证，绝非找到若干材料就完事大吉，还是得借助于涵泳文意、玩味章法的功夫，因为词汇的意义总是在上下文中得到确认的，并在互文中得到进一步证明。如本书释 平地起骨堆 为喻指虚妄、徒劳的行为，就值得商榷，其实这个词就是 无事生非 的意思，与 平地起波澜 大致相近。作者之所以解释错误，就因为涵泳玩味文意做得不够。本书溯源方面似也有欠缺，比如 拟议 一词，作者只找禅籍例证，其实这个词可追溯到《周易》。当然更大的问题是 眨上眉毛 条下列出的类似表达方式九句（眨上眉毛、剔起眉毛、举目扬眉、瞬目扬眉、扬眉、不惜眉毛、惜取眉毛、眉上坠落、眉须堕落），其中前五句与 不惜眉毛 以下四句虽字面相似而意义迥异，上五句作者解释为 动脑思索 ，但实际上正如衣川贤次所说，这是个动作，本于《楞伽经》，在日常行动中见出佛性发露作用的观念，出自马祖道一。下四句，是来自一种俗间信仰，即错误说法就会眉毛脱落的观念， 不惜眉毛 就是 即使会受到法罚，也敢于用语言说法 的意思。这种失误，也和作者缺乏禅宗史基本知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