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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之宗本,「我说缘起」而已。「无我无作无受者,善恶业报亦不失」,颇能扼缘起之要。然无我云云,不仅以建立因果,亦即以显缘起之寂灭。故缘起为宗而有二途:一依因果必然之缘起律,现为因果历然之事相,则缘起法与缘生法也。观缘起有,不取法相而悟入本性之寂灭,则有为法与无为法也。此二者,释尊并即缘起而开示之。「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成流转生死事。「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成还灭涅盘事。此乃释尊之常谈,而不能深求者,每于生死涅盘及有为无为间起差别见,不知此特「世俗数」耳。若深观者,如『化迦旃延经』云:「正观世间集者,则不起世间无见。如实正观世间灭者,则不起世间有见。如来离于二边说中道,所谓此有故彼有………」。然观集,何以不起有见而离无见?观灭,何以不起无见而离有见?说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又何以能离有无二边而成中道?此参照迦旃延所说「真实(胜义)禅」,其义乃见。彼曰:「都不见真实,但以假名因缘和合有种种名,观斯空寂,不见有法(有见)及以非法」(无见)。则知正见缘起因果之可有可无,而生而灭,悟解都无真实,惟有假名,即假名而悟无实,乃能离有无见而观乎空寂。性空唯名之旨,显见于此。又『第一义空经』亦云:「眼生时无来处,灭时无去处。如是眼不实而生,生已尽灭,除俗数法。俗数法者,谓此有故彼有………」。眼之不实而生,非即「都无真实,但以假名因缘有」之说乎!缘起假名为世俗,缘起空寂为真实。「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此也。释尊说法,善巧无伦!即世间现有者以说缘起,依此故彼起,成流转律;离此故彼不起,成还灭律。即此世俗之假名,依此不离此故本性空,直示胜义之空寂。世俗假名有,胜义毕竟空,释尊中道之见也。大乘性空经论,万语千言,莫能外此!外此,则非世俗有假实,即胜义有空不空,似难以言二谛无碍。然龙树『智论』,何以言「如如法性第一义故有」?此则为「新学菩萨作差别说」,所谓「为新学者说生灭如化,不生不灭者不如化」也。然此是俗妄真实之谈,与唯识法相学异。以「人等世俗故有」,是因缘有,非我法执。此则『智论』具在,可以覆按。龙树学别有体系,勿截取片言只句,比附所宗以疑究竟之说! 即性空而观于假名之事相,则自历然而悟必然之缘起,得法住智。即假名而观乎性空之寂灭,则证入离言本寂而得涅盘智。「要先得法住智,后得涅盘智」。「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义」。获二谛无碍之正见,善识缘起之因果必然,而后乃证入空寂之本然:此佛法行解之坦途,不容稍事乱辙者也。约佛法以解脱为本而言,则正见缘起,所以离戏论而证空寂,固不以善辨因果为已足。故解不至空,则学不知宗;行不至空,则不足以言解脱。此所以『杂含』叹「缘起甚深」,而缘起之寂灭为「倍复甚深」。『大品』说「深奥者,空无相无作是其义」。龙树说「大分深义,所谓空也」。然证真有道,必先得二谛中道之正见,深解幻有乃性空之假名,空寂乃假名之性空。善辨中边,不以观因果而滞有,以空为不了;观空寂而落空,视因果如兔角。而后乃能一切法趣有,一切法趣空,善备资粮,直趋解脱。 时雨滋而枯草腐,春风起而黄叶落,吾佛即缘起而开唯名性空之二谛,学无方便者,又执有而滞空矣!然执有滞空,实不足以言中道。彼不见中道而情滞于有者,「依实立假」为论本,辨析法相为所重。及其至也,纷然名相,以繁琐为艰深,以支离为严密,兀兀穷年,转进转困,鲜有鞭辟入里之效。行持则世情浓者重施戒,厌心深者偏戒定。而又持戒常失于拘谨,难与言通方;驰心禅定,则每惑乎神奇。此则滞有之失也!然有病浅而空病实深,故曰:「宁起有见如须弥山,不起空见如芥子许」。学空多病,且其病特深,而又终不可不学。则以解不至空,学不知宗;行不至空,不足以言解脱也。吾谓佛法明空,类「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然虎穴险地,入虎穴危事也。龙树云:「不能正观空,钝根还自害。如不善咒术,不善捉毒蛇」。以是学佛者,意向不端,戒行无基,知见不正,情滞空际而急求证入者,鲜不于此沦坠永苦。转不如常人之执有,犹得家国之实益,人天之乐果。 本性空寂,唯绝无戏论者所入;唯此一道而歧途颇多。外道有绝言见。小乘、大乘行者之游心空际者,类有相似悟境,其邪正得失,有赖勘印。且于禅思中,宿习熏发,或现缘所引,身心之幻境憧憧,觉苦觉乐,见神见鬼,佛来魔来,则又常依个人之思想性格,社会之习俗环境而异其所见。有助道者,有障道者,有应有之禅境,有乖常之乱现──此中实别有天地。其意向不端,戒行无基者,姑不论。其知见不契于中道者,离生死向涅盘,沈空滞寂,病不可胜言。即生死为涅盘,则又极于欲乐为道。即知见正确者,经谓得无生忍菩萨,有欲入涅盘之心。龙树谓悲愿不足而空智生,必堕声闻。应知安心禅观而游心空际者,大非易事!有正志、正见、正行,若离善友摄持,或急于求证,或不善调伏身心,犹将于此成病,而况无正志、正见、正行哉!此中事多,非散心分别者所知。性空者详于胜义内证,不先于性空之唯名得法住智,急求证入,好高骛远,醍醐必成毒药,此所以末流多入于真常秘密也。唯识者详世俗安立,乃得与真常秘密者稍疏,唯识者不应于此自矜。隔岸观火者,固未必胜于焦头烂额者也。虽然,此特一往之谈耳。印度佛教之末流,性空者多滥于真常,唯识者实堕于唯心。详虚妄唯识者,出自瑜伽,本重于止观内证;迨从禅出教,乃渐成名相之学。其初也,净化真常而不能尽,吾称之为外无常而内真常。至护法师资,真常之色彩稍浅,而色即是识之唯识,亦转而为色不离识。其流入真常之显而易见者,随理行派依心光明性说一乘,因传『宝性论』为弥勒造,世亲释。中国则留支、真谛;而唯识学者以真常大我之『涅盘经』为归宿,岂无其人!盖真常者唯心也,「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胎藏曼陀罗,中台作八叶莲华形;金刚曼陀罗,依月输出一切。唯心乎?性空乎?真常论者急于行证,唯识者详于知解;真常秘密者盛于东南,虚妄唯识者则渊源西北。性空再兴而唯识衰;纷繁名相,不足以应禅证之机:唯识者乃与真常秘密者关系稍疏,唯识者似不应以此为特胜。临阵而克敌致果为可荣,观望不进而免于围歼,幸也,非荣也。性空末流之多入真常,在详胜义与真常者之重行证为近。现证不易,而求证者则满坑满谷。夫意向、戒行、知见纯正者,犹有危失之可能,而况其下者乎!「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而虎穴险地,入虎穴危事。性空行者,应自勉而自警之!「要先得法住智,后得涅盘智」。入大乘者,应于「菩提愿,悲济事,性空见──三事不偏中求」。 吾于『印度之佛教』,于真常唯心论,间致微词,则以印度真常唯心者之末流,其病特甚耳!然真常唯心论者,虽不中于性空唯名之正见,然意向端而戒行洁者,亦非无其人。印度之真常唯心论者,其初也详真常大我,戒行精严,颇有可观;护持正法,死而后已,所谓「扶律谈常」者是。殆唯心之说日张,内向特甚,乃超脱名相,直标实义,然强毅淡泊之风,亦大有可取。中国达摩之禅,即其流亚。及其翕然成风,意向不端,戒行不净者,多求有所成就,病态乃渐着。脱略名迹者,何妨声色庄严!精苦卓绝者,与禅乐大可并行。承真常论者融化梵我之倾向而扩充之,真常唯心论乃有不可告人之秘密。总之,末流之病,不仅在意向不纯,戒行不净,急求自证而濡染于神秘之环境,其病本也。 五、敬答『议印度佛教史』 ──敬答虚大师── 读来函及前『议印度佛教史』,深觉意见之出入,或可探讨而归于一。大师不吝慈悲,既再示以供研究。学人不敢自外,谨再陈管见,上求郢□。 一、论事推理之辨:一切佛教乃同依本教流变而来。本教即释尊之遗言景行,弟子(闻佛声而奉行者,即声闻)见闻而受持者。大乘道孕于其中,然就历史而论,则初期以声闻行果为所崇,故名之为「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此后之佛教,莫非据此本教,内为理论之开发,外为方便之适应,而次第发达成之。理论开发与方便适应,有正常者,有强调而失佛意,附会颠倒而无当者,故有抉择洗练可言。佛教既为次第之发展,错综离合,为「非断非常,非一非异之缘起,孰得而分划之」,然就「事理之特徵」,姑划为无常实有之声闻行,性空幻有之菩萨行,真常妙有之如来行三期。而声闻之倾向菩萨,菩萨之倾向如来期,则常为出入两可之间者(外同前而内近后)。学人之论印度佛教史,略如是。研究大师之来表,则以为菩萨心境(后得之他涉智),有此「变缘空真如相」,「性具如来净德」,「藏识种现情器」三者,故三者为一贯之大乘,不容分割为先空后常。此则立足于真常唯心论,即以次第发展成果之『楞伽』、『起信』等而说;若立足于性空论及唯识论,则决不如此。以真常唯心论之菩萨心境而推论其不可分,固不足为历史之说明也。性空与真常之前后分划,有多种大乘经之根据,而此类经又无一非真常论者。则学人特援引古人之前例而分划之,实不敢糅成支离破碎也。又云;「印度大乘即以性空为一期,令(密教前)传中国大乘(分割)不全,不无过失」,此似以为中国有大乘三宗为一贯者,故印度之大乘不应分割。此亦迹近推理,有强印度佛教以从中国之嫌。否则,印度之判三时教者,其类实多。以学人所见,空常之分划,不应有问题;二者之为平等、为胜劣,则不妨别论之也。 二、先空后常之辨:大师提示之意见,可自历史而研究之者,则「验之向传印华佛史无不符合」,及「大乘起于崇佛行果,先从众生心示佛净德」(赞仰佛果而揭出众生之真常净因)之二义。大师合空常为一期,而又先真常而后性空,此与印度之多种三时教说,显然不合。其传于中国者,则曾检之译史。论则西晋竺法护创译龙树论;晋末之罗什,大译龙树、提婆论,十得其八九,此性空论也。真常论则北凉昙无谶、刘宋求那跋陀罗,创译弥勒论;北凉末,道泰译坚慧论;越七十年,魏菩提流支译无着、世亲论;而『起信论』则传出于陈真谛之译:此则性空论早于真常矣。经则大乘初传,印度已渐入真常期,故分别稍难。然就其盛译者而言:罗什以前,如『般若』、『维摩』、『思益』、『首楞严三昧』、『华严』、『法华』,此亦性空也(觉贤所译大部有真常义)。于空而解为真常,则事亦后起。长安三家义,无真常之谈;有「心无」说,无「唯心」论。无惑乎『涅盘』初翻,僧嵩斥之。『法华』至梁光宅,犹以因中亦了亦不了(不明正因),果中全不了(佛非常住)为言。自东晋末之觉贤,译『如来藏经』;昙无谶译『大般涅盘』、『金光明』;求那跋陀罗译『楞伽』、『深密』、『胜□』、『法鼓』,真常论之大义始着。若『密严』、『楞严』、『圆觉』,则更出其后:此则真常又后于性空矣。大师谓:「验之向传印华佛史无不符合」,何彼此所见之异也。『大般涅盘经』乃明显之真常经,已言及『般若』、『华严』、『法华』。佛元六世纪编集之『大□婆沙论』,亦为该经所采录:大师以之为先于性空,得无可议乎!马鸣之被誉,道安、慧远之世已然,初非以『起信论』得名。中国佛教界之有真常唯心论,亦不自『起信』始。『起信论』之非真谛译,非马鸣作,隋世即有此说。如以此有待考订之作品,用为真常先于性空之证,则不如舍此而别求论证之为当也。至于大乘佛教之起于崇佛行果,事无可疑,然不必为真常论也。马鸣赞佛诸作,崇敬之极,无真常论意。大乘经之明佛果菩萨行者,性空者视为菩萨万行之修集;佛陀虽身相无边,威力无边,寿量无边,亦不见其为真常。必以佛智为本具者,由万行修显为真常耳。指出众生之净因,学派本有二义:一为大众部分别说系之心性本净;二为经量本计之圣法现在。然二者为三乘圣法之共因,非不共法身之因。真常唯心论之性德净因,源于真常心及真常空之合流。真常心(我)思想之开发,由于成立三世之连系,缚脱之连系,不自赞仰佛陀行果来。真常空则一切法空,或者解以为真常不空。此法空,性空经亦有名之为佛性法身者。然此谓「见法即见佛」,及以性空而修行则能成佛,非谓凡夫心之空性,圆具佛之性德净能也。即以『法华经』言:「诸佛两足尊,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是故说一乘」。盖以性空而成立缘起之佛种者。如系珠譬,即以喻闻大乘法发菩提心而为因者(台家解为本具之理性,与「系」义全乖)。迨真常心与真常空合流,乃以为心之空性(空有清净义),义通两者;又以法身为实体,乃视为有具体而微之相好,渐立大乘不共法身因。佛之性德本具,一切众生皆尔,乃发为顿证、秘密、唯心之大流。此则后于性空,随婆罗门教复兴(成印度教)之机运,外应潮流而日盛,不应早于性空者也。 三、空常取舍之辨:拙稿于大乘中见龙树有特胜者,非爱空也。言其行,则龙树拟别创僧团而事未果,其志可师。言其学,三乘共证法性空,与本教之解脱同归合。惟初重声闻行果,此重菩萨为异耳。无自性之缘起,十九为阿含之旧。于学派则取舍三门,批判而贯摄之,非偏执亦非漫为综贯也。言菩萨行,则三乘同入无余,而菩萨为众生发菩提心,此「忘己为人」之精神也。不杂功利思想,为人忘我之最高道德,于菩萨之心行见之。以三僧只行因为有限有量,此「任重致远」之精神也。常人于佛德则重其高大,于实行则乐其易而速,「好大急功」,宜后期佛教之言诞而行僻。斥求易行道者为志性怯劣,「尽其在我」之精神也,盖唯自立而后有护助之者。菩萨乘为雄健之佛教,为导者,以救世为己任者,求于本生谈之菩萨精神无不合。以此格量诸家,无着系缺初义,『起信论』唯一渐成义,禅宗唯一自力义:净之与密,则无一可取,权摄愚下而已。大师以「掩抑许多大经论」为言,此出大师误会,愚见初不如是。佛后之佛教,乃次第发展而形成者。其方便之适应,理论之阐述,或不适于今者,或偏激者,或适应低级趣昧者,则虽初期者犹当置之,况龙树论乎!乃至后之密宗乎!反之,其正常深确者,适应于今者,则密宗而有此,犹当取而不舍,而况真常系之经论乎!其取舍之标准,不以传于中国者为是,不以盛行中国之真常论为是,而着眼于释尊之特见景行,此其所以异乎! 六、大乘三系的商榷 一 论前泛说 闽院学长默如法师,对我所说的大乘三系,作一番善意的发问。我只是初心初学,所说的那里会处处恰当。默师发心来研求商榷,这对于建立大乘三系的意趣,会因此而更明显,更正确。论佛法,论友谊,都应该郑重地道谢。 虚大师立大乘三宗,我又别称为三系(三论)。内容大体是相同的(不过大师着重中国宗派,我着重印度经论),为什么要另外建立?关于这,我认为有三点是先要注意的。一、大乘三系,都是无限的深广。着重某一角度而说,立名即会有不同。论说:「名义互为客」,一义可能有多名,何况义海汪洋的大乘三学?二、大乘是无限的深广,用三五字来表示他,每每不免有例外。如胜利前夕,我发表「法相是否必宗唯识」。从全体佛教去看,有的从法相而归宗唯识,也有不归宗唯识的。虚大师评语,也没有否认此一事实。这虽有例外,但大师着重于大乘,所以「法相唯识」的名义,依然有他的价值。三、大乘三系,都是从大处着眼,从某一角度的特义而立名。所以首先要研寻安立三名的意趣,而不可拘于名字的推敲。但求阐义有独到处,立名不太滥,就有参考的价值。名言本是世间法,虽说「约定俗成」,其实是从来就不能免于歧义的。 二 成立三系的根本意趣 大乘三系,即性空唯名论,虚妄唯识论,真常唯心论,创说于民国三十年。我说此三论的意趣,默师(发隐部分)是有所见的,但还不亲切,不详尽。我的意趣是:凡是圆满的大乘宗派,必有圆满的安立。一、由于惑业而生死流转,到底依于什么而有流转的可能。二、由于修证而得大菩提,到底依于什么而有修证的可能。这二者,有着相关性,不能病在这里,药在那边(念佛、持律、习佛,都是大乘所共的行门。着重某一行持,在印度是不成宗派的)。着重这一意义去研求时,发见大乘经论宗派的不同说明,有着所宗所依的核心不同。如把握这一基本法则,核心的根本事实,那对于大乘三宗的理解,便能以简驭繁,纲举目张。我于大乘三系的分别,重心在此。 三 怎样来分别三系 现在,先申明大乘三系的意趣,也就答覆了默法师「分别三系以发问者」一段。 一、性空唯名论:依『般若』等经,龙树、提婆、清辨、月称等论而安立。依这一系说,一切法无自性空,为最根本而最心要的。离却性空,生灭无常,不外是断见。真常,更是神我的别名。惟有从性空中,贯彻常与无常,才能契三法印即一法印,安立佛法,开显佛法的深奥。 性空,「非作用空无之义」。依中观者说,现证法空性,虽都无所取(与唯识者根本智证大同),而实不破坏一切。所以「毕竟空中不碍生死」,「不坏假名而说实相」。这点,不曾为问者所注意,所以说:「性空则一法不立矣」。「性空,而又何所谓唯名耶」。不知道,性空不但不破坏一切法,反而一切法由性空而能成立。龙树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若谁有此空,彼有一切义。若谁无空性,彼一切非有」。性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反而能善巧安立一切,此为中观学者唯一的特义。 因为无自性,所以从缘而起;如有自性,即不成缘起,这是中观者所常说的。缘起是没有自性(空)的缘起,也就是假名的缘起。因众生无始以来,无明所蔽,不达缘起的假名即空,执著自性有,自相有,便是生死根本。所以说:「诸法无所有,如是有,如是无所有,愚夫不知,名为无明」。如依缘起假名而达无自性空,即得解脱。所以说:「离三解脱门,无道无果」。提婆称此为:「无二寂静门」 。 生死流转的惑业苦事,生死还灭的涅盘如来事,如执有自性,即是什么也不能成立的,如『中论』等广破。反之,「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三宝、四谛,世出世法,一切都能善巧安立,决非破坏因果染净(不空论者,是误以为是破坏的)。由于性空而有修有证,如说:「以一切法不可得故,乘是摩诃衍,出三界,至萨婆若」。 性空是不碍缘起的,缘起的即但是假名,这又是中观的特义。唯识者析别为假名有的(遍计所执性),自相有的(依他起性)二类。中观者的世俗安立,虽有正倒二类,但都是假名有(即是无自性的)。如说:「云何不坏假名而说诸法相?……如佛所说,诸法但假名」。所以,「以世间名字故有知有得(证),世间名字故有须陀洹乃至阿罗汉、辟支佛、诸佛,第一实义中无知无得,无须陀洹乃至无佛。……六道别异,亦世间名字故有,非以第一义。……第一实义中,无业无报,无生无灭,无染无净」。世间名字故有,是说:染净因果,凡圣迷悟,这一切,惟有世俗名言识(通后得智)所得的假名;如以正理观察而求自性有,自相有法(胜义有),即都不可得。如以为非假名有,经过智慧的抉择,完全不能成立。经说「唯名,唯表,唯假施设」。假名,梵语本为假施设义。不由自性自相而有,依于因缘观待,现为如幻如化的假有。假名有,并非说实有此名,是说;「如是一切,但以名字故说。是诸名字,亦不生不灭,非内非外非中间住」。问者疑为「唯名之执实说」,出于误会。此绝无自性的但有假名,在世谛中法相条然,所以「名假施设(名句),受假施设(如人如柱),法假施设(如十八界),应当学」。 其他学派,除假名有外,别有自相有或自性有的,才依以成立一切。唯有中观者,在法法性空的基点,宣说一切但有假名,所以以「唯名」来表示他。至于即空即假的空有无碍,都是依此而成立,而通达。 二、虚妄唯识论:唯识,大家都同意,不消多说。这是弥勒、无着、世亲以来的大流。何以立名为虚妄?这并非抹煞法相唯识,而是从另一角度来说。也不是遵从安慧及『中边论』意,而是唯识学的通义。 唯识学,于三性中,着重依他起性,说依他起是实有唯事。依他是自相有,不是假名有;假名有是无自性的,空的──遍计所执性,这不是因果法,不能安立世出世间因果。依他起性是有为生灭(无常)的,不是无为真常法;圆成实是空性,是不生灭的无为性,平等性,不能依此而立染净因果。所以,惟有有为生灭的依他起性,才有成立染净因果可能。这是不可不有的,没有就一切都不成立。如说:「彼于虚假处所实有唯事(依他),拨为非有。……彼于真实及以虚假,二种俱谤」。「若无依他起,圆成实亦无;一切种若无,恒时无染净」。 依他起性是染净依,在宗归唯识时,依他起即虚妄分别的心心所法。依此说三性,即「虚妄分别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亦有此」;也即是「境故,分别故,为二空故说」。依他起有,等于说内识是有;遍计性空,等于说外境是无。唯识无境与三性有空,是这样的一致。 心心所法中,阿赖耶识是根本依,所知依,这是种现熏生,心境缘起,随染转净的枢纽。而阿赖耶识是有漏有为生灭的妄识(不一定是妄执);玄奘所传的护法唯识,也确切如此。有有漏的杂染(虚妄),才能说到无漏的清净。引生无漏清净现行的种子,不论是本有、新熏,虽不是赖耶自性所摄,也还是依附阿赖耶识而转。着重虚妄的依他起性──识而成立一切,岂非是唯识宗的通义! 我不是不知道,识通于不虚妄,依他通于清净,但总是依虚妄分别识为本,安立染净因果,依此而明唯识。如「无始时来界」颂,本可作如来藏释,但奘译的『摄大乘论释』,『成唯识论』,还着重于虚妄杂染的识种。 三、真常唯心论:这是依宣说如来藏,如来界,常住真心,大般涅盘等一分大乘经而立;摄得『起信论』。这是把握真常为法本的,与性空唯名论不同:「空者,即是遍计所执性」(与唯识学同),这是不可依据而成立染净因果的。又与虚妄唯识论不同:生灭无常,不能成立染净因果。因为,「譬如破瓶不作瓶事,譬如焦芽不作芽事。如是若阴界入,已灭今灭当灭,自心妄想见,无因故」。明白的说:如真的刹那灭了,染净缚脱就都不能成立。所以,「七识,不流转,不受苦乐,非涅盘因」。为什么不是?只因为「其余诸识,有生有灭,意意识等,念念有七」。有生有灭,七识所以不成流转涅盘的因依,难道阿赖耶识有生有灭,就可以成立吗?当然不会的。这非真常不可,惟有「离无常过」的如来藏,真常清净,才有可能。所以说:「如来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依如来藏故有生死,依如来藏证得涅盘」。如来藏是真常本净的,但无始以来,为「若离若脱若异一切烦恼藏」所覆(或说「阴界入所覆」,「贪镇疑所污」等)。这是说,有与如来藏不相合的有为杂染熏习,无始来依如来藏而现有杂染生死。所以如来藏「离有为相」,而「变现诸趣,犹如伎儿」。『楞伽经』总是说「如来藏藏识」,不但说藏识,与唯识学不同,应从此去理解。此真常的如来藏,有「过于恒沙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楞伽经』也说:「有漏习气刹那,无漏习气非刹那」。如来藏性具无漏非刹那的功德,为无漏功德因,所以是涅盘依。成佛,也只是如来藏出缠,无漏净能的圆满显发而已。 真常论,也可能不唯心。但真常大乘一致的倾向,是「自性清净心」,「常住真心」,「如来藏心」,「如来藏藏识」等。本净真性,总持于心性;以此真常心为依而有生死、涅盘事,为流转、还灭的主体,所以称之为真常唯心论。 问者说:「此心指圣者言,指凡夫言,抑指圣凡二者言」。我的解答是:这是在凡不减,在圣不增,无分于圣凡的真常心体。也许唯识学者不以为然,而真常唯心论者,却确以为如此。真常唯心论如此说,唯识与性空者不如此说,这当然可「以之而判教系」。 所说『起信论』的意义,默师多有新意。这无关于三系的名义,所以我不加论列。 四 通释诸问 安立三系的意趣与名义,上面已大略说到,一切疑问都可以销释了。为了详尽一些,再解答如下: 默师总括三系以发问一段,有三问。一、佛法不应该说「唯什么」,这确是我说过的。佛法的究竟了义,决不是「唯什么」的。然而佛法的方便说,却也唯这唯那。经中有此说,学者有此说,我依此而判教系,也就不能不说唯这唯那了。哲学者的「唯」,尽管说得玄妙,心,物,生等,都不外乎具体事物的升华,作为万化的本源。然而佛法说:一切皆是因缘所生法,或者说一切唯是假施设,这就不同于哲学。凡有,一定是因缘生,一定是假名有,而此假名的缘起法,决非唯心、唯物的万化根源可比。 二、三系的安立,与唯识法相可否分宗无关。 三、名义与关系,上面已经说到。 比对三宗以发问一段:我的三系说,与大师的三宗,约义不同,所以不必比较。不过,当然虚大师说的很好! 一、性空唯名论,并非「法遣而名存」。问者认为「不摄不共般若」,什么是不共般若?龙树的不共般若,天台等说,即是别、圆二教。换句话说,是诠表但中与圆中的,这属于后二系。我觉得,法性空慧,也是不摄不共般若的,默法师以为如何? 二、我不宗古师,也不说没有净分依他。 三、在此心是凡是圣上说,已如前说。其实,如这么说,也许早就不是第三系了。默师巧申问难,巧为会通。我想,对于默师,原是不需要解说的。默师说:「然不知者,如以上文难词而诘之,则仍须遣释矣」。默师为不知者着想,我也就不免为不知者解说一番。明眼人前,实在不值得一读。 七、读『大乘三系概观』以后 默如法师对我有关大乘三宗的解说,引起了研究的热忱,写成『大乘三系概观』。据说:「意在补助他的说明,思想也多分近于印师的」。而且欢迎我「作个率直的批评,不要客气」。如此为法的友谊,真挚谦和,我怎能不率直的表示意见。即使我所说的,不是默师所能同意的,也非写出来不可,作友谊的商讨。 一 三宗立名 首先想提出来商讨的:一、三宗的分别,是一回事;三宗的了与不了,又是一回事。我是以性空唯名论为究竟了义的,但对于三宗的判别,重在把三宗的特殊思想系──要怎样才能建立生死与涅盘,掘发出来;从大乘三宗的特点上,建立三宗的名称。每一宗的特点,应该是每一宗所能承认的,并非专依性空者的见解来融通,或是抉择。我只是忠实而客观的,叙述大乘三宗的不同。然而默师是以唯识学者的观点来解说融会,不但融会,而且一再说到:真常唯心论不及性空与唯识,性空不及唯识。所以,我是以三宗的本义来说三宗的差别,默师是以唯识宗义来说三宗。有此一段距离,难免意见上有些不同。我相信,默师如离去唯识宗的立场,意见是会更相近的。 二、我并没有说「法体」。我是说:有的以为一切法非空无自性,不能成立;有的说非虚妄生灭。即无从说起;有的说非真常不变,不能成立。成立一切法,说明一切法,所依的基本法则不同(实就是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盘寂灭,三法印的着重不同),出发点不同,所以分为三大系──性空,虚妄,真常。而此依于性空的,虚妄(生灭)的,真常的,而成立的一切法,到底是些什么?到底以什么为中心,可能少少不同(所以真常论也有不唯心的,虚妄论也有不唯识的),但依三大系的主流来说:性空者以为唯是假名施设,虚妄者以为唯是识所变现的,真常者以为唯是自心所显现的。因此,又称之为唯名,唯识,唯心。 ┌ 性空──-唯名─┐ 所宗依的法则─┼ 虚妄──-唯识─┼─能摄持的核心。 └ 真常──-唯心─┘ 默师所说的「法体」,与我的分判三宗,根本不同。他总是将性空与唯识相对,说什么「性空法体」,「唯识法体」,「真常法体」。退一步说,如性空真是默师所意解的「法体」,那末要说性空,便应与虚妄(生灭)相对;如要说唯识,便应与唯名相对。今处处以性空与唯识相对论,这自然不免与我的看法大有距离了。 二 空与有 由于宗依唯识而有的不同解说,站在唯识立场(不是以三宗来说明三宗),虽大体赞同,也有多少的出入。现在只是略辨与大乘三宗分判说有关的,特别是有关性空唯名与虚妄唯识的地方。 原作「时空论」部分,以为性空宗以性空融贯万法,所以「不需分别谁是假名有,谁是自相有」;所以「不像唯识的过未无体,现在实有」,而说三世平等。反之,「唯识是基于认识论的」,所以要主张过未无体,现在是实;要分别假名有与自相有。这一论断,我认为值得怀疑。因为这都是佛教的老问题,与性空及唯识,并无密切的关系。如一切有系与犊子系,是三世平等的;大众系与分别说系,一切有系中的经部,是过未无体而现在实有的。自相有与假名有,即是假有与实有的分别,更是小乘学者共同的见解。他们既不说一切法性空,又何尝依唯识而成立一切。所以,依「性空」与「唯识」,演绎的说明此二宗时间观的不同,假实观的不同,出于推想而不符实际。 原作「法体论」的「空有对辨」,对于事理、空有的见解,我也完全不能同意。不论那一宗派,都要安立生死与涅盘。如何而有生死?这应作事相的说明。如何而能转生死得涅盘?这应从事入理,作理性的体证。也就因此,大乘学派,无不事理具明,空有双彰(不是空宗有宗)。三系中的「性空唯名」,只是抉出一切法的法则,通性。依空无自性的法则,有成立一切的可能;而成立的一切法,都是依于缘起的假名。至于缘起的假名有法,到底是些什么?如来有过详明的启示,古典阿□达磨也有丰富的阐发。在无性缘起的基石上,抉择而成立一切法。所以龙树一再说到:空无自性,不是破坏一切,而是成立一切。假名依缘的一切法,不碍于空,所以一切皆空而能如实宣说,不会偏此偏彼,偏心偏物而符中道。性空唯名的唯,并不同于哲学上唯心、唯物的唯。默师把性空看作生化万有的「法体」,把唯名的唯看作唯心的唯,这才觉到「性空依然不便说明生死涅盘的法体,就把这法体,还要牵拉到人生上来」。其实,「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现现成成如实宣说,有什么拉扯呢! 原文又说:「我以为空宗从有的方面来说事相,那又何必是宗归于空呢?……应该本此宗旨而立于自岗位上才好,否则空有混合了」。这说得希奇!假使如此,唯识宗──有宗,就不应说空!唯识家说:依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也有说依三性的),说空无自性,不生不灭;说十六空、十八空等,便应该是空宗了,应该空有混合了!我所知道的,并不如此。凡确信经说一切法胜义皆空为究竟了义的,是空宗;以为凡说一切法皆空为不了义的,或说缘生法不空,或说真如不空,是有宗。所以,并非说有就成有宗,说空便是空宗。大家都说到有,都说到空,而并不混合,空宗与有宗,还是明显的有区别。我想,什么是空宗,默师是应该知道的吧!也许为了强调唯识的「具体」,受到某些谬说的熏染,如恶取空,豁达空,偏于一法不立的空,所以会无意中有此错笔! 原作的「目的论」,所说「性空行果」,由无相而无愿而空的现观次第,也许有此一门,但非性空大乘的现观正宗。同样的,「唯识行果」,应以四寻思观为正。五重唯识观,只是唐人的一种解说,纂集经论而自为条理,并非唯识现观的正道。唯识经论,从来没有综合五重唯识而为修持次第的。这点,我想默师是会有同感的。 三 名义的商榷 第五章,着重于三宗名义的商榷。默师的「诚意」是可感的,但是抱歉得很,我不能接受他的意见。 关于「唯识教系」一节,默师不满「虚妄」二字,代以「虚幻」。也许觉得「虚妄」二字,不大冠冕堂皇吧!这里,应该注意一个事实,我是依成立一切法的基本法则,着重点,出发点而说的。我不是零买,也不敢趸批,我是认清根本立场,根本出发点,是振领提纲而表显其特色的。默师说:「唯识是就顺形法体的偏重点说」;「唯识是就顺形法体而说赖耶为本,是可以的」;「要照佛学的真理,如唯识上说,一般苦恼的众生,总是以赖耶为法体的」:我的意见,恰好就是如此。我说:「佛陀说法,总是直从一一有情--- 一一人的身心说起」,默师也赞同这一原则。那末,唯识学并不从佛说起;从有情的身心说起,作为所依的第八识,便不能不是虚妄杂染(有漏)的,唯识学就是依此虚妄分别识为依而成立生死法,又依此而说明如何转染成净的(净,就是佛)。我不能理解,这是唯识学的重点所在,出发点所在,默师为什么不愿意此「虚妄」二字?默师主张「以第八识为法体」。我想,默师对于唯识,是很清楚的。第八识在九界有情位,异熟未空以前,不管你自相、因相、果相,他是虚妄杂染的。异熟尽空,圆成佛果,第八识是清净无漏的。染识(第八识)与净识,各从不同的自种子生;既不会同时共存(如说染识内有净识,就变成真常唯心了),也没有一个染净不变,漏无漏不变的前后共通法体。那末,在作为成立一切法,成立转染成净的所依,不能不是虚妄杂染的,决不能推论出一个抽象的「第八识」为依。关于成立一切法的第八识──赖耶识,不是真常心(如地论),便是真妄和合(如起信论),再不然便是虚妄杂染。从默师的字里行间,对于真心及真妄和合,并无兴趣,那末只有虚妄杂染了!不能因为名称的不大顺眼,而动摇于妄染真净之间! 默师说:「如护法和奘师在,当面去请问他,保险他是要允可的」。这种论断,并无证成力量,近于戏论。因为,护法与玄奘,不是上升兜率,便是乘愿再来,问就无从问起,谁能保险允可!反之,依据弥勒,无着,世亲,护法,玄奘所传的唯识经论,证明得千真万确:依虚妄分别的,虚妄杂染的第八识,从此去成立流转,又从此成立还净。也许我的判断错误,据我的意见,不外乎嫌「虚妄」二字,不大堂皇,所以作不必要的推论。其实,「虚幻」二宇,在真常唯心论者看来,并不会体面些。 圭峰以为「唯识齐赖耶」,可能受默师的难破。我不是说「唯识齐赖耶」,也不是「判唯识是虚妄」,而是从虚妄杂染识出发而说明一切,成立一切。所以趸批零买的比喻,与我无关。 至于无漏种子的依附赖耶妄识,是弥勒、无着以来一贯的正说。默师说他是「随转理门」,仅是自己的解说,弥勒等唯识学,没有异此的如实门,我想默师是知道的。在众生位,无漏种子一直依附赖耶妄识,从来没有「无漏(种子)盛就能藏有漏」(赖耶识)。如果有,那是默师的创说,与古义无关。而我只是古说的条理,并无新发明处。依古说古,还应该如我所说的。等到无漏第八识现前,决无有漏种子,所以在唯识教义中,没有有漏种藏在无漏识中,有漏识藏在无漏种中的道理。如不否认第八识为持种受熏识,即不能说无漏盛有漏,有漏藏在无漏中。默师问:「到了三位无赖耶的那时,无漏种又以何为依」?据我所知道的唯识教,三位无赖耶时,有漏异熟识还在呢!成佛以前,无漏种一直是依杂染第八识而转的,但是法身(法界),解脱身所摄。如据此而依法性,便转为如来藏,即与如来藏相应不相离的称性功德。不过,如无漏种依法界身,便是真常唯心论的体系。本有无漏功德性能,佛法中惟此二门。如默师所推论的,不是我所判论的,从来所传的唯识宗。 说到「性空教系」,默师似乎企图由唯识宗来独占此「唯」字,所以主张改「唯名」为「假名」。立名各有自由,所以我不想反对,不过觉得还是「唯名」二字,才能表显此宗。默师问:经说唯名唯假的唯,与普通学说上的唯,是同是不同?由于我对普通学说,缺乏深刻了解,所以不知道如何答覆。据我所知道的佛法,那末,一、「唯名唯假」,出于佛经,而并非是我的杜撰。二、为什么经说「唯名唯假」?因为胜义毕竟空,什么也不可施设安立,唯依世俗名言而假施设。换言之,胜义的自相有,是丝毫不可得的。但并不由此而破坏一切,不过唯是世俗的假名的有。经说「唯名唯假」,随顺自性空,自相空,所以遮除了自性有执。唯依世俗假名而施设,依此才能成立一切染净因果,所以唯名唯假,又表显了因缘有。默师但知唯名为遮执的,为显假名非生灭内外中间的,而忽略了唯名唯假,才能成立一切。由此而起误解,以为唯名有「执实之意」。默师对于此宗,不如对于唯识学的亲切。所解的偏于一法不立,而不知唯名的万化宛然。万化宛然的,不是有宗所见的自相有,唯是不碍性空的假名呀! 还有,在中观学者看来,「唯名」与「假名」,并无差别,所以也不妨称为假名。可是,在虚妄唯识者,与真常唯心者看来,这可大大不同!「假名有」,是可以的,因为还有「自相有」、「胜义有」,可以依此而安立一切法。假如说「唯名、唯假」,便要大加反对。因为在有宗看来,唯名唯假是不能成立一切法的。为了简别有宗,为了表彰性空大乘的特色,非加一唯字不可。如默师主张改为假名,到底是唯假名,还是自相有以外的假名有?如果是「唯假名」,那还不如唯名来得简明。如以为是自相有以外的假名有,那只配称为虚妄唯识或真常唯心了!依上推究,所以「唯名」虽被批评为「一定想配合成立三个唯字」,还是非「唯」不可。 默师又牵涉到不共般若,其实什么是不共般若,还需要论究。我所以说不摄,只是随顺古师而说。于空、假外的第三者(但中),或即空即假的第三者(圆中),古师意指空而不空的妙有。如以此为不共般若,性空唯名论是不摄的。然而并非空外说(假)有,(假)有外说空,性空唯名论也还是开显空假不二的中道。所以默师与我,究竟有无不同的意见,我还不知道呢! 关于「真常教系」,诚然,唯心二字,不是真常系的专名,但与唯识对论,无差别中有差别。识,重在差别,如六识等;而心有统一义,如与心所相对而说心,种种集起而说心。因此,唯识倾向于分别法相,唯心每宗归于一心。又,分别取相是识,所以经论说识,都重在杂染;唯识也没有例外。而心却重在清净,如「心性本净」,「自性清净心」,「常住真心」等。从来古师,每对唯识而自称唯心。我取用「唯心」一词,不过因仍旧说,使中国佛学者易于同意而已!唯心与唯识,在中国佛学者,虽说可通而一向不觉得混淆的。 默师解说真常系为重于心,重于性,这与我的见解相合。我一向说:这是真常心与真常空的合一。默师假设疑难,此心是凡心,是圣心?我还是说:此真常心,是在圣不增,在凡不减的。默师依唯识家理数,来疑难此宗,嫌我「唯心」的含义不确定。然而,我不能毁弃真常唯心的见地,而曲从虚妄唯识者的见解。如依默师所说,早不是真常唯心了! 末了,我要谢谢默法师。默师不轻嫌我,而愿意作互相的商讨。尤其是默师说:「判释教系,难免要多化点脑筋」,这真是可作我的座右铭。希望能在「多化点脑筋」的前提下,互相策勉,同入佛海! 八、佛法有无「共同佛心」与「绝对精神」 郑崇儒先生,本着护法精神,三次来信,要我对于「共同之佛心佛性」,作一番解说,「以解世俗之误会」。为佛法的真诚,实在可感!不能不说。 唐君毅先生误认佛法为多元论,原是世间学者的常情。因此而推论到:「佛教徒不承认诸佛之即一即多;……佛教所以恒只能成为一个人之宗教,而不能成为凝结集体社会之人心之宗教」,不免因误起误,越说越远!佛法决不是多元论:诸佛法身平等;或者说即一即多,也是佛教的共说。然对于「共同之佛心佛性」(佛心与佛性,含义大有差别),却因时因地因人,佛法中有着不同的见解,不可一概而论。唐、郑二先生,都有「绝对精神」的确信。而唐先生以为,佛法没有这普遍的绝对精神,所以美中不足。郑先生崇仰佛法,所以也觉得这是非有不可。其实,如佛法而只是如此,或一定要同于世间学,成立绝对精神,那末婆罗门教的奥义书,已经能充分完成其任务,不需要释迦佛再来饶舌。再者,也应该是印度教的一流,不会被看作非正统的新宗教。佛法应该另有一番境地,另有正觉的内容。我想本着这样的确信,略为分说。 佛教是一切人的宗教。佛陀说法,总是直从一一有情──一一人的身心说起。「识缘名色,名色缘识」,此心身相依相存的有情自体,是我们不可怀疑(世俗谛中)的事实。一切苦痛依此而有苦痛;一切问题因此而成为问题。纯正的佛法,决不从宇宙论说起,而首先要肯定:世间有无量数的有情事实。无量数的有情,从无始以来,即如此如此:在生死死生的过程中活动,在因果果因的关系中流转。『阿含经』论如此,大乘经也如此,中观、瑜伽也如此。如来藏(佛性)与法身,是同是异?众生的如来藏与如来的如来藏,是同是异?此是进一步的问题。佛说如来藏,并非作为「共同佛心」或「绝对精神」的说明,而是说明为「蕴界处所缠」,「贪镇疑所染」的一一众生。肯定众生流转,才能成立众生还灭,说圣说佛。 熊十力、唐君毅先生误解佛法为多元论,或许从此无量数的有情事实而来。「闻世谛谓是第一义」(十二门论),原是世人的常情,然佛法决非多元论。元是万化的根源:从时间上看,此是最初者──最初的显现,最初的发展者。从空间上看,此是存在的最后因素,最后本质(多即多元,一即一元)。聪明的哲学家,有的说此是超时空的存在。其实,如真的不落时空,一,多,元──这些葛藤络索,便无处着落。纯正的佛法,从来不说最初如何而有有情,而有世界,但说无始以来,一向如此。对于万化根源的拟想,佛以无比的慧剑,一割两断。佛不使我们在戏论中过活,要我们把握当前的身心现实,来决定我们应如何去做。此一一有情,并没有不变的独体。身心是相依相存,自他是相依相存;有情是息息生灭中的一合相。身心不断变化,自他不断影响,而有情(未解脱来)一直形成一个个的单位,保持前后间的因果关联(业果)。所以,无量数的有情事实,根本不能说元,也不可说是多──此是相对的个体,相对的众多。 佛法决非多元论,不需要从「共同佛心佛性」、「绝对精神」去解说。因为大乘是佛法,小乘也是佛法;空宗、有宗、真心、妄心,都是佛法。决不因不立「共同佛心」与「绝对精神」,而佛法便不及世间的哲学。佛法是宗教,是一切人的宗教。佛法并不专为少数形而上的本体论者说法。佛法的根本问题,是无量数的有情。 那末,我否认佛法立「共同佛心佛性」吗?并不如此,但得慢慢说来。佛法的根本事实,是现实的,身心依存的,因果关联的有情。说明有情──为何如此,如何活动,究竟是什么?佛法不共其他宗教的特色,是缘起论。缘起论,也许有人解说得近于「罗素关系论」,近于「科学一层论」,然「缘起甚深」,决不如此。唯识家说缘起,着重于生起一切现行的潜能(种子)──自性缘起;中观者所说更深细。我曾举出了「果从因生」,「事待理成」,「有依空立」的缘起三层说;举出了「流转」与「还灭」,为缘起的二大律。事待理成的理,是法则,规律,而且是因果关系中的必然序列;这已经是从科学而进入哲学。「有依空立」的空,更是截断戏论,从哲学而进入超哲学的胜义自证。何必说明这些?因为佛法是一切人的宗教,出发于人人现成的身心事实。从此现实经验的因果事实,才能进而从事入理,依有契空。『阿含经』从缘起说到缘起寂灭;唯识宗从依他起的因果事实说起,远离遍计所执而证圆成实性;中观者从缘起的无自性而显空性。所以,学佛法而不先肯定──先明白此缘起的现成的因果事实(生死流转),尽管说心说性,都容易趋入旁途。宋儒于佛法有一番亲近,何以弃佛归儒?只是对于缘起的生死流转,不曾痛下功夫,直下承当。从中国旧有的生生不息观,去说心说性,说一说多,精神上与佛教迥别。总之,佛法说明一一有情,从缘起论(因果)说起,原不一定要说到「共同佛心」与「绝对精神」的有无。然从缘起而探发到缘起的空寂,缘起──事事物物的本性,却要接触到这一问题。 从现前的身心事实,经修习正观而现证到的,名为法。加上形容词,即法性,法住、法位、法界、正法(也译为妙法)。此法是真、是实、是谛、是如;是空、是寂、是灭(不是断灭);因而又有真如、实性、实相、性空、空性等名词。离二边,名为中道,中法。胜智所证的,名为胜义。如果说本体,此法就是本体;说形而上,此法就是形而上的。 然有两点,我们是应该知道的。一、圣弟子展转传来的『阿含经』、『□昙论』;大乘初期盛行的『般若经』、『中观论』,都是观缘起法而深入,向上而体悟到此法(性)的。缘起与缘起法性──空寂性,即使解说为不二,然『阿含经』论,从来不说依此法性而起因果行。『中观论』虽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但此如有空处,才可以建屋,可以植树。空处没有障碍,成为可能建屋植树的前提,而此屋此树的体性、形态、作用,并不能从空处说明,而要依人工、材料、种子、水、土等来说明。所以在说明世间有情的无边差别,或同或异时,都要从缘起的因果中去得到解说。法性──空性,不是一切法的动力因,质料因,不能说一切法从空性中显现出来,发展出来。这与一般哲学家的本体论,从本体而起现象的观念,完全不同。二、法性──空性,是一切法的本性,至少也是有情──蕴、界、处的本性。心的法性,与一切的法性,当然平等不二。然『阿含』、『般若经』论,总是在一切法上说,称为「诸法空相」、「诸法实相」,并不专说心性。此法性为一切法的本性;到离名相而现证时,一一都是如此,所以说「遍一切一味相」。由于此是一切法性,不仅是心的,不仅是个人的,不仅是有情的,而为一切一切的大总相。所以比说为:「百卉异色,皆同一阴;高入须弥,咸同金色」。如一见法性等名词,即解说为佛心,解说为绝对精神,这是不大妥当的。 瑜伽唯识者,以为因果相生的事实──依他(因缘)起性,都是虚妄分别性所摄,所以成立唯识。从唯识的依他起性,说到唯识性的圆成实。然此识性,是识的(法)性,并非说识即是性。识是有为生灭的,识之性是无为不生灭的。从依他离执而悟证圆成实,唯识者也说「不一不异」。然圆成实──识之性,对于依他因缘而起的一切,始终不说有什么关系。而是说:「真如凝然」;「真如非用」。一切现象界,都从种现熏生的依他起中去说,这与中观者完全一样。与本体起现象的观念,完全不合。 证悟此法性时,是超越能知所知相对性的,所以说为无相、无二、平等、无差别、无戏论等。但这是说明:证智是不同一般的认识,超越能知、所知的相对性,也超越时、空、数量等观念。如从相见道(证后所起的,对于自证的表象)而说明:所证的如,法性,是一切法的本性;当然也是心的性,并不就是心。能证的智,虽超越能知所知,而不妨解说为绝对主观,但并不说一切一切都是绝对精神所摄。 释迦佛所批判而反对的奥义书哲学,也自有一番体验。他所体验到的,是神秘的大实在,是万化的本源。这不但是常,是实,是一,而且附以心的特性,所以又是知,是乐,是我。从此被称为梵的宇宙全体来看自我,也不但是知,是乐,是我,而且是真,是常,是一。宇宙本体的梵,自己的实体名我,解说为性质一致。所证的梵,也可说真我,有着拟人的意匠,所以与梵天的创造说统一(哲学上即是从本体起现象) 。释迦佛宣说:「知法、入法,不见于我,但见于法」。内证法(性)时,法是一切法的普遍性,绝对性,是真(非虚妄),是常,是净,是一(此一,与平常的一,定义不同),却不是我,不是知。是一切法的本性,是事事物物的本性,并非从此而发展,而显现,而生起一切。『阿含』、『般若经』论、『瑜伽论』──纯正的、权威的印度经论,能保持缘起论的特质,不落梵我论的窠臼,只能说到这里。在这样的经论中,佛法当然不是多元论,而「共同之佛心佛性」,「绝对精神」并没有建立,因为没有建立的必要,根本不能成立。 因此,郑先生引『阿含经』所说的「真常」,『成唯识论』的「圆成实性」,嘉祥『中论疏』的「独空」,以为就是绝对精神,就是共同佛心,这对于经论本义的确认,还有一段距离。 学佛的主要目的,在乎依缘起而体见法性。证法性,名为法身;才能现证涅盘,成大菩提。此法性,是常住的;涅盘是常住的;菩提是「非去来今」的。常住,那末众生位中,当然也还是如此。这才从众生位中,点出真常:或者说常住真心,或者说自心清净,或者说佛性,说如来藏。此一体系,中国佛学者称为法性宗(不是三论宗);日本佛学者称为却来门(这是从上而下的)。这是以法性为本,从形而上的本体来开示一切。如智不二,心境不二──其实是摄境归心,摄如归智为宗本的,与绝对精神的形而上学,很有相同的地方。此一体系,由于这一不同,所以不但轻视『阿含经』论,而且轻视『中观』、『瑜伽』(有时摘取一二句,庄严自己的法门)。在天台的教学中,三论是通而带圆;唯识是以别为主。在贤首的教学中,唯识是始有,三论是始空。唯识是法相,三论是破相,终、顿、圆三教才是法性宗。在禅者看来,唯识宗是唯识而不是唯心。大体说,此一体系,是重在不空(真如具德用)的,重在唯心的。 依『宝性论』,此从真如无差别而来。佛果的真常,从众生位中看出,所以重在清净一边。换言之,如来藏是一切法空性(见楞伽经),是众生位中(身心,特重在心)的空性。从此来说明一切,有二大特点:一、这是因空所显性,真实不空,与一切无漏功德性相应。二、这是杂染位中的本净心性;有漏杂染依附他,覆蔽他,现起一切,而他并不是杂染。在理论上,这一定要成立二种根本。真常净心,为一切功德所因;显现出来,便是佛。虚妄染心,不离如来藏,却从来与如来藏不相应,成为杂染生死因。此如来藏说,虽是不离身心──蕴界处的空性,但在摄境归心的唯心观中,此是即心即性的。向下说,为无始来的虚妄杂染所熏(迷本),名为阿赖耶识。此即心即性的,为迷妄所依而自性本净的,是绝待的真常心。众生、菩萨、佛,依如来藏说,并无差别,所以到达「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华严经』说「性起」,说「如来智慧德相」,说「唯心」,都是。大概的说:『起信』、『楞严』的根本义,都不能离此,贤首与禅,承此而发挥完成。都是从相对的二元(妄、真;着重在真),而达到绝待真心──绝对精神的最高峰。「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出于『华严经』。所以,唐先生以为佛法不许作如此说,是错的。郑先生需要此绝对精神或共同佛心,佛教中,特别在中国的贤、禅二家,明显的说到,所以不必为此而忧虑。 佛教中法门无量。倾向于本体论、形而上学的,据此而轻视中观与唯识。然中观与唯识者,却另有一番见地。中观者如月称菩萨等说:如来藏,只是法空性的别名,为了引摄一分计我者(常住不变清凉自在的我,为轮回与解脱的主体;这当然是印度的梵我论者),所以方便的说为如来藏,说他「变化诸趣,犹如伎儿」。其实,是「无我如来之藏」。所以说如来藏心,是不了义教。据此来观察,杂染的一切法,依如来藏而有,等于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生死杂染的一切法,还是依无始来的杂染熏习为因。如众色映于明珠,明珠上现有众色。明珠并不会变成众色,明珠也不会产生众色,所以如来藏空性,决非万化所从生的本体。说如来藏为真我,为生死涅盘的主人翁,当然是权说非真。唯识者以为:如来藏是法空性(也有说是依他净分)。无漏种子虽是法身所摄」与如来藏相应不离),等到现起时,还是有为生灭。换言之,杂染、清净一切法,都不能说从此法性而生起。由于一分中国佛学者,倾向于绝对精神,生起一切,所以唯识者索性反对『起信论』。近代的吕澄,索性说「楞伽体用未明」。 郑先生引述了史蒲朗格与爱因斯坦的意见,认为非有形而上的本体不可。佛法,不能说没有本体,没有形而上的,问题在不一定与世间一般哲学的本体论,或形而上学相同;也不一定要成立绝对精神。依我所理解的,佛法的胜义自证,决非玄学的拟议,假设;也决非幻境,定境。我觉得,佛法是宗教(当然不是神教),是最不同于哲学的。纯正的佛法,既不是二元、多元,也不是一元(龙树说「破二不着一」);既不唯此,也不唯彼。从本体生现象等等,佛法中少有此方便说。有人以为我把佛法作哲学讲,其实我不会哲学,不愿意佛法变为哲学,想把佛法不共世间的特质,多少揭发。不过条理了一下,说得清楚了些,不免如刀上舐蜜,伤锋割舌而已! 九、与巴利文系学者论大乘 到锡兰去宣传中国大乘佛教的法舫法师,年来一反固有的立场,热烈地赞美巴利文系的佛教,真的是「一齐之傅几何,众楚之咻易乱」!环境熏染的力量,是怎样的强大!他的意见──宗派意识指导下的意见,不完全是我所能赞同的。然在中国传统佛教的今日:缺少反省,缺少批评,陶醉在武断的幻想中,将理想的应然,看作事实的实然;在这种情况的传统佛教下,我是非常同情的。「药不瞑眩,厥疾不瘳」,现在该是到了大声疾呼的时候了! 法舫法师在『送锡兰上座部传教团赴中国』一文(见海潮音二十七卷第八期),说到从初期佛教演化到中期大乘佛教的过程。他的意见,有两大要点:第一、印度教融化佛教成大乘。他说:「大乘教原系佛教印度教之一融和产物。大乘之盛行,即印度教复兴运动之成功」。「阿输迦灭后,印度教即开始再抬头,开始神化佛陀,开始融化佛教,大乘之教因此而兴焉」。「公元一世纪起,印度教融化佛教之形式组成──大乘出现」。这一看法,不客气说,根本是颠倒的。应该把他倒竖过来,即是说:佛教融摄印度教,佛教才转化为大乘(原因不简单如此)。这主动的与被动的融化,意义截然不同。谁能相信大乘教的唱道者,是故意的伪装的印度教徒,为了摧残佛教而融摄佛教,改造佛教呢?除非是故意的偏见者。这种历史的事迹,非任何人所能歪曲。举个眼前的例子吧!据法舫法师说:他所住的锡兰僧寺的比丘们,正进行参政运动;别的比丘及信众们,反对僧侣参政,但共产党是同情的。假如参政运动成功,只可以说,革新的僧侣们,为了融摄世俗,适应世俗而表现新的作风(新得是否妥当,那是另一问题)。站在保守的传统的立场,可以责备他离弃释迦的精神,世俗情深,俗化得不成样子。但决不能说:这是共产党们为了打击佛教而融化佛教,改造佛教。这点浅近道理,我想法舫法师不会不知道。但他竟然会这样说,不外乎宗派意识在作怪。因为,非这样说,不能暗示大乘的非佛法与外道化,不能反显出上座佛教是嫡派真传。 其实,融摄印度教,不一定是错误,我们的教主──释迦牟尼的创树佛教,也就是从它自证的特见中,融冶印度文明而成的。佛教的根本论题──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不都是印度教的遣产吗?佛教在世间,融摄是应该的,方便是不可缺的。问题在无论如何融摄:一、佛教的根本特质,不容许因融摄而转变,转变即将成为反佛教者。二、融摄不是盲目的适应,必须是扩展人性,净化人生的。适应低级趣味的神化,巫术化,应该要指责他。 大乘是什么?怎样的从初期佛教演化为中期的大乘佛教?真是说来话长。据我的意见,在初期大乘的开展中,融化印度教一事,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佛教中的青年大众,对于释迦的言教,侧重理性的直观;对于释迦(诸佛及圣弟子)的身教,侧重理想的景仰。在佛教普遍发达的过程中,越是与社会民众相接触,越是即俗而真的大乘佛教抬头,从简朴深刻发展到广大庄严。 第二、上座部才是佛教嫡传。他说:「自公元前六世纪始,至纪元前二百六十八年,阿输迦王统治印度,佛教大兴。……阿输迦灭后,印度教开始抬头,……大乘之教因此而兴焉」。「上座部传承之佛教,在阿输迦时传入锡兰」。「此言上座部,今日所流传之三藏原典而已」。我们知道,上座部是学派分流的产物,谁相信他的「五部阿含,律,七论」,尽是佛法的原典呢!王舍城的结集中,就有阿□昙七论吗?我敢告诉巴利文系的学者,锡兰自称自赏的上座部佛教,实是上座三大流中一流──分别说,分别说中的一文。上座系本是西方的耆老系,但从他流出的分别说,曾流行到东方,与东方的青年大众系有深厚的关系,也即是分别说部的内容,有深厚的大乘倾向。不过传入锡兰的一支,与大陆佛教脱节,陷于保守停滞的阶段而已。分别说系承认的小阿含,即是杂藏的前身,杂藏即是大乘藏的先驱。分别说系,四阿含中重视『长阿含』,但『长含』中□沙门赞佛偈,已意许十方佛的存在。『长含』的「普入八众」,不就是圆应十方,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而为说法的肖影吗?『长含』的『大会经』,『阿吒剑智经』,是些什么内容?巴利文的『长阿含经』疏,名为「世间悦意」,这不就是融摄世俗,适应世俗的明证吗?巴利文系的佛典,早不是原典了。然而不要误会我,我不是巴利文系的反对者,反而是尊重、欢迎,希望他早点翻译过来。不过我以为,现代佛教的研究,不是宗派主义的。需要从佛教前后的发展中,彼此同异中,掘发出释迦的真谛。吐弃不适时代的附着物,净化佛教,接受各部派的积极成果,让他适应新的时代而复兴,实现释迦化世的本怀! 法舫法师的大作,我在开封看到,感到异样的滋味。特别介绍给他的老同学净严法师一读,读了不免大为慨叹。我在旁边说:「这也难怪!进步的革新的佛教,自称大乘,想压迫传统的保守的佛教,说他是小乘。你想传统的佛教者,能甘心忍受吗?自然要挂起正统嫡派的招牌,把对方看作外道或准外道。如要声闻行者不毁斥菩萨行者为外道,最好菩萨行者不要骄夸的说别人是小乘。大家平等相见,或许会在互相了解中综合起来」。我的话,或者过于突然而来,不能引起净严法师的反应,他在慨叹中沈默了。但我还唠叨的说:「这是一边,那是一边,我们还是处中说法的好」! 十、禅宗是否真常唯心论 我于『中国佛教之特色』中,说到「达摩传于北魏者,本为真常唯心之禅」。慧吉祥居士不以为然,以为禅宗是实相论,不是唯心论。以为「禅宗所谓之唯心,应为诸法实相心,而非如华严之唯心论」。潮音编者将原稿寄给我,要我表示意见,所以略为论列。 「诸法实相心」,到底是何意义?华严家之唯心,是一真法界心,此与诸法实相心,真常唯心,究竟有多大差别?承认禅宗之唯心是诸法实相心,而不承认是真常唯心,似乎不免误会。一分学者──日本人大多如此,分大乘为实相论、唯心论,本与中观与瑜伽,法性与法相之分类相近。然中观与瑜伽,皆空论与(瑜伽)唯识论,在成立染净因果时,不许法性能起、能生;从不将心与性混一,而作万化之本。然大乘有第三系(贤首家称之为法性宗),却不如此。空与心融合,自心清净与法性清净融合,以即心即性、即寂即照之真常心为本,说「性起」、「性生」。此义,华严与禅,并无根本不同,所以圭峰有教禅一致之说。所不同者,教多重于事理之叙说,禅多重于诸法实相心之体证。真常(诸法实相)唯心,决不离法性而说唯心所现也。 禅者确有「心亦不可得」;「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于今绝消息」(心境并冥);「一心不生」;「无心」等语句。如据此而不许禅宗为唯心论,即是大误会!如『成唯识论』说:「若执唯识是实有者,亦是法执」。『辨中边论』说:「许识有所得,境无所得生;依境无所得,识无所得生。由识有得性,亦成无所得,故知二有得,无得性平等」。佛法中任何唯心论,莫不归结于境空心寂,超越能所对待之自证。故摭拾少许心亦不可得等语句,以为非唯心论,实属不可。又如『楞伽经』说:「离一切诸见,及能所分别,无得亦无生,我说是心量。非有亦非无,有无二俱离;如是心亦离,我说是心量。真如空实际,涅盘及法界,种种意成身,我说是心量。妄想习气缠,种种从心生,众生见为外,我说是心量。外所见非有而心种种现,身资及所住,我说是心量」。心量,即唯心的别译。前三颂,即绝对唯心的体验。后二颂辨唯心所现,与瑜伽唯识学相同。所以禅者离名相、超能所,迥脱根尘之实相心,实为唯心论之一流。 禅者说法,切忌肯定,所以触着即犯,向背俱非。总是问有以无对,问无以有对,出没不定。而实骨子里,不但是真心论,还是真我论。从前神会说:「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直显心性」,神会并没有说错,只是嫌他着相,嫌他是知解宗徒。依此发展下去,当然教禅一致。教禅并非二事,只是流于名相,作道理会,不易鞭辟入里,直趋修证而已。 禅宗得自达摩,达摩以『楞伽』印心。『楞伽经』为唯心论,疑者亦不否认。达摩「可惜此经四世而后,变为名相」,并不说禅宗不是楞伽宗义。后来,『楞伽』「不为正系禅宗所依用」,决非因为「禅宗之成立,起自实相论系什公传来三论而发达」,只是道流南土,多少融摄空宗之方法而已。日子一久,不免数典忘祖而已。 疑者见禅宗之脱落名相,体露真常,以为不是唯心论,举一些文句为证。我不妨也引证几句,证明禅宗为千真万确之唯心论。如六祖说:「汝等诸人,自心是佛,切莫狐疑」!「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南岳下马大师说:「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青原下石头说:「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解脱,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无垢染,湛然圆满」。即心即佛之心,是体离断常,迥绝名相之真常心。凡夫若欲契入,必须从远离分别戏论而入,所以说无心。从此得入,透出妄识牢笼,便是真心即真性之全体呈现,即是契入即心即佛之佛心──佛之知见。此之谓明心见性,如在唯识宗,即是现证唯识(性),或名庵摩罗识也。 禅者是唯心论,而且是真常唯心论,切勿以禅者少分遮诠之语句而疑之!民国四二·六·一五于香港。 十一、谈入世与佛学 一 序起 「虚大师上生廿周年纪念专号」,载有澹思所作的「太虚大师在现代中国史上之地位及其价值」,是一篇极有意义的文字。作者以为:「在教义阐扬的成就上,有逊于隋唐诸家;而在利世度生,应时化导的悲怀精神上,则可说犹远胜于隋唐高僧」。对大师出世而入世的大乘悲怀精神,给予高度的评价,而表示无限的崇敬。大师继承中国佛教的大乘思想,面对佛教衰败,而发振兴佛教的悲愿。作者以为;大师的理论文字,「见其架构之宏伟,而不见其细工之饰密。此当与其所负一时代之使命,急急于佛教之倡兴有关。设其稍稍偏于学思,沈潜于自习,则大师亦不能涵其菩萨精神」。认为大师之博大而「缺乏谨严性之思考,与缜密之推理」,乃「无暇为此,亦不许其为此」。在大师悲怀深彻,急于从救僧而实现救世的努力中,确是不许其「偏于学思」的。从前大醒法师,每劝大师安定地在闽南教学,培养一班僧才,大师总是为了「整个佛教」,游历诸方。作者又从精神及教理,来省察虚大师的佛教思想:论精神,断言「虚大师的的确确已深契入了佛陀的大悲精神,菩萨的救世之怀」,也就是上面说到的大乘精神。论教理,以为大师「秉承了中国传统的教义理论」;「以其自家之所信,纳于法界圆觉,判其为一究竟了义之理地」。「虚大师生命史上,其所以发出最大之光辉者,即因有此最基本而磅礴之原动力」。作者肯认大师的思想、信仰,从信仰而来的生命史上无限光辉的一页。但以为,「就客观之学术立场言,此亦正是虚大师生命史上一重要之缺点」!客观的学术立场,就是「近代日本的佛教学者……纯从客观历史,或理性立场,对佛典加以分析考证或批判,此即所谓科学主义者之方法」。赞同日本佛学的卓越成就,所以认为:「学佛与佛学,可以分开作两回事」。简要的说,作者崇仰大师为法为人的主观的悲愿精神,而从客观的学术立场,觉得美中不足。作者是不会以此而生轻视心,而只是表示其学佛与佛学,各有其「不同的立场,不同的领域」而已。作者的意思,如果没有误解的话,就是这样。 这是一篇好文章!我读了这篇文章,有许多感触,许多意见,一向积压于内心的,竟源源不绝的涌上心来,成为我想写作的因缘!我想不妨以大师的精神,大师的思想学问,作一线索,表达一些自己的意见。泛现起来的感触与意见,乱哄哄的一大堆,大有无从说起之感!还是谈谈关于大乘精神──出世与入世;佛教思想──学佛与佛学吧。 二 大乘精神──出世与入世 「大乘佛法,一向重谈世出世入(大概就是出世而又入世的意思)。世出者,千余年来,已有不少高僧履践表显;而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尚未闻可(未?)见」。「唯太虚大师一人,始真正表现出来」。这是原作对大师的「大乘精神的悲怀理念」,以僧伽参政为例,而赞誉为中国佛教史上从来未有的入世精神!依一般说:小乘是出世的,是自利自了的。大乘是出世而入世,入世而出世的;是自利利他的。说虚大师的大乘入世精神,我毫无异议。而对大师所信所尊的大乘佛教,却引起一些感想。民国二十九年,虚大师访问南方佛教国家回来,曾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佛教所说的是大乘理论,但却不能把他实践起来。……我国的佛徒,都是偏于自修自了。……说大乘教,行小乘行的现象,在中国是普遍地存在。出家众的参禅念佛者,固然为的自修自了;即在家的信众,也是偏重自修自了的」。 「锡兰、缅甸、暹罗,同是传的小乘教,而他们都能化民成俗。……锡兰的佛教四众弟子,对内则深研教理,笃行戒律。……对外则广作社会慈善、文化教育、宣传等事业,以利益国家社会,乃至世界人群,表现佛教慈悲的精神。所以,他们所说虽是小乘教,但所修的却是大乘行」。 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说小乘教,修大乘行:这种对比,可说是虚大师的慈悲方便,在融贯南北中,勉励中国佛教徒,多做些慈善、文化等事业。方便应机的话,原是不用过分推敲的。但中国佛教是大乘,最上乘。在思想上,大师以为:「唯中国佛学握得此佛学之核心,故释迦以来真正之佛学,现今唯在于中国」(佛学之源流及其新运动)。澹思也誉为:「中国佛教的传统,就思想方面说……犹有胜于印度佛教的教理体系」。这不但是大师、澹思、中国佛教徒,就是日本「纯客观的佛教学者」,也许有人同意这种论断。这样,就不免使我惶惑了!这样的圆满大乘,怎么佛教徒都是自修自了,要到大师才真正表现出大乘的悲怀精神呢?如果是「纯客观的学术立场」,把他作为「一堆历史资料」,研究研究,批判批判,理论是大乘,实行是自己那一套,那也许会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然而中国传统佛教,是作为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思想;不仅是信受,而且要奉行。理论与实行,可能有距离,但在宗教领域中,不可能矛盾对立到如此──说大乘教,修小乘行。少许人也许会这样,但决不可能是多数,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要到虚大师才表现出大乘入世的悲怀精神。在宗教中,这种现象,论理是不应该的。所以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这句话,中国传统佛教者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 说到出世入世,已成为佛教的熟习用语。说惯了,有时反而会意义不明,所以略为分析: 一、恋世:一般人对于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家庭──财产、眷属,自己的民族、国家,自己面对的世界,总是以自我爱染为中心而营为一切活动:占有、控制、支配,一切从属于自己。主宰意欲(权力意志)所笼罩到的,就是世间,就是生死。多数是向外争取,被称为积极的,入世的。少数人为自己着想,向后退一步,清静无为,葆我全真,被称为消极的,出世的。然依佛法来说,这些尽是恋世的(甚或是徇世的)人生,既不是出世,更不成入世,生死众生的常态,被融摄为人天乘法,实不足以表彰佛法的特色。 二、出世:这是我们称之为小乘的,表现为佛教的早期型态。对于现实人生(无始以来生死相续),彻底反省思惟,而肯定为:在生死流转中的一切,是无常、是苦、是无我。也就是没有真正的永恒,真正的安乐,真正的自由。窥见了人生的本质──自我中心的爱染特性,于是乎从无常、苦、无我的正观中,勘破自我,得心解脱,得大自在,这是真正的出世。现实世间,是以「一切从缘起」的原理而可以论决的,出世解脱,可以从缘起的相对性,而领会解脱的可能。解脱的内容,要从修持体验中去证实──自明的;从体证了而见于身心的──无我的生活中而表现出来。这种出世的佛法,解脱的体验,论理是无分于在家出家的。但实际上,以出家为理想生活,舍亲属爱,舍财物欲,过着「少事少业少希望住」的生活;一心一意,为此生死大事,出世解脱而精进(在家者为家属事业所累,比较上是不易达成此一理想),成为时代的风尚。大家钦慕这种超越的风格,形成出家僧伽中心的佛教。有出世倾向,有解脱体验的僧侣,一样的游行教化,弘法利生;为佛教的开展,为众生的利益而随分努力! 三、入世:出世的佛法,一样的弘法利生,对佛教、对人类,有着重大的贡献。但由于事实与理论,促成出世而入世的(大乘)佛教的开展。事实是:僧伽中心的佛教,对世间与出世间,看成截然不同的对立物。于是乎身心如怨贼,家庭如桎梏,三界如牢狱,对世间的厌恶情绪非常强烈。全心全力为了生死得解脱而精进,对宗教的体验来说,也许是有用的。但对其余的一切,显得异常淡漠,甚至不想说法,不愿乞食。对信众来说,养成对三宝(僧伽中心)的尊敬,是有用的;而僧俗的对立形态,却因而日见增强。对信众的教化,布施偏重于供养三宝;对现实人生──家庭、社会、国家,以个人修养而消极适应他。这在佛法普及民间,对社会信众的要求来说,是不够的,不足以适应的;尤其是印度传统的神教,正在日渐抬头!理论是:出世法的修学,重于私德(戒),宁一身心(定)以求彻证。在出家而向解脱的修行来说,布施不是道品。慈悲救济,对解脱并无重要意义。就是为教而多闻说法,也被看作旁骛而不重正事。跋耆比丘对阿难的说偈讽谕,正表示了这种倾向。解脱以后,要办的(了脱生死)大事已经办了。慈悲济物,弘法利生,对解脱来说,做也不曾增得什么,不做也不曾减得什么。从这种理论,造成这种现实(一般风尚)。出世的佛法,如真正信愿充足,那就一心一意,为此理想而进行。超脱的,闲云野鹤式的圣者,成为那种佛教的信仰中心。然而面对这种不足以适应社会要求的佛教、圣者,而想起了佛教公认的,释迦佛过去修行的菩萨风范,以及释迦成佛以来为法为人的慈悲与精神,不免要对出世佛法,予以重新的估价。在佛教青年大众,在家佛教弟子间,涌现了以佛菩萨为崇仰的,出世而入世的佛教。对旧有型态的佛教,贬之为小乘,自称为大乘佛教。所以从本质来说,大乘是入世的佛教。 大乘理论的特点,是「世间不异出世间」;「生死即涅盘」;「色(受想行识)不异空,空不异色」。从一切法本性空寂的深观来看一切,于是乎世间与出世间的对立被销融了:可以依世间而向出世,出世(解脱)了也不离世间。从理论而表显于修行,以佛菩萨所行为轨范,布施被看作首要的道品(六度之首);慈悲为菩萨道的必备内容,没有慈悲,就不成其为菩萨了。如果我所理解的,与实际不太远的话,那末大乘入世佛教的开展,「空」为最根本的原理,悲是最根本的动机。中观也好,瑜伽也好,印度论师所表彰的大乘,解说虽多少不同,而原则一致。从「空」来说,如『瑜伽』「真实义品」所说:「空胜解」(对于空的正确而深刻的理解)是菩萨向佛道的要行。生死性空,涅盘性空,在空性平等的基点上(无住涅盘),才能深知生死是无常是苦,而不急急的厌离他;涅盘是常是乐,是最理想的,却不急急的趣入他。把生死涅盘看实在了,不能不厌生死,不能不急求涅盘。急急的厌生死,求涅盘,那就不期而然的,要落入小乘行径了!在「空胜解」中,法法平等,法法缘起──身心、自他、依正都是相依相待的存在。于是悲心内发,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而行菩萨道。在菩萨道中,慈悲益物不是无用,反而是完成佛道的心髓。为众生而学,为众生而证。一切福慧功德,回向法界,回向众生。一切不属于自己,以众生的利益为利益。没有慈悲,就没有菩萨,没有佛道,而达于「佛心者,大慈悲是」的结论。本于这种理论而见之于实行,主要的如『般若经』所说,时时警策自己:「今是学时,非是证时」。因为从无我而来的空慧,如没有悲愿功德,急求修证,尽管自以为菩萨,自以为佛,也不免如折翅(有空慧的证悟,没有悲愿的助成)的鸟,落地而死(对大乘说,小乘是死了)。所以菩萨发心,以空胜解成大慧,以福德成大悲。一定要悲愿深彻骨髓,然后证空而不会堕落小乘。总之,大乘的入世的佛法,最初所表达的要点是:不异世间而出世,慈悲为成佛的主行,不求急证,由此而圆成的才是真解脱。 大乘法的开展,本富于适应性而多采多姿的。大乘而为更高度(?)的发展,主要的理由是:出世的解脱佛法(小乘),在印度已有强固的传统,五百年来,为多数信众所宗仰。现在大乘兴起,理论虽掩盖小乘,而印度出世的佛教,依僧团的组织力,而维持其延续。大乘新起,没有僧团,在家众也没有组织,不免相形见拙。为了大乘法的开展,有迁就固有,尊重固有(不再痛骂了),融贯固有的倾向。同时,除了少数卓绝的智者,一般的宗教要求,是需要兑现的。菩萨的不求急证(不修禅定,不得解脱),要三大阿僧只劫,无量无边阿僧只劫,在生死中打滚,利益众生:这叫一般人如何忍受得了?超越自利自了的大乘法,面对这些问题(采取偏重信仰的办法,此处不谈),于是在「入世出世」,「悲智无碍」,「自利利他」,「成佛度生」──大乘姿态下,展开了更适应的,或称为更高的大乘佛教。这一佛法的最大特色,是「自利急证精神的复活」。不过从前是求证阿罗汉,现在是急求成佛。传统的中国佛教,是属于这一型的,是在中国高僧的阐扬下,达到更完善的地步。这一大乘的体系,虽也是多采多姿,就同一性来说:一、理论的特色是「至圆」:我可以举三个字来说:「一」,什么是一?「一即一切」,「举一全收」。简单的说:一切佛道,一切众生,一切烦恼,一切法门,一切因果,一切事理--- 一切一切,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而不离于一。这样,「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重重无尽」,就是「事事无碍」。「心」,什么是心?如果说救众生、布施、庄严佛土;真的要向事上去做,那怎么做得了呀!做不了,怎么可说「圆满」,「波罗蜜多」(事究竟的意思)!原来一切唯是一心中物:度众生也好,布施也好,庄严佛土也好,一切从自心中求。菩萨无边行愿,如来无边功德庄严,不出于一心,一心具足,无欠无余。「性」,什么是性?法性平等。如佛法以缘起为宗,那就因果差别,熏修所成。现在以法性而为宗元,如禅宗说「性生」(「何期自性能生万物」),天台宗说「性具」,贤首宗说「性起」。从无二无别法性而生而起,所以圆通无碍,不同事法界的隔别。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简」:理论既圆融无碍,修行的方法,当然一以摄万,不用多修。以最简易的方法,达成最圆满的佛果。根据这种理论,最能表显这种意境的,莫过于参禅、念佛了!三、修证的特色是「至顿」:基于最圆融的理论,修最简易的方法,一通一切通,当然至顿了!例如「一生取办」,「三生圆证」,「即心即佛」,「即身成佛」。成佛并非难事,只要能直下承当(如禅者信得自心即佛;密宗信得自身是佛,名为天慢),向前猛进。在这一思想下,真正的信佛学佛者,一定是全心全力,为此大事而力求。这一思想体系,大师说是大乘教理,其实是:大乘中的最大乘,上乘中的最上乘!胜于权大乘,通大乘多多! 这一至圆至顿的法门,在中国佛学,中国文化史上,真是万丈光芒!虽说「至顿」,其实还得痛下功夫。如禅宗,一闻顿悟的,也许是有,而多数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才能有个入处。清末民初的几位禅匠,隐居终南,见人来就呵斥说:「这不是你来的」。原来悟道以后,还得向深山里养道,绵密用功。念佛是最简易了,要得一心不乱,也非念兹在兹,专心持名不可。什么事有此重要?还有什么不应该放下?凡是于圆顿大乘,肯信肯行,那一定是「己事未明,如丧考妣」,全心全力,为成佛得大解脱而精进!这一思想发展起来,成为佛教界公认的准则。那末真心修行的,当然是一意专修,决不在事相上费力。入佛门而敷衍日子的,也得装个门面,赞扬赞扬,总不能让人看作甘居下流,骛世事而不务道业。信众自然也钦慕这个;老年来学佛修行,桑榆晚景,更非急起直追不可。中国佛教的重于自修自了,出家在家,一体同风,就是这种最大乘思想的实践。所以,中国的教理是大乘,应该说最大乘。中国佛教的修行,虚大师说是小乘行,其实这正是最大乘的修行! 从理论说,至圆,至妙!从修行说,圣者的心境,非凡夫俗子所知。你觉得大乘应该入世吗?不知道入世出世,无二无别。而且,十字街头好参禅;搬柴挑水,无不是功夫,那里离了世间?你觉得大乘应慈悲救济众生吗?从前,释迦未下王宫,度生已毕。度佛心中之众生,成众生心中之佛。你来,请坐;你渴,请喝茶,那里不在度你救你!如觉得大乘应广修布施吗?不知道一念圆悟,六度万行,法法现成!还有什么可着而没有施舍的吗?你说不会,那是杲日当空,盲者自蔽,怪不得老僧。总之,不是一一销归自性,就是一一会归不二,总叫听者无话可说。然而,尽管无话可说,心里却老是有问题。入什么世呀!慈悲利济在那里呀!唉!俗知俗见,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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