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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悠悠、禅机缈缈——中国古典诗词之佛学内涵 中国传统诗词,多以筋骨心思为主,偶或摄取抽象思维,渗入缈缈禅机,构成微妙理趣,则其格调特为苍劲,风骨尤其孤寒,足见引禅入诗,不仅未曾贬低诗作本身的艺术价值,反而提高了诗的境界,开创理趣隽永,神韵澹远的诗风。(注; 就诗的表现而言,温柔教厚的性情,固然可以宣之而出,精微深邃的理趣,则多蕴藏沈潜无迹,往往于语言文字之外得之,尤以涉及禅机理趣者,似乎只可在妙悟中偶然拾其形容之一二而已。然而诗中理趣,决不是兀然孤悬于性情之外的,大抵寄寓于诗人的性情之正,缘性情之正而后始可显现于外,为人所领悟。所以,若就诗的本质而论,性情为诗的第一层次,理趣为第二层次,凡属情理交融,内外俱契,物我妙合,凝于一体之作,必定韵味和谐,气势空灵,永保光辉,垂世不朽。 另就诗的性格而言,一切理论或辩证,是绝对不合乎诗的脉络和情调的。清代诗人兼批评家沈归愚认为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可以有禅理禅趣,切不可有禅语,盖禅语多属理论性的辩证,或为哲学概念,纳入诗中,总嫌痕迹,不伦不类。但严格分析,所谓“禅”者,并不是什么玄妙莫测、深奥难悟的空幻概念,乃是人人元本真诚朴实的真性情,是从人人自心反省和力行实践之中,体验所得的一种虚静之“心”的形容,是中国人晶莹澄澈的智慧,也是中国人涵融豁达性格的表征。所以,“禅”弥漫著一层薄薄的神密迷雾,有感人的朦胧之美,但透视缈缈深处,即见人人心灵里真实的妙境,在这似虚非幻,极为平凡的禅境里:永远闪耀著灵明灿烂的心焰。在这一轮清澈芳洁的光圈里,能自见本性,则至善之心当郧呈现,所以禅是最玄妙,却也是最实际的,全靠智慧直觉之洞察,在渊默洒深之中,悟出这崭新的人生境界。(注二)(注三) 唐代诗人中禅悟湛深,性情澹泊闲静的王维在“过香槟寺”诗云:(注四)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深山幽谷,古木参天,草莽丛中,缈无人迹,尽是荒无空旷,何处飘来如此悠悠妙昔?大地无言,万籁俱寂,而钟声铿然,萦回荡漾于缈无崖际,这静中之动的一声,在刹那之间,就打破了乾坤的间隔,诗人念虑全稍,劳尘顿息,澈悟自己的存在与宇宙永恒,这岂不是出自诗人本来纯真自心之悠美的清籁?所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妙谛徽言,只可悟解得之。 又如“秋夜独坐”诗云: “两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夜阑人静,细雨霏霏,孤灯一点,荧荧如豆,听草虫衔啷细语,山果悄然自落,在宇宙天地瞬息万变的神奇化机里,万物生气蓬勃,恰然自在,一切不落色相,泰然自如。在这圆融的境界里,诗人感悟到自己活活泼泼的生命,已经融贯万物于一体,永远在生生不息。 诗人纯一的性情熔铸人生平实的理趣,构成一致的表现,是诗意,也是禅境。艺术的美渗透人道德的善,到达浑然天成的境界,也是禅宗的境界,这种境界,正彷佛寒山子诗所谓: “人间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人生最高境界,宛若遥望寒山,道路崎岖,一逼冰封,冶雾重重,祈求通达峰顶,诚然不易,但“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可达或不可达,全在自心之觉悟,能悟则可达。 当独自偶然在“岩前独静坐,圆月当天耀”的一刻,始觉“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皓月当空,悬崖独坐,宇宙天地之间,万象森然罗列,眼底俱是我的心影,明月何曾照耀?万物早已浑然纳入我神清洞玄的妙心了。所以“因指见其月,自是心枢要”,太虚中空,本是一物不受、无物不包的,只要以皎洁如明月的自心为枢要,卓立碧空,灵明不昧,常守虚静,则光明四照,人生就是一团活泼生机,社会是一群喜悦生命,宇宙万物是一系列神奇美妙的造化。(注五) 一己生存在这苍茫无际的大宇宙里,仰观俯察,凝视一切周围的存在,都悄悄的来,又匆匆的去,自感个人生命之有尽,一切又渺茫不可知,不免迷惑于生死大限,这是人之常情。其实一般感官见闻所知觉的一切,不过只是有形的迹象而已,并非宇宙万物自身极致的真相,所谓: “见闻知觉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欺。” 任何人一旦能超越了自己有限的知觉和感受,透视入一切具体的迹象之外,一超直入本心,剥除我障,从皮相中脱颖而出,追溯本来面目,默默回归真我,则可洞见我心与万物内外胥融,息息相通。要在这种三“言诠不及,意路不到”之处,才真悟解到:“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自然而然,本心豁然开朗,明澈旷大,出尘脱俗,不著一纤云翳,而达浑然物我之境。陶渊明能够在杏然天界,万化相寻之中,得其“不假外求,任其自然”的大智慧,才可以如白云出岫,心中皓朗空明,了无窒碍,翱翔宇宙,而达忘我之境。(注六) 诗人寓自心于宇宙之内,委自心于天地之中,当然乘化归尽,这并不是消极避世,脱离现实,乃是收敛了激荡热烈的情感,使之转化为坚强无比的生命力,潜入大自然景物里,从悠美中提炼出一颗有神无迹之心,这种无迹之心映射到作品中,就是无刀斧虽痕的创造力,反映在诗人品格上,即成为坚贞不屈的后凋之节。此所以读靖节诗,总觉心情疏澹,口齿芬芳,有苍凉韵味。 寒山诗云: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影寒。” 绝峰孤寒,冶月如冰,独坐苍茫之中,四顾虚空无极,不免有岑寂苍凉之感,但有一道来自“我心”的闪闪灵光,不照而照,辉耀人寰,山河大地,自是一逼光辉悦目。所谓:“风休花自落,鸟啼山更幽”,蕴藏著悠美的诗意,也展现了古老的禅境,在诗意与禅境两契的一瞬,“寂听希声彻,冷冷太古音”,物我两忘,人与道契,天地同体,宇宙冥合,大道徽信于无言,妙昔寄寓于希声,这正是人生的大迷惘,也是大澈悟 【附注】 一、王逢吉:文学创作与欣赏 第十五、十六章,康桥出版公司,该文对古典诗词之演进、特质、表现,有深入的讨论。 二、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十一章“中国文学精神”,正中。 三、劳思光:中国哲学史 第三卷上册第一章十九—二三页,友联出版社,该文讨论佛教禅学之教义。 四、程兆熊:完人的生活与风姿 “禅门精语” 九五—九九页,大林出版社。 五、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十三军“中国之人格世界”,正中。 六、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六草“中国先哲之人心观”,正中。 摘自《慧炬》290-2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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