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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与哲学关系管窥——纪念真禅法师圆寂十周年 厦门大学哲学系 刘泽亮 真禅法师(1916—1995),江苏东台人。生前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上海玉佛寺住持等。法师曾先后亲近应慈、圆瑛、霭亭、智光、南亭、常惺、持松、震华等大德,为应慈法师的人室弟子。 真禅法师作为为中国佛教的恢复和发展、上海佛教的重建与振兴、玉佛禅寺的擘划与中兴的一代高僧,一生为“佛教事业悉心擘划,不遗余力”;作为关心社会、爱好和平的社会慈善家和活动家,毕生实践“人间佛教”理念,为社会和谐稳定、密切海内外佛教文化交流,及中外佛教徒间的友谊和团结披肝沥胆;作为对佛法具有独特的领悟与实践的行者,一生弘法讲经不辍。“尤长于讲解释义,兼具才笔文藻”,“将佛学的精粹,传布人间,以说法度人的胸怀,视利益人群为职志”,先后讲演过《心经》、《普贤行愿品》、《华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药师经》、《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等。著作有《玉佛丈室集》10集、《佛法·社会·人生》、《禅宗佛学思想论集》、《真禅禅藻集》等;主编《持松法师论著选集》、《持松法师纪念文集》、《应慈老法师纪念文集》等10余册。 本文拟以真禅法师所著《佛法·社会·人生》之《佛法与哲学》一文为话由,对佛法与哲学的关系作一管窥,以见教于方家。 一、佛法与哲学关系诸说 佛法与哲学分属两个门类,自有其相对独立的内涵。二者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话题。早在中国近代就曾引起过广泛关注并掀起过一场大的争论。这场争论大致说来,可以归纳为三种。 第一种观点,以太虚法师为代表的包容说,主张佛法包容哲学。 太虚认为,佛法是从觉化迷,哲学是在迷执觉。在他看来,哲学不能探知宇宙生命真相,其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无明。即始于一念的冲动妄作,执著唯心、唯物一边,谓之法执;二是方法不当。哲学家析论分别,佛法则“亲证真如”、了无所疑。因此,他得出结论:佛法是哲学的最终解决。佛法约略可言教、理、行、果四端,如来之教,佛开示之法,教诠之理,本戒、定、慧三学所起之行,佛悟人之法,如来亲证、众人所求之果。由上可知,依佛开示之教、理而起之行,所证之果,都是佛法。哲学推论是悬想之理,不免陷入空谈,无以起行,也无从证果;佛教所诠之理,以实践理性(亲证实修、非理性的方法)接近自在之物,从而解决哲学问题,与实际如如相应;佛教不止于理,而是由理起行,由行起证,由证得果,为哲学所无。因此,太虚认为,佛法不是哲学,但包含了哲学,也就是说,佛法不止于哲学。 太虚法师之说基于佛法超二元思维的理论框架与注重实践的品格申论佛法包容哲学,自有其合理之处。但是,佛法超二元思维这一认识本身就是哲学二元思维的产物,同时,哲学并非只是口头的理论,也具有实践的品格。 第二种观点,以欧阳竟无为代表的相异说,主张佛法非哲学。 欧阳竟无认为,佛法就是佛法,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佛法与宗教之异,不只是真妄之别,而且还有公私、广狭、博大卑陋之异。佛法能除宗教的迷信而与人以正信,因而,佛法非宗教;另一方面,哲学是“以荧火之光当日月之明”,是“无结果之学”,而佛法则是“结论后之研究”,能除哲学的邪见而与人以正见,因而,佛法也非哲学。 值得指出的是,欧阳的论题与现代一般意义上宗教与哲学的概念有异。他所指的宗教主要是基督教,所指的哲学也主要是西洋哲学。就当时而言,具有维护佛教主体性地位的时代意义。但从理论上而言,基督教并不是宗教的唯一范型,东方的伊斯兰教、佛道、道教也理应纳入宗教的参照系之中;西洋哲学也不是哲学的唯一模式,东方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哲学也委实应纳入哲学的范畴之内。因此,欧阳之论在今天看来未免显得有些偏颇。 第三种观点,以吴立民为代表的圆融说,主张佛法非哲学亦哲学。 吴立民认为,就佛法般若之理来说,佛法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与无所不有的般若。从佛法本身言,若说皈依、受戒、灌顶等等仪式是佛法,则释迦未生前,印度婆罗门教早有此等仪式;若说轮回、业力、解脱等等名义是佛法,则佛教未诞前,印度古代典籍如《吠陀》、《奥义》诸书以及印度外道早有此等名义;若说瑜伽、禅定、修法是佛法,则佛法未传前,印度宗教、学术也早就有此等修行。因此,佛法本身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佛说法49年,最后说他一字未说;若有人说佛说法,此人即是谤佛。佛法不但一无所有,就连这“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有。但是,反转过来说,一无所有就变成了无所不有。这“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这“没有”的没有,反过来就是“无所不有”,这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般若。一切外道仪式、名义、修法等等,归于般若,就都变成了佛法;一切佛法之修持、教化、仪轨等等,离开般若,就都变成了外道。哲学证人于般若,便是佛法之哲学。佛法既是“一无所有”而又是“无所不有”,是“一贫如洗”、“一寒彻骨”而又“华严富贵”,“重重无尽”。因此,他认为,就圆融的意义上说,佛法非哲学亦哲学。说佛法是哲学可,说佛法非哲学可,说佛法亦哲学也可。反过来,说佛法是哲学不对,说佛法非哲学亦哲学也不对。 值得注意的是,仔细品味包容说、相异说及圆融说这些说法,尽管从形式上而言都不同程度地否定了佛法就是哲学,但又都从不同侧面肯定了佛法的哲学性。 二、真禅法师对佛法哲学性的思考 佛法与哲学的关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理论问题,佛法是否具有哲学性可以视作其中的一个子项。 真禅法师指出,佛法不等同于哲学,但佛法具有哲学性。 “佛法与哲学,关系也是十分密切的。但是,也有人曾经认为佛法与哲学无关,理由是佛法不是哲学。近代佛学大师欧阳竟无曾说过‘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他认为,哲学家是追求真理、探讨知识和探讨宇宙奥秘的,佛法与之均不同,所以佛法非哲学。其实这个理由是不够充分的。因为佛法以证得真如为究竟,真如即是真理。同时佛法也探讨知识、宇宙和人生等问题,不过探讨的范围和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哲学追求真理,佛法也以证得真如的真理为究竟;哲学探讨知识与宇宙奥秘,佛法也以特定的视角关注对宇宙人生问题的探讨。 佛法所关注的问题是哲学思考的中心议题之一,佛法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真禅法师深刻地洞察到这一点,就“佛法与哲学”这一论题提出了自己的创见。他认为: 佛法是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传统哲学有很大的影响,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传统哲学的宝库,为中国传统哲学开辟了新的道路。例如佛法中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概念;“十二缘起”的概念;“世界”、“体相用”和“色心”、“能所”等等概念,都为传统哲学增添了新的内容。而中国的佛教各宗派提出的一些理论和概念,如三论宗的“真俗二谛”和“入不中道”说;天台宗的“止观双运”和“定慧双修”理论;华严宗的“四法界”、“六相圆融”和“十玄门”等理论;法相宗的“五位百法”理论;禅宗的“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见性成佛”的理论和“顿悟”、“心性生万物”之说等等,也为中国传统哲学注入了新的血液和营养”。 这段话从佛法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和丰富中国传统哲学的宝库两个层面揭示了佛法的哲学性。关于“佛教中国化”的问题,过去学术界比较偏向于“中国化”特色层面的研究,而忽视了佛教作为中国化的主体,其基本原则是始终如一的。其实,古今中外的佛教,无不本诸佛陀的遗教。毫无疑问,这些基本的精神之中也贯穿着哲理性的佛法,而这些充满哲理性的智慧,不仅与中国传统哲学息息相关,而且为中国哲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佛法与哲学关系的看法,乃由真禅法师对佛法作为中国文化之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一文化观而来。“佛教文化,虽然是来自印度,但经过一千多年来的孕育发展,已经和我国自己的固有传统文化相渗透、吸收,逐步结合形成独立于世界的中国的佛教文化,也无形中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部分了”。这种文化观是其哲学观的基础。 《佛法与哲学》一文出自真禅法师所著《佛法·社会·人生》一书。有论者认为该书“贴近现实生活,倡导人间佛教”。共收有13篇文章,涉及面广泛。概而言之,大致包括了五个主题: 一是佛法与人生的,主要有佛法与人生、做人、修性养生三篇; 二是佛法与科学的,主要有佛法与科学幻想、医学、健康长寿三篇; 三是佛法与社会科学的,主要有佛法与社会道德、哲学两篇; 四是佛法与文艺的,主要有佛法与中国小说、诗歌创作、绘画、书法四篇; 五是佛法与现代社会主义社会关系的,有佛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一篇。 其中,尤以《佛法与哲学》一篇,给人以多层的新的启示。由此目之,关于佛法与人生、做人、修性、社会道德的论述,可以视之为佛法之伦理学、生死学;关于佛法与科学、医学的论述,可以视之为佛法之科学哲学;关于佛法与小说、诗歌、绘画、书法的论述;可以视之为佛法之艺术哲学;关于佛法与社会主义的论述,可以视之为佛法之政治哲学。从这个视角来解读《佛法·社会·人生》,完全可以说,该书是从不同层面对于佛法哲学性的多棱思考和佛法教理的现代诠释。三、佛法的现代诠释与人间佛教 佛法是传统与现代的联姻,是理论智慧与现实生活的呈现,是民族性与世界性的沟通。展开来说,佛法不仅是传统的,同时也是现代的;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不仅是理论的,也是人生的。因此,要弘扬、实践人间佛教,必须对佛法进行现代诠释。 佛法作为一种思想系统,从理论层面而言,表现为理论思维与语言表达两个方面。根据现代语言、思维、实相的语义三角理论,语言表达思维,思维指示实相。只有透过对教、理的清晰的语言表达,才可以有对教、理透彻的知性了解;只有具备了对教、理的深刻理解,才谈得上依理起行,进而登堂人室而证果。简言之,教、理是行、果的前提和基础,行、果是教、理的体现与落实。这二方面目标的实现恰与佛法在理论思维层面与现代哲学规范的接轨、在语言表达层面与现代语言习惯的一致相合。 关于佛法的现代语言表达。佛法的现代诠释不仅具有理论性,更具有很强烈的实践性。佛经文字的古奥艰涩,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民众对佛法义理的透彻了解。现代哲学语言具有清晰、明白、通畅的特点。撇开佛法是否哲学这一议题不论,佛法只有通过哲学化的现代阐释与表达,才可以成为一个为现代人所把握的思想体系,才可以走向人间,将佛法的种子深植于众生的心田,达到“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建立人间净土的目标。否则,以玄妙的语言解说佛法,不是复兴佛教,乃是灭绝佛教。因此,对具有深刻哲学性的佛法寻求与现代学术研究与传播的方式接轨的诉诸现代通俗化的弘法方式,以深入抉发佛法精深的奥义,以清晰的语言宣示佛法的玄文要旨,是佛法现代化、人间化的议题之一。今天,人间佛教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现代中国佛教界一致认同的主导思想和未来佛教的基本模式,并不断与时趋新。可以预见,未来佛教的人间化发展,必将进一步融摄本土传统精神,赓续人世情怀,关怀人生、关怀社会,在伦理上范导世俗道德,在心理上安立世俗身心,在顺应现代生活中导引生活,重建人间净土。如此,人间佛教必定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在实践中得到未可限量的发展。 关于佛法的现代理论阐释。佛法作为一套宇宙人生的解释系统,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智慧。如生佛不二的心性智慧,般若直观的禅悟智慧,语势兼用的传释智慧,缚脱无二的解脱智慧。涉及到哲学的本体论、工夫论、境界论、解脱论等诸多问题。对此进行现代的哲学解读与分析评价,使佛法哲理成为可以为现代社会所接受的理论体系,其中三昧值得进行深度的反思。佛法作为关于“生命的学问”,要实现佛法的现代理论阐释,必须思考如何吸收现代西方哲学的成果,尤其是借鉴西方哲学清晰的哲理分析和语言表达传统,普及佛法的生命智慧,使其在“学问的生命”层面也能彰显其活力,使佛法发挥其纠偏补弊的现代意义,在今日世界发扬光大。佛法的哲理诠释并非是将佛法纯粹地抽象化,而是针对传统佛教经典的语录性体裁和超逻辑思辨进行理性、逻辑的还原,用现代理性分析的方法对其哲理进行条理性的分疏,在进行现代性的阐释的同时,也使现代人能从中得到身心的调适、精神的锤炼、德性的提升。 当然,佛法的哲理诠释是否会导致佛法的抽象化甚至脱离其肯定生命、关怀实存的本怀,佛法的现代表达是否会在佛法人间化、世俗化的同时导致其庸俗化的倾向,这就要看它在哲理化的过程中是否能够化哲理,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是否能够化现代,在世界化的过程中是否能够化世界。佛法本旨的主体性与契理契机的方便性的完美融贯,生命的学问借学问的生命以彰显其活力,是实现佛法现代转化的关键之所在。它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实践问题。 如今,在理念上注重哲理性的学术研究和通俗性的文教弘法,把佛法的精神以现代的形式呈现出来,成为现代玉佛禅寺的特点之一。可以说,这种注重文教弘法的方式,根植于对佛法与哲学关系的深刻洞察,秉承真禅法师的遗念,是极富远见、具有积极意义的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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