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风荷》:引子 |
 
北宋书法家米芾爱石如命,他曾对自己所收集来的奇石行跪拜礼,呼石为“石兄”。太湖石是中国园林叠山中的最爱,米芾用四字评太湖石,叫瘦、漏、透、皱。这四个字真是说得好。一拳知天地,顽石有乾坤,这四个字可以说打开了一条通向中国艺术奥府的通道。 瘦,如留园冠云峰,孤迥特立,独立高标,有野鹤闲云之情,无萎弱柔腻之态,如一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所以肥腴在中国艺术中意味着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一落俗病,就无可救药了。中国艺术强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朴茂沉雄的生命,并不是从艳丽中求得,而是从瘦淡中撷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色即空,淡去色相而得色之灿烂,停留色相之上,而失世界真意。“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据说是五代荆浩所写的这联诗,正反映了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 漏,太湖石多孔穴,此通于彼,彼通于此,通透而活络。漏和窒塞是相对的,艺道贵通,通则有灵气,通则有往来回旋。计成说:“瘦漏生奇,玲珑生巧。”漏能生奇,奇之何在?在灵气往来也。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为一大生命,一流荡欢快之大全体,生命之间彼摄相因,相互激荡,油然而成盎然之生命空间。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浑然一体。所以,石之漏,是睁开观世界的眼,打开灵气的门。 透,与漏不同,漏与塞相对,透则与暗相对。透是通透的、玲珑剔透的、细腻的、温润的。好的太湖石,如玉一样温润。透就光而言,光影穿过,影影绰绰,微妙而玲珑。皱,前人认为,此字最得石之风骨。 皱在于体现出内在节奏感。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天机动,抚皱千年顽石。石皱和水是分不开的。园林是水和石的艺术,叠石理水造园林,水与石各得其妙,然而水与石最宜相通,瀑布由假山泻下,清泉于孔穴渗出,这都是石与水的交响,但最奇妙的,还要看假山中所含有的水的魂魄。山石是硬的,有皱即有水的柔骨。如冠云峰峰顶之处的纹理就是皱,一峰突起,立于泽畔,其皱纹似乎是波光水影长期折射而成,其淡影映照水中,和水中波纹糅成一体,更添风韵。皱能体现出奇崛之态,如为园林家称为皱石极品的杭州皱云峰,就文理交错,耿耿叠出,极尽嶙峋之妙。苏轼曾经说:“石文而丑”,丑在奇崛,文在细腻温软。一皱字,可得文而丑之妙。 瘦在淡,漏在通透在微妙玲珑,皱在生生节奏。四字口诀,俨然一篇艺术的大文章。再好的石头毕竟是石头,它是僵硬的、冰冷的,甚至可以说是死寂的。同样,假山像山,毕竟不是山,纵然模仿得再像。但米芾以至很多中国艺术家,却将石头看通了,看活了,从石头中看出了生命,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大智慧,看出了宇宙山水的广阔,石头被看成和自己心灵密切相关的朋友。
玩味中国艺术理论,真像品赏一段太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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