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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时期的看图讲诵与变文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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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时期的看图讲诵与变文的起源
  伏俊琏

  作者提供(原刊《新世纪敦煌学论集》巴蜀书社,200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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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敦煌石窟发现了通俗讲唱文学作品“变文”之后,变文的来源是学术界讨论了数十年的老问题。归纳起来,大致有源于本土说和源于古印度说两种[1]。笔者赞成本土说。但是本土说之所以至今不被许多学者、尤其是国际汉学界所认可,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变文是一种看图讲故事的文艺形式,而源于本土说者主要是从语言形式上探讨变文的源头,忽视了对“看图讲故事”这种源头的揭示。
  本文将通过上古时期的故事图像和面对图像的讲故事、诵诗赋两个问题的考证,以说明类似于变文的看图讲故事早在我国上古时期就已存在[2]。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上古到底有没有故事图画?本文的回答是肯定的。以理论之,好“事”是人的本能,叙“事”自然是文艺的天职。讲到中国画,我们经常以“写意”为其命名,其实早期的画则以叙事为其目的。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云:“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这里特别强调图画的“叙事”作用,所谓“昭盛德之事”、“传既往之踪”,而且兼有记传叙事与赋颂讲唱之功能。我们知道,《历代名画记》是张彦远对汉魏六朝以来画论的总结,所以他对图画叙事功能的论述自然不能仅仅算作是唐代人的意见。
  根据有关文献记载,商周时期,就有把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或重要故事图画于庙堂,供人瞻仰或引以为戒。《墨子》云:“纣为鹿台糟邱,酒池肉林,宫墙文画,雕琢刻镂。”[3]殷纣的“宫墙文画”,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不能排除历史故事的图像。
  《淮南子·主术》载:“文王周观得失,遍览是非,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皆著于明堂。”高诱注:“著,犹图也。”这里说文王时已经有“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的故事画。《论语·八佾》载:“子入太庙,每事问。”鲁太庙即周公庙。每事问,问什么呢?刘宝楠《正义》云:“事谓牺牲服器、及礼仪诸事也。”恐怕不仅是这些。周公庙中应当有诸多壁画,这也是孔子问的范围。《孔子家语》卷3“观周”条可以证明:“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塘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之所盛也。”[4]
  周厉王时《善夫山鼎铭文》曰:“隹卅又七正月初吉庚戌,王在周,各(格)图室。”宣王时《无专鼎铭文》:“隹九月既望甲戌,王各于周庙,述(遂)图室。”这里的“图室”,曲英杰先生《西周王庙考》认为即金文常见的“大室”,因其中有先王先公图像,故又称“图室”[5]。
  画圣主明王、忠臣义士及昏君乱臣这种警示形式的图画,直到汉末还保持着,曹植《画赞序》云:“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抗首;见忠臣孝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者,图画(原作何如,据《太平御览》改)也。”[6]
  庙堂画像的具体画面,汉代史籍还有记载。如王逸《楚辞章句·天问序》: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孙作云《楚辞天问与楚宗庙壁画》认为《天问》所写的先王庙就是春秋末年楚昭王十二年(前504年)从郢(今湖北荆州)都迁往鄀(今湖北宜城县东南)所建筑的楚宗庙。《天问》中所问的重要事项,一定见于这座宗庙的壁画[7]。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对壁画的描绘,更是惟妙惟肖,生动传神:“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上纪天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精”。鲁灵光殿是西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所建,到汉末仍“岿然独存”,所以其描述是可信的。
  民间故事画无法保存至今,但在当时应当是很多的。我们只要看山东武氏祠汉画像石中众多的历史故事画[8],我们就相信汉代的绘画以故事画为主。
  二十世纪的田野考古,也发现了数量甚夥的上古时期的故事画。我们略举数例。
  内蒙古阴山地区乌斯太沟附近发现的岩画有一幅战争场景,将作战的胜败双方表现得界限分明:胜方形体高大并且将士众多,败方形体矮小且寡不敌众;胜方前后夹击所向披靡,败方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胜方首领带着长长的羽毛头饰,败方则首身异处,落荒而逃;胜方的兵器有刀和箭,败方则只有腰刀[9]。岩画应是胜利者为纪功而作。我们可以想象,面对这幅岩画,胜方将可以讲述多么惊心动魄的战争故事,败方则只悲吟一曲《国殇》了。
  河南临汝阎村出土了一件彩陶缸,陶缸上面的图像被命名为《鹳鱼石斧图》,是我国新石器时期幅面最大、内容最为丰富的图画。画面有三个图像:鹳、鱼、石斧。左面的白鹳短尾长腿,大圆眼,长喙粗颈,衔一鱼。鱼头向上,无鳞片。右面为一石斧,圆弧刃,中间有一穿,系有柄[10]。这幅画的内容,学术界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陶缸可能是部落酋长的瓮棺,白鹳是死者所属部落的图腾,雄壮有力而气势高昂。鱼则是敌对氏族的图腾,被画得奄奄一息。酋长生前英武善战,石斧是他权利和身份的标志[11]。也有人认为鹳衔鱼是氏族本身的象征,石斧是氏族权利的象征[12]。此外还有其他说法。不管如何,这是一幅包含着丰富故事的图画。
  郭沫若先生《矢黧簋铭考释》通过对西周时期一件青铜器铭文的研究,考释出本器所画内容为武王、成王二代伐商,并巡省东国时的史实[13]。
  1978年发掘于湖北随县的曾侯乙墓,其中绘制在衣箱上的漆画有《后羿射日图》,画上还有用红漆书写的20个字(出土时已无法辨认)。这幅图,学术界都用《山海经》和《淮南子·本经》中“后羿射日”的记载进行诠释[14]。它旁边的题字是我国已知最早的榜题。
  1987年发掘了湖北荆山包山2号墓,这是一座战国中晚期的大型楚墓,其中出土的圆奁上有一幅现实生活题材的绘画,学者称它为《王孙亲迎图》[15]。
  汉代画像出土者也不少。早在1939年,劳榦先生就对汉代石刻画像与绘画作过研究,他说:“汉代图画多为故事图画,固不仅墓室祠堂为然,前引汉代诸书涉及图画者,盖凡宫室之壮丽者莫不以图画为饰。”[16]
  第二个问题是,有了故事画像,是否会按画面讲诵呢?
  《史记·殷本纪》记载,伊尹初见商汤,就“言素王及九主之事”。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说:“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图画其形。”这条注是很启发人的,伊尹游说商汤时,是对着画好的素王和九主的图像讲述,素王和九主的图像可能是拿在手里的。可见,面对圣主或昏君的图像讲述君臣之道、兴盛之理是多么源远流长。
  《庄子·田子方》载:“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这里值得讨论的是把画师称为“史”。先秦史官的职掌是很复杂的,汪中《左氏春秋释疑》认为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等五项是史官的基本职掌[17]。王国维有《释史》一文,于史之职掌论之甚详,他总结说:“史之职专以藏书、读书、作书为事。”[18]他们都没有论及“史”还兼有画图的职责。实际上“作书”、“读书”与“画书”是紧密联系的。“读书”相当于“诵史”,“画书”就是“图史”,伊尹拿着素王及九主的图像给商汤讲诵他们的故事,就把“读书”与“画书”联系在一起了。
  读书与画书的结合,我们再说明一下。《尚书·夏书》有《禹贡》篇,是我国古代有名的地理学著作。本篇写于西周时期,可能到春秋战国时期略有增订[19]。本篇的著者,孔颖达《尚书正义》云:“此篇史述时事,非是应对言语,当是水土既治,史既录此篇。”他认为是大禹时的作品,自不可信,说是史官所录,却极有见地。宋代以来,学者不断研究,大都认为《禹贡》不是成于一时一人,但出自史官却都无疑问。本篇前部分把全国的情况按九州分别加以介绍,每州的介绍顺序先是四至,接着是水利治理情况,然后是土质,再后是赋税的等级,最后是应该进贡的物品和贡道的路线。语句以四言为主,节奏感很强,有的段落还押韵,音韵铿锵。表现了早期史官之诵的形式,大约是西周瞽史诵给“国子”听的[20]。《禹贡》是有图的,《后汉书·王景传》:“赐景《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是汉世《禹贡》已有图。考《山海经图》先秦时就已存在,那么汉代的《禹贡图》也完全可能是从先秦传下来的。
  先秦时期有《山海经图》,毕沅《山海经新校注》云:“《山海经》有古图,有汉所传图,有梁张僧繇等图,十三篇中,《海经》、《海内经》所说之图,当是禹鼎也;《大荒经》已下五篇所说之图,当是汉时所传之图也,以其图有成汤、有王亥仆牛等知之,又微与古异也。”《山海经》古图今皆不传,但根据明清以来的《山海经图》和出土的战国两汉以来的图画,它们主要是带有故事性的人兽图。郭璞注《山海经》,有“亦出畏兽图中”等语,饶宗颐先生就认为“古实有《畏兽图》之书,《山海经》所谓怪兽者,多在其中”[21]。今出土的汉代画像中,就有这类图,如1978年洛阳金谷园发现的新莽时期的壁画墓,西壁就绘有虎首、双翼、翅尾的“风伯”,鸟首人身,双翼,裸上身与龙相捕的“南方火星”。东壁与后壁的神异形象,有“青灵勾芒”、“金神蓐收”、“火神祝融”等,作人面鸟身或兽身。长沙马王堆一号西汉墓出土的四层套棺,第二层黑地彩绘棺和第三层朱地彩绘棺上,皆画云气和各种神怪异兽;黑地彩绘棺上,满绘流动漫卷的云气纹和一百多个体态生动的神怪异兽[22]。而长沙子弹库楚墓帛画中的那12个神像,学者已指出它们与《山海经》所述神物有关[23]。
  《畏兽图》之类,大概就是这些。这些图像,或绘为壁画[24],因为“古代神祠,首崇画壁”,“神祠所绘,必有名物可言,与师心写意者不不同”[25]。而巫师解说壁画,或用散说,或用韵诵,袁珂先生说:“《山海经》尤其是以图画为主的《海经》部分所记的各种神怪异人,大约就是古代巫师招魂之时所述的内容大概。其初或者只是一些图画,图画的解说全靠巫师在作法时根据祖师传授、自己也临时编凑一些歌词。”[26]屈原面对楚先王宗庙的壁画,利用歌赋的形式呵而问之;《大招》、《招魂》等招魂词,描绘了四面八方的可怖情景:吞象的大蛇,九头的雄虺,纵目的豺狼,象般的蚂蚁,虎头牛身的土伯等,往往可以同《山海经》对照来读,所以朱熹和陈振孙都说《山海经》本来是为解释《天问》而作(此说实误)。《招魂》中所描写的怪兽异物,王逸《楚辞章句》多处注明见于《山海经》。那么,当时楚国的招魂者手中可能也持有这种怪兽、怪物图,或者是在绘有此类壁画的宫室中,面对图画诵说图上的内容。据此,《招魂》中所描写的怪兽异物,就不仅是屈原的想象,更主要的是原来民间招魂时就有这种面对《畏兽图》讲诵招魂词的形式,屈原也仅仅是改造而已。这些都可为面对画像讲诵提供旁证。
  现代学者研究证明,《诗经·大雅》中的《大明》、《绵》、《皇矣》、《生民》、《公刘》等诗,就是西周宗庙祭典中述赞壁画的诗篇[27]。这种说法是可信的。屈原“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那么图画原来可能就有题记,屈原采用原来的形式,“因书其壁”。出土的马王堆帛书的图画上有榜题,汉代壁画、画像石、画像砖上有的也有榜题,就是明证。《晋书·束皙传》云:“太康二年,汲冢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图诗》一卷,画赞之属也。”可见在战国中期已有图诗相配的著作。《汉书·艺文志》中有不少带图的书,清人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专有“书有图者须注出例”一节。
  高亨先生也曾论及《周易》中文辞与图像并存的情况,他在《周易古经今注》中说:
  余疑《周易》先有图象,后有文辞,若《山海经》、《天问》之比。以乾卦言,初九云“潜龙勿用”,初本绘一龙伏水中,后乃题其图曰“潜龙”,断其占曰“勿用”。九二云“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初本绘一龙在田间,后乃题其图曰“见龙在田”,断其占曰“利见大人”。 ……总之,凡取象之辞皆似原有图。即记事之辞亦或原有图,《山海经》、《天问》,其图有若干故事,是其例。准此而论,则《周易》之成书,当有三阶段:有卦形,有图象,而无文辞,此第一阶段也;有卦形,有图象,兼系文辞,此第二阶段也;有卦形,有文辞,而删图象,此第三阶段也[28]。
  高先生的推论,虽没有提出证据,但仍不失为一种科学的假设。近年出土的汉代占卜类书籍中,也有图文并列的,如马王堆帛书中有一幅带文字题记的图画,此图包括三层图像:上层,右边是“雨师”,中间是“太一”,左边是“雷公”。中层是四个武弟子,右起第一人执戈,第二人执剑,第三人未执兵器,第四人执戟;四人左右各二,中间“太一”胯下是一黄首青龙。下层,右边是“持鑪”的黄龙,左边是“奉瓮”的青龙。每个图像的旁边有题记,题记残泐严重,保存较完整者是全图的总题记:“(前残)将,承弓禹先行,赤包白包,甘敢我乡,百兵莫敢我伤。囗囗狂,谓不诚,北斗为正。即左右唾,径行毋顾。大一祝曰:某今日且囗囗。”以四言韵语为主[29]。此图的性质,李零先生认为是用来避兵的,因此当名为“避兵图”[30]。它与占卜兵器的吉凶有关系,当是没有问题的。这幅图,可为高先生的说法提供一条根据。
  汉乐府有一首《平陵东》写道:“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这首乐府可能就是面对一幅故事画所咏唱的。据《金石萃编》卷19,汉武梁祠有一幅故事画像,有“前母子”、“后母子”、“追吏”、“死人”题字共四榜。“追吏”的名称,与此诗相合。当然,《平陵东》所咏唱的,与这幅武梁祠画像不完全一样,但当时“追吏”劫好人的事情当时有发生,其故事大致相同。
  《别录》中,刘向有一段编辑《列女传》的说明,存于《初学记》卷25:“臣与黄门侍郎歆所校《列女传》,种类相从为七篇,以著祸福荣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画之于屏风四睹。”这段材料有很重要的价值,刘向编辑《列女传》,并把列女“画之于屏风四睹”,说明《列女传》的故事是可以按照图画来讲诵的。这种按照图画讲诵故事的形式,是刘向借用民间流传已久的按图讲诵技艺的形式创作的。
  文人面对图画而赞颂之,是在下层艺人面对画像讲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们是对讲诵故事的概括,《列女传》有画也有赞,其四言韵语的赞正是对“传”的概括。《说文》:“祠,多文词也。”盖“祠”从“司”声,兼从“文词”之“词”得义。古代祠祀之官,只有祝和巫。《说文》:“祝,祭主赞词者。”“巫,祝也。”古代祝巫,其职责中重要的一项是管理庙主,《大戴礼记·诸侯迁庙》有说明。祝巫面对新庙主的图像,叙其由来,颂其功烈,那么,讲述故事必是题中应有之意。所以,刘师培说:“韵语之文,虽匪一体,综其大要,恒由祀礼而生”[31]。
  东汉人戴良,写有一篇诙谐滑稽的《失父零丁》[32],是七言俗赋体寻父启事: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重罪自为祸。积恶致灾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爹。
  念此酷毒可痛伤,当以重币用相偿。请为诸君说事状:我父躯体与众异,
  脊背伛偻捲如胾,唇吻参差不相值,此其庶形何能备。请复重陈其面目:
  鸱头鹄颈獦狗啄,眼泪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纳无齿牙,食不能嚼左右蹉,
  囗似西域囗骆驼。请复重陈其形骸:为人虽长甚细材,面目芒苍如死灰,
  眼眶臼陷如羹杯。[33]
  本篇见于《太平御览》卷589,同卷还收有《齐谐记》中的一则神话,末曰:“前后有失儿女者,零丁有数十,吏便敛此零丁至冢口,迎此群女”,明方以智《通雅·释诂》据此解释“零丁”得名的缘由说:“盖古以纸书之,悬于一竿,其状零丁然。”但汉魏六朝的“零丁”恐怕不仅仅是把寻人启事书写在纸上,悬于一竿,我疑心还要把所要寻找的人或物画像在上面。《齐谐记》上说“吏便敛此零丁至冢口,迎此群女”,就是讲吏按图像找人。但这位戴良的寻父恐怕是假,因为他以“鸱”、“鹄”、“獦狗”、“ 骆驼”、“羹杯”等物比喻老父,对辨认毫无裨益,施之尊亲,诚为侮谩;而其目的可能是一种调侃的讲诵。大约当时民间讲诵者拿的“零丁”上画着这样一个老怪物,他指着画像讲诵,自称这个丑陋的老头是他的父亲,于是就讲了许多有关这个丑陋老人的故事。戴良不过是把这个场景作了概括的记录。不然,以戴良这个著名的孝子是决不会如此丑化他的父亲的。
  第三,对两篇看图讲诵文章的讨论
  上文已经论及看图讲诵的文本,根据文献记载,它们既有图也有文。这里再讨论两篇只有文字,而没有图画记载的文章。我认为,它们本是用来配图讲诵的,只是有关图画的记载已经失传罢了。
  《逸周书·史记解》是现存最早的“先列大纲,再叙述史实予以说明”的文体。本篇的主旨是讨论如何可能使国家免于危亡。举二则如下:
  斧小不胜柯者亡。昔有郐君啬俭,灭爵损禄,群臣卑让,上下不临。后囗小弱,禁罚不行,重氏伐之,郐君以亡。
  久空重位者危。昔有共工自贤,自以无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乱,民无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34]
  第一则“斧小不胜柯者亡”是提纲,“斧小”喻臣职分小,“不胜柯”喻不胜君任。斧头小而斧柄大,指国君专权而大臣权利微弱。以下便举了桧国国君吝啬俭省,去掉臣下的爵位,减少其俸禄,最终导致国家灭亡。讲桧国灭亡的这一段用了四言句式,前四句“禄”“临”古声皆来纽字,后四句“行”“亡”古韵皆阳部字。双声与叠韵一样,都可以创造一种和谐悦耳的乐语效果。
  第二则“久空重位者危”是提纲,下文也是四言句式,前四句“贤”“臣”押韵(真部),“官”“乱”押韵(元部);后三句“附”“亡”押韵(“附”古韵侯部,“亡”一读武夫切,古韵隶鱼部,侯鱼通押)。
  《史记解》开头说:“维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曰:今夕朕寤,遂事惊予。乃取遂事之要戒,俾戎夫言之,朔望以闻。”可见,本篇是左史戎夫归纳历史上诸侯国败亡的原因与教训,定期(朔望)向穆王用“乐语”讲诵的底本。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讲史”,是后世“说书”的源头。
  前文提到伊尹曾手持图像向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关于“九主”,根据司马贞《索隐》的解释,其中有明主,也有昏君,情形与《史记解》中左史戎夫向穆王讲述历史上诸侯国败亡是一样的。所以,《史记解》中的类似段落,也当本有图像,现存文本中第一句提纲,则是图像的榜题。
  刘向《新序》中也有类似的段落。如《新序·杂事二》中《邹忌对淳于髡》一则,《杂事五》中《闾丘卬对齐宣王》一则等,而后一则,可以说是敦煌俗赋《孔子项托相问书》的源头之一。这里我们举《杂事》章“樊姬与楚庄王论贤相事”一则,全文是这样的:
  禹之兴也以涂山,桀之亡也以末喜;汤之兴以有莘,纣之亡也以妲己;文武之兴也以任姒,幽王之兴也以褒姒。是以《诗》正《关雎》,而《春秋》褒伯姬也。
  樊姬,楚国之夫人也。楚庄王罢朝而晏,问其故,庄王曰:“今日与贤相语,不知日之晏也。”樊姬曰:“贤相为谁?”王曰:“为虞丘子。”樊姬掩口而笑,王问其故,曰:“妾幸得执巾栉以侍王,非不欲专贵擅爱也,以为伤王之义,故所进与妾同位者数人矣,今虞丘子为相数十年,未尝进一贤。知而不进,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安得为贤?”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丘子,虞丘子稽首曰:“如樊姬之言。”于是辞位而进孙叔敖。孙叔敖相楚,庄王卒以霸,樊姬与有力焉。[35]
  这段开头有八句节奏感很强的骈对之辞,而且还押了很自然的韵脚。整个故事只能从“樊姬,楚国之夫人也”开始。以本书其他各节的通例看,都是开门见山,如前一节就是“孙叔敖为婴儿之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后一节是“卫灵公之时,蘧伯玉贤而不用,弥子瑕不肖而任事,卫大夫史鰌患之”,其他各节都是如此。唯独这一节是一种很特别的文体,不见于《新序》其他各篇,而类似于《逸周书·史记解》。
  那么,这是什么体制呢?前面八句韵文,提到涂山、有莘、任姒三位圣母,也提到末喜、妲己、褒姒三位误国女祸。这六位女性都见于刘向编定的《列女传》,不过前三位见于《母仪传》,后三位见于《孽嬖传》,有图,有颂,也有故事。据此,则《新序》所引这段也当是面对图画的讲诵。不过,这段是讲“樊姬与楚庄王论贤相事”的故事,那么前面八句韵文只能相当于唐代讲唱变文前用于安静听众的“押座文”或宋代“说话”前的“入话”。
  我们可以想象,讲诵者先拿出几张“母仪”的画像,再拿出几张“孽嬖”的画像,先简单讲诵几句,然后拿出樊姬的画像,故事讲诵正式开始。
  简短的结论
  我们通过分析先秦两汉的有关史料,知道早在那个时期中国就有了看图讲故事的技艺,那么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变文是在中国固有文艺形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佛教传入中国后,借用这种形式诱导听众,宣传教义,因而促使其更加成熟,更加的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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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向达《唐代俗讲考》认为变文当源自南朝清商旧乐;程毅中《关于变文的几点探索》认为变文源自中国固有的赋体。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作家出版社1957年)、周一良《读唐代俗讲考》、关德栋《略说“变”字的来源》、孙楷第《读变文》等认为变文源自佛典翻译或梵文元典或佛家变相(以上论文皆收录在周绍良、白化文编《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国际汉学界更是以源自印度说为主,如美国著名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H Mair)教授的《绘画与表演》(Painting and Performance),其副标题就叫“中国的看图讲故事和它的印度起源”(中文版有王邦维、荣新江、钱文忠译,季羡林审定,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
  [2] 本文所谓“上古”,指的是“中古”以前的时期,因为本文论及早期的岩画,所以上限并不以传统的“商周”为界;而“中古”,则采用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以魏晋南北朝为“中古”的观点,而不取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以扬雄出生的汉宣帝甘露元年(公元前53年)为“中古”开始的观点。
  [3] 《墨子间诂》附录一卷《墨子佚文》,世界书局1935年版第9页。
  [4] 由于《孔子家语》一书,过去多疑为伪书,所以这段故事的真实性多受怀疑。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汉墓和1977年安徽阜阳汉墓出土了一种和《孔子家语》形式内容相类似的书,李学勤先生认为就是《家语》的祖本(李学勤《新出简帛与学术史》,见《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9页。)。可知《孔子家语》最晚到西汉前期已经流行,因而今传《家语》所记史事大都可信。
  [5] 《第二次西周史学术会议论文汇编》,油印本。
  [6] 《曹植集校注》,赵幼文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7—68页。
  [7] 孙作云《楚辞天问与楚宗庙壁画》,收入《楚文化研究论文集》,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
  [8] 武氏祠的人物故事画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王侯类,如伏羲、女娲、神农、黄帝、齐桓、吴王、秦王、晋灵公等;圣贤名臣类,如孔子、老子、管仲、蔺相如、廉颇等;孝子类,如曾参、闵子骞、老莱子等;刺客类,如曹沫、专诸、聂政、荆轲等;列女类,如京师节女、齐义继母、梁节姑姊、鲁秋胡妻等;义士类,如义浆羊公、三州孝人、侯嬴、范睢、程婴等。
  [9] 盖山林《内蒙阴山山脉狼山地区岩画》,《文物》1980年第6期。第2页。
  [10] 张绍文《原始艺术的瑰宝——记仰韶文化彩陶上的鹳鱼石斧图》,《中原文物》1981年第1期。
  [11] 严文明《鹳鱼石斧图跋》,《中原文物》1981年第12期。
  [12] 许顺湛《中原远古文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3] 郭沫若《矢黧簋铭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第8页。
  [14] 祝建华、汤池《曾侯墓漆画初探》,《美术研究》1980年第2期第81页。
  [15] 彭德《屈原时代的一幅情节性绘画——荆门墓彩画王孙亲迎图》,《楚艺术研究》,湖北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75——177页。
  [16] 劳榦《论鲁西画像三石——朱鲔石室、孝堂山、武氏祠》,《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八本1939年版第105页。近五十年来出土的大量汉代画像更可证明劳氏说不误。如洛阳出土的西汉后期壁画墓,有《二桃杀三士》、《鸿门宴》故事;内蒙古和林格尔东汉墓壁画绘有80多则圣贤、豪杰、孝子、列女和历史故事;河南唐河县郁平大尹冯君孺人墓,有狗咬赵盾、聂政自屠等画像石等。
  [17] 汪中《述学·内篇》,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
  [18]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释史》,中华书局1959版第263页。
  [19] 《尚书·禹贡》的写成时期,学术界有不同看法,分歧很大,本文采用王国维《古史新证》的说法。
  [20] 《禹贡》后部分从“五百里甸服”至“二百里流”,所介绍的五服制度,学术界都认为是后世假托,故存而不论。
  [21] 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64页。
  [22] 王伯敏主编《中国美术通史》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69页、319页。
  [23] 陈槃《先秦两汉帛书考》附录《长沙楚墓绢质彩缯照片小记》,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4册,1954年台北;陈梦家《战国楚帛书考》,《考古学报》1984年第2期。李学勤《再论帛书十二神》,收入《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4年版。
  [24] 曾昭燏、蒋宝庚、黎忠义《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云:“我们揣测《山海经》原图,有一部分亦为大幅图画或雕刻,有类于今日所见画像石,故经文常云:某某国在某某国东,某某国在某某国北,某人方作某事,似专为纪述图画而成文者。”(文化部文物管理局1956年出版第42页)
  [25] 刘师培《古今画学变迁论》,见《刘申叔遗书》卷13,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
  [26] 《袁珂神话论集》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15页。
  [27] 李山《诗大雅若干诗篇图赞说及由此发现的雅颂间部分对应》,《文学遗产》2000年第4期。
  [28]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1—52页。
  [29] 周世荣《马王堆汉墓的“神祗图”帛画》,《考古》1990年10期。
  [30] 李零《马王堆汉墓“神祗图”应属避兵图》,《考古》1991上10期。
  [31] 刘师培《文学出于巫祝之官说》,《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页。
  [32] 徐公持著《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把戴良列入《吴蜀文学》一节中,认为“戴良在建安元年(196),已二十岁以上”,吴黄武五年(226)被孙权任命为交州刺史。按:《后汉书·逸民列传》戴良传:“曾祖父遵,字子高,平帝时,为侍御史。王莽篡位,称病归乡里”。平帝在位五年(公元1——5年),戴子高此时为侍御史,至少三十岁以上。若戴良生于公元176年,则少曾祖父200年以上,三辈人之间差200年,不大可能。所以我以为,《吴志·士燮传》“黄武五年,孙权分交阯为交州,戴良为刺史”中的戴良,不是《失父零丁》作者的戴良,为另一同名人。有人还说戴良“略早于张衡”(梅大圣《汉代七言诗形成之我见》,刊《华东师大学报》1993年第5期),也是没有根据的。
  [33] 《全后汉文》卷68,商务印书馆1999年标点本第701页。
  [34] 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汇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2-1025页。
  [35] 赵仲邑《新序详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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