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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花雨中的追索与歌唱——评杨惠南《禅思与禅诗——吟咏在禅诗的密林里》 杨遇青 有人说,中国哲学的终极境界不是宗教而是美学。同样,中国宗教的智慧不仅是透过电光石火、壁立万仞蓦然洞见的睿智哲思,也可能是密林深处人类灵魂追寻已久的诗意的栖居地。禅诗的兴起在中国思想的长河上掀起了万朵璀璨的灵葩。公元9世纪,齐己在给龙牙和尚的偈颂集作序时,提到丛林写作偈颂的风气说:“咸通初,有新丰、白崖两大师所作,多流散禅林。”同时或稍后的著名禅师香岩智闲、曹山本寂、清凉文益等均以“文辞遒丽”、“富有法才”而饮誉禅林。或许从这时起,文学化的偈颂便开始作为禅者吟咏哲思的媒介。宋初,汾阳善昭首倡颂古之风,徽宗时,临济宗圆悟克勤评唱雪窦重显《颂古百则》的《碧岩录》刊行,广为传唱,被誉为“宗门第一书”,涓涓细流开始汇成大河澎湃,涵咏个人睿思的偈语成为了承载和延续真理的重要载体。禅与诗的结合,改变和丰富了禅宗的总体面貌和发展轨迹。禅诗丰富的文化底蕴和特殊的美感体验吸引了不少有识之士的关注和重视。近年来,一些学者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了禅与诗的结合部上,杨惠南教授的《禅思与禅诗》就是成果之一。 杨惠南教授现任职于台湾大学哲学系,著有《佛教思想新论》、《佛教思想发展史论》、《当代佛教思想展望》、《龙树与中观哲学》、《印度哲学史》等十余部佛学著作。杨教授曾长期为《国文天地》杂志社讲授《禅诗》课程,1998年,又在台湾大学“通识教育”里开讲《禅思与禅诗》。该书就是作者教学经验的结晶。在《禅思与禅诗》一书中,作者以哲人的独特体验,吟咏于灵奇隽永、珠光交映的诗境中,对玄妙深奥的禅诗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解,向我们展现了他优美的才情和可贵的探索精神。该书不仅选材视角独特,而且注重从禅诗的悟境人手,把握禅诗的思想内涵和生命境界,出入哲理而游刃有余,涵咏性情而灵光独蕴,浅显而灵动的语言中折射出深邃明彻的智慧之光,对于禅学和文学领域的初学者来说具有丰富的启发和借鉴意义。概括起来,该书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1.选诗标准严格,独具匠心 作者在序言中指出了两类禅诗的区别,历代文人创作的禅诗,着眼于禅的“意境”,是对禅意的比附;而禅师创作的禅诗,则着眼于“禅思”,是修禅、证禅的经验和体悟。作者认为只有后者才是纯粹意义上的禅诗。因此,该书所收录的禅诗,都是从《指月录》、《续指月录》、《碧岩录》、《虚堂集》、《禅林类聚》、《宗鉴法林》、《径石滴乳集》等禅籍中转录出来的。由于作者独特的视角和严谨的选诗标准,该书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了禅门诗歌创作的实际状况,显明地凸现出了禅诗独特的美学特质。 2.采取理性与悟性并重的方式,阐解禅诗的思想精义和生命境界 唐代齐己认为,禅的偈颂“体同于诗而厥旨非诗”(唐齐己《龙牙和尚偈颂序》),说明禅诗的形式与诗相同,但精神意趣却是大大不同的。在《禅思与禅诗》中,作者综揽哲理诗情,理性与悟性并重,在阐解禅诗的精神意趣方面进行了多方面的有益探索。一是采用诗禅互证的方法,阐解禅的丰厚内涵和灵奇境界。全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以诗证禅,简洁地剖析了禅宗的思想要旨,形象地展现了禅宗精深微妙、澄明高远的思想境界;第二部分以禅思为纲,对历代禅诗分门别类进行点评,经纬分明,纲举目张,如梵天珠网,珠光交映,美不胜收,在琳琅满目的诗情中凸现出了禅的智慧和境界。二是用般若空观和佛性如来藏思想来统揽哲理诗情。作者指出“六祖慧能之后,禅门已将宣传佛性如来藏心的四卷本《楞伽经》以及阐扬般若空的《金刚经》融合为一了”。(25页)这意昧着当禅者用般若空观遣荡一切之后,无有挂碍的心灵已经和明彻自然的万物冥合为一,万物生灵无不生机盎然,无不是佛性的体现。作者准确地抓住了把握禅宗思想及其诗歌境界的关键环节,引领我们进人鸢飞鱼跃、生机无限的禅的世界。三是注重对禅诗境界的整体把握。本书对禅诗的赏析,并没有从字义、名词的角度进行连篇累牍的注解或解说,也避免只作知识性的铺陈和解析,而是注重从整体上把握禅诗的内在意蕴,从宏观上体悟禅者的生命境界。如法顺禅师的颂古“顶有异峰云冉冉,源无别派水泠泠;游山未到山穷处,终被青山碍眼睛”,作者说“悠游于佛山佛岭之中,一定要爬到最高峰,才能看到宽广无垠的原野,找到甘甜泠泠的活水源头”。(133页)生动地点明了诗中悠远的意趣。四是采取直觉感悟式的阐解方式。作者在解读禅思禅诗的过程中,注重原初直观的主观体验,善于即兴式地阐述诗的思想内涵和睿智境界,使读者能够于雍容不迫间分享禅者生命体验。比如对肯堂充禅师“美似杨妃离玉阁’,一首,作者充满热情地赞叹道:“啊!杨贵妃一样美丽的般若空呀!像西施一样娇柔的佛性如来藏心呀!她人人本有,她人人具足。她天天陪伴着你,在花下共醉,你还嫌她什么呢!”(117页)般若和佛性竟然如斯轻柔地走进了凡胎俗子的心灵世界,让人在美仑美奂的诗境中体悟到了禅的韵致。 3.发掘禅诗的美学特质 一般诗歌追求内在意蕴与外在形式的水乳交融,互相统一,而禅诗的思想内核却有着极其灵活通脱的本质,甚至有着一种活泼泼的野性,自由奔放,不可拘縻,挣脱一切外在的语言、逻辑、结构的束缚。在活跃的内在禅思的作用下,禅诗的内在意蕴和外在形式之间的关系是相成而相反、相辅而相斥的。因此,作者指出,只有消解了“传统诗词所设下的框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禅诗的那些重要特色——不均齐、枯槁、自然、幽玄、脱俗、寂静。而禅诗的这些美学特质并不曾拘泥于“外在的形式”,而是径直指向“内在深邃的思想和体证”。(5—6页)从本质上看,这正是禅的非言说性在这种特定语境中的具体化,是“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的语言观矛盾统一的逻辑结果。正如普庵玉禅师的那句偈语“碓嘴生花春昼长”(75页),或许语言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碓子,但是当你涤荡一切、领悟到般若空的智慧时,石头也绽开出奇异的生命之花。在《禅思与禅诗》中,作者就一以贯之地体现了这种见解。 此外,本书简洁优美的语言风格亦值得称赞。作为一本禅诗著作,作者用明白晓畅的语言,吟咏于梵天花雨般的哲思与诗情之间,既有哲人的简洁与睿智,清澈与隽永,又有诗人的优美与自然,如云舒卷;既有面对真理,吟咏赞叹的庄严与热情,又有心灵证彻、冷暖自知的恢谐和灵动。作者深味“言中无言之趣,妙至幽玄”([宋]慧洪《石门文字禅》)的道理,力求语言的自然和明快,不粘不滞,略无隔阂。掩卷之际,唯觉禅意葱茏,满口余香,令人会心一笑。 总体上,杨惠南教授之《禅思与禅诗》立足于对禅僧所作禅诗的把握和阐解,理性与悟性并重,哲理与诗情圆融,生动地再现了禅诗独到的哲学意蕴和美学品质。当然,在阐释禅诗与公案时,出现一些对禅诗、公案的误读也是在所难免的。如对“须眉尽落’’的理解,(19页)一般被认为是对有所执著的警示和惩戒,可作者却认为是证彻佛法的徵应,恐有乖原意;再如“撞着嵩山破灶堕”一句,(45页)书中认为是“阐解般若空的矛盾句”,或有因望文生义而起的“思之过半”之嫌,其实这只是个简单句,破灶堕是嵩山老安的著名弟子,各种禅籍均有其传,作者可能是疏忽了。书中的点评有时亦有言不尽意的地方。如介庵进禅师的颂古说:“待到归来问端的,半含笑语半含羞”,作者解为小姑归来问端的,兄嫂“守口如瓶,一点也不曾泄露出去。”(58页)这样解释颇令人费解。如果解为嫂问小姑“端的”,来测证小姑对禅境的体悟,小姑佯羞含笑,意在禅不可说,但在心意萌动之间,如此或更具风情摇曳之致?如此之类,不复详举。尽管如此,该书绝大多数的阐解是精到、准确、生动的,书中充满睿思洞见,生动地再现了禅的意蕴和神韵。 目前,学界在诗歌与禅的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对文人诗歌和禅宗思想的机械比附,缺乏对禅的深刻理解和体验;较少从禅宗诗歌本身来研究禅诗的品质和特色等。吴言生教授的《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2001年)、《禅诗研究》(佛光出版社,2002年)、《经典禅诗》(东大图书公司,2002年)等著作调整视角,以禅宗诗歌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采取理性与悟性并重的思路,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内容上都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填补了该领域的空白。杨惠南教授的《禅思与禅诗》在台出版,是禅诗研究领域的可喜收获。作者以一个哲学史家的身份来从事这项工作,表明了哲学界对禅宗诗歌文本的高度重视,这是令人振奋的。我们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对禅宗诗歌在更深层次上的关注,越来越厚重的成果将不断涌现,禅宗诗歌这一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葩将再度绽放出璀璨的春色。 (《禅思与禅诗》,杨惠南著,12万字,东大图书公司,1999年出版) (本文作者杨遇青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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