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界之大恩人”道安翻译思想新探 |
  被梁启超推崇为“译界之大恩人”的东晋佛经翻译大师道安,在翻译界一直被归入直译派风格的翻译家;但通过考证相关史料,及分析其“五失本,三不易”理论,其译风应该是意译。 作为高僧的道安,广布佛法,制定戒律,梳理典籍,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推入一个新的阶段;作为佛经翻译家,道安组织、参与大量译经活动,首倡“五失本,三不易”的翻译理论。其译著对佛学在中国的传播影响深远,其“五失本,三不易”翻译理论对后来译经具有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之功绩,故梁启超在其《翻译文学与佛典》中说:“虽未尝自有所译述,然苻坚时代之译业,实由彼组持。苻坚之迎鸠摩罗什,由安建议;四《阿含》《阿毗云》之创作,由安组织;翻译文体,由安厘正。故安实译界之大恩人也。”可见,道安翻译思想及其译著对中国翻译理论影响之大。 但是纵观国内翻译界对其译风的评价,绝大多数认为道安译经基本采用直译,以致于很多人误认为之所以鸠摩罗什的译风为“新译”,是因为道安仍属于译经第一阶段的直译。虽然单根据有限材料便断定其译风犹如“窥一斑以见全豹”,难避片面之嫌,但我们还应首先弄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推断道安属于直译的论述呢?可能原因有二: 在慧皎的《高僧传》和僧的《出三藏记集》中,有关道安译经方面的记载很多。而由于《高僧传》是以人物传记的方式分别介绍诸位高僧,个人的、片面的、武断的观点在所难免;而《出三藏记集》是介绍佛经典籍的经录,同时也收录了许多经籍的序,自然也会流露出作序者某一特定时期的观点。恰恰是这些观点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我们。 误导一:在《阿毗昙序第九》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其人检校译人,颇杂义辞,龙蛇同渊,金共肆者,彬彬如也。和怫然恨之,余亦深谓不可,随令更出。”根据这段记载,《阿毗昙》是由僧伽提婆背诵,佛念翻译,慧力、僧茂记录的,但是在翻译结束后校稿时发现其中夹杂了不少僧伽提婆的解释。法和“怫然恨之”,余“亦深谓不可”,于是又经过四十六天的修改,删除了其中的解释。后人认为由于道安主持译场,所以应该是由道安首先反对掺杂个人解释,因此推断道安属于直译。 尽管这段文字中没有明确提及道安,但是道安当时确在译场。根据《出三藏记集》记载,此事发生在建元十九年,即公元383 年,正符合道安长安译经的时间段(建元十五年道安到达长安———建元二十一年道安在五级寺逝世);且文中提到道安的同学法和,是在道安在建元十八年(382)去邺都祭拜先师佛图澄时,与道安会合,并同回长安的,所以当时道安确实在译场。但即便道安在译场,他是否真正主持、决定场内一切事务呢?我们从《高僧传·晋长安昙摩难提》中的几句话似乎可以找到答案。“坚臣武威太守赵正,欲请出经”;“其时也,苻坚初败,群锋互起,戎妖纵暴,民流四出,而独得传译大部,盖由赵正之力”;“(正) 乃愿欲出家,坚惜而未许”。可见,当时受统治者信任、首肯的,且主持译场的是太守赵正,而非道安,加之当时被修改删除的是僧伽提婆解释部分,与直译意译范畴相距甚远,所以不能以此片面地判断道安反对意译。 误导二:《出三藏记集——鞞婆沙序第十五》中还有一段关于译场的记载也可能误导我们:“赵郎谓译人曰:‘尔雅有释古、释言者,明古今不同也。昔来出经者,多嫌胡言方质,而改适今俗,此政所不取也。何者?传胡为秦,以不闲方言,求知辞趣耳,何嫌文质?文质是时,幸勿易之,经之巧质,有自来矣。唯传事不尽,乃译人之咎耳。”赵正认为只要让读者明白佛经中的内容,就没必要嫌弃译文没有文采,属于主张“质直”的观点,而道安就此也表示赞成“斯真实言也。遂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也。”《出三藏记集》于是按照原本逐字翻译,力争不遗漏只字片句,除了个别倒装句调整语序外,其他皆按照原文一字一板地翻译。因此后人根据“遂案本而传”,认为道安支持赵正的直译主张,也就自然将道安归为直译了。其实道安并非毫无保留地苟同直译,而是“时改倒句”,保留了译文需要符合汉语习惯的独自见解。 除以上两段引证外,还有很多此类史料,如“诸出为秦言,便约不烦者。皆葡萄酒之被水者也”,《出三藏记集·合放光光赞略解序第四》中“光赞,护公执胡本,聂承远笔受,言准天竺,事不加饰。悉则悉亦,而辞质胜文也。”不再赘述。后人根据诸如此类片面的看法,便将道安译经归为直译显然不妥。 先于道安的佛经翻译,属于佛经翻译第一阶段。由于此阶段译经僧人大多来自西域,入华后才开始学习汉语,如安世高等人,未谙华语之质,且对本土文化了解有限,译经又诚惶诚恐,唯恐读者误解佛旨,有悖经意;加之翻译经验不足,对梵华语言句式、文法方面各自特点了解匮乏,翻译中自然捉襟见肘,不能兼顾达意和文采,只能采用逐字译,导致大量直译译本流传。如对道安影响深远的安世高,其译本《道地经》、《阴持入经》、《大十二门经》、《安般守意经》等均采用直译。《高僧传·汉洛阳安清》中对其译本评价为:“义理明晰,文字允正,辩而不华,质而不野。”道安在研习安译本后也大加赞赏:“此经世高所出也。辞旨雅密,正而不艳。比诸禅经,最为精悉。”继安世高之后,支谶的《般若道行经》、《般舟三昧经》仍以“贵尚实中,不存文饰”为世人推崇。再到后来为道安所称赞“言准天竺,事不加饰”的竺法护,(《出三藏记集·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第一》)其仍偏重质朴。尽管其翻译风格较早期的安、支有所不同,但仍属直译。加之道安本人又不懂梵语,译经只能通过比较前人异同,必然在翻译中受其影响。 此外,由《法句经》翻译引发的中国翻译史上第一次“文质之争”,结果仍是直译派依附中国传统玄学中的《老子》、《周易》理论占据上风。尽管意译派领袖支谦指出直译“为辞不雅”的不足,使中国翻译理论向现代的“信”,“达”,“雅”迈出第一步,并首创“会译”、“译注”,后为道安、玄奘所沿用,对后世影响巨大。但由于当时佛学初至中国,本土僧众对佛学的理解多依附、攀缘于传统玄学的学说来解释、理解佛学,甚至将“佛经”神圣化,因此更容易接受直译派“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的解释,如道安的师傅佛图澄在讲经时大多采取“止标宗致”,很显然当时直译译风甚为流行。 鉴于以上两种原因,很多后来学者将道安的翻译理论归为直译。但笔者认为简单地将道安归入直译,而抹杀其对后来罗什翻译理论、方法的贡献,有欠公道;且片面地强调其“案本而传”实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甚为不妥,应予以进一步研究,探寻其译经中的意译成分。其实在道安的很多著作都折射出其意译主张。“五失本,三不易”理论以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三个层面研究道安朴素的意译主张。 1. 破格义,除障碍 “格义”一词,最早由竺法雅、康法朗首创。据《高僧传》记载:“(法雅)凝正有器度,少善外学,长通佛义。衣冠士子,咸附咨禀。时依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佛教传入初期,很多僧人对佛学理论知之甚少,很多经句都不甚了解。于是法雅等人便借助中国传统玄学中的学说来解释佛学思想,创立格义。但到道安时期,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中国教徒对佛学典籍的深入研究,逐渐发现依靠玄学思想解释佛经已经开始阻碍佛学的进一步传播。道安通过比较、研读大量译本,发现了前人译经的弊端,并指出两种语言不能机械硬译,否则,译文难免生硬、晦涩、拙钝,并首次提出了“先旧格义,于理多违”的主张,指出译经切忌望文生义,穿凿附会,校正了前人译经时硬译、逐字译的错误方法,帮助中国佛学摆脱对传统玄学的附庸,结束了佛教在中国传播的初级阶段。但是由于道安不精梵语,无法突破语言限制,未能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但其对“格义法”的颠覆,还是值得肯定的。正是由于道安的“破旧”在先,才为后到长安“立新”的罗什扫清障碍。因此,就这一点,道安对翻译方法论方面推陈出新的贡献不可抹杀。 2.“五失本,三不易”理论中的意译主张经过大量翻译实践与长期的理论探索,道安在翻译《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中,尝试着翻译改革,开宗明义首次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理论。在鲜有前鉴的基础上,道安率先归纳并提出关于翻译的文体论。在其“五失本”中敏感地洞察直译与意译、质朴与骈俪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在“三不易”中提出要考虑读者因素的可读性理念,比西方奈达提出的“读者反映论”早两千多年,在我国翻译理论中,具有开创之功绩。为此,钱钟书先生在其《管锥编》中说:“吾国翻译术开宗明义,首推此篇。”吕澂先生认为:“道安的这些说法,对以后的翻译工作是有影响的。”其中“五失本”概述了从梵语到汉语翻译,有五类情况使得译文不同于原文,但为使得译文可读,非“失”不可;而“三不易”阐明了由于时间、空间、佛学造诣差别造成的翻译中的困难。 在其“五失本”中,一失本“胡语尽倒,而使从秦”是从两种语言语法结构角度论述的。道安认识到梵语和汉语的语言习惯不同,提出翻译必须遵照汉语习惯,使之能为中国读者理解。而不能逐字翻译,使读者困惑。二失本“梵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可”。道安意识到翻译中直译和意译的对立统一关系,指出梵文质朴,而国人喜词藻,翻译中必须加以文饰,方可为中国读者接受。他主张译文的“文”“质”,必须取决于原文的文质。由原文风格决定译文风格。在翻译诸如《摩诃钵罗蜜经》的经文时,应该适当文饰;而在翻译《比丘大戒》等戒律时,则必须求质。可见道安译经并非机械地硬译,而是根据译入语言的特点,传旨达意。后三失本主要论述梵文佛经多有赘述,翻译中应删繁去冗,以求简单明了。尽管前文提及道安曾多次称赞安世高译经,但在其《大十二门经序》中,他也曾批评其过于质直,难为国人理解的缺点:“然世高出经,贵本不饰,天竺古文,文通尚质,仓卒寻之,时有不达。”可见,道安在佛经翻译草创阶段提出的五失本,蕴含着我国古代翻译理论中朴素的“意译”思想。 此外,道安的“三不易”理论首次揭示译经的可读性,以及读者反应的重要性。虽然该理论原本旨在告诫译经僧人度梵为汉之难处,翻译中应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但客观上却以汉语习惯为依据,使译文尽可能为读者接受,完全不同于之前译经僧人提倡的“忠实佛旨”,而不顾译文可读性,忽略读者感受的愚忠思想,第一次站在理论高度上概括文体、文质和文意的翻译方法论。傅雷受其影响,提出“以效果而论,神似而非形似”的翻译理论。由此可见,道安并非简单地主张直译,而是辩证综合地翻译。 3. 道安翻译理论对后世翻译的影响 纵观中国佛经翻译史,相比后来的翻译理论,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虽宏广有余、具微不足,但贵在其开中国翻译标准讨论之先河。继道安“五失本,三不易”后,先有彦琮之“八备”,“十条”;后更有玄奘之“五不翻”,一脉相承。翻译标准逐渐走向成熟。而擎旗人道安,其功不可泯。如后来在罗什译场参加执笔写定的僧睿(道安弟子),将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理论作为译经标准。“执笔之际。三惟亡师‘五失’及‘三不易’之诲,则忧惧交怀,惕焉若厉。虽复履薄临深,未足喻也。”僧睿谨尊先师教诲,其译经深受罗什认可。据《高僧传》记载什所译经,睿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睿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僧睿对翻译中“文”的深刻理解,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道安的翻译水平与翻译风格。 再有便是后来隋代的彦琮,其确立的“十条”、“八备”翻译理论是我国最早的、系统的翻译理论,在其《辩证论》开篇,对道安“五失本,三不易”推崇备至,赞叹道:“详梵典之难易(三不易),论译人之得失(五失本),可谓洞入幽微,能究深隐。”认为“五失本,三不易”是了不起的发现,并加以发挥、补充,终成“八备”之说。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道安关于翻译文体的诠释言简义丰,影响深远;其“五失本、三不易”更是开宗明义、博大精深。但由于时风尚质,且道安本人不谙梵语,难以驾驭两种语言,无法加以藻饰,所以其译风略显质直,译文常有隐滞。笔者认为仅根据“葡萄酒被水”等只言片语便简单判断其译风显然是不全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