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梵澄先生生平与学思概述 |
 
徐梵澄先生生平与学思概述 孙波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研究员) 一、徐梵澄的学术贡献 徐梵澄先生(1909.10-2000.3),精神哲学家,翻译家。其实,他不仅是一个学者,而且还是一位诗人,文学家,书画家,艺术鉴赏与评论家;他不仅通晓国学各脉,而且对中、西、印三大文化圈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领域,都有深湛的研究。我们可以这样说,在传统的意义上,他是一个纯粹的士子;在现代的意义上,他又是一位有着良好修养和深厚学养的全才型的人文知识份子。 1984年,由他翻译的印度古今韦檀多学之经典《五十奥义书》和《神圣人生论》出版。时有学人称梵澄“契接玄奘”,说他以一人之力“又重新架起了中印文化交流的桥梁”。2006年,16卷《徐梵澄文集》出版,又有学者认为他是“鸠摩罗什遥追”。理由是,就翻译规模而言,玄奘的贡献当然大于鸠摩罗什,但是,就精神谱系而言,鸠摩罗什着力所传的般若系经典,与中国传统发生了真正富有成果的对话与融合。我在这里想发挥的想法是:若从知识性的译事工作上来讲,前一说法是正确的;精神性的建设工作上来看,后一说法亦也不错。 上一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五十奥义书》拟再版,时有编辑写了一篇“前言”,说此书是“东方文化的瑰宝”。梵澄先生看后说“我一贯反对将文化分成东方的、西方的,都是世界的,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奥义书》是世界文化的瑰宝。”并提笔将这话改为“凡世界各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不必再分国内、国外,东方、西方,都应加以借鉴、吸收,为我所用。”其实,他于1952年,在《薄伽梵歌》序中就指出:近代以来,中国人放眼世界,多眺望西方,乃瞠乎欧西后尘。而中印之学术参证,文化交流,亦为中国走向世界的重要路途。1973年,他在《玄理参同》序言中说:“世界五大文明系统,今余其三,三者各自有深厚的精神哲学。……它立于各个文明系统之极顶。其盛、衰、起、伏,实与各国家、民族之盛、衰、起、伏息息相关。”因为,“学术生命实与民族生命同其盛衰,互为因果”。徐先生的深意在于,通过对中国及世界文化的比勘、创通,构建“心同”“理同”的人类平等对话的思想学术形态,即精神哲学。于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在康德意义上的“世界公民”。 徐先生的学术贡献大致有四个方面: 1、受鲁迅之嘱有规模的翻译尼采。包括《朝霞》、《快乐的知识》、《苏鲁支语录》、《尼采自传》和《人间的、太人间的》节译。 2、系统地翻译古今韦檀多学一系经典。古典有:《薄伽梵歌》、《迦里大萨》、《五十奥义书》等;今典有:《神圣人生论》、《薄伽梵歌论》、《社会进化论》、《瑜伽论》、《母亲的话》等。此外,佛学翻译有:《安慧<三十唯识>疏释》(1947)、《因明蠡勺论》(1952)、《摄真言义释》(晚年)等。 3、以英文著述中国传统菁华介绍于西方和世界。有:《小学菁华》(1976)、《孔学古微》(1963)、《周子通书》(1978)、《肇论》(1987)、《唯识菁华》(1990)、《易大传——新儒家入门》(1995)。 4、以精神哲学的进路重新阐释中国古典如《老子臆解》;并以图确立吾华精神哲学,如《陆王学述》。 二、徐梵澄生平事略 徐梵澄,原名琥,谱名诗荃,字季海,1909年10月26日出生于湖南长沙。 长沙东乡徐氏大族,世业农,族中多读书人,多工书法。顾于清末仕宦皆不甚显达。 澄父除料理耕读外,在长沙经营丝绸业,又与人合伙在上海开“中美一”湘绣馆。此外,在家乡办“乐群小学”,“仁济”中医院,女子刺绣班,以扶助贫困之戚族。 澄父教子甚严,家中延请名师启蒙,其塾师乃近代大学者王闿运(号湘绮)之高足,宗师汉魏六朝古文。并因家传,习书、画、篆刻。之后,他被送入新式小学,再后,又入教会办的雅礼中学。澄父独钟于医学,又让季子考入湘雅医学院。但此时的梵澄,已谋自立,值北伐战争高潮,他弃医从文,考入武汉中山大学历史系。国共合作失败以后,他又离开武汉考入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 1928年5月15日,鲁迅到江湾的实验中学作讲演,题目是《老而不死论》。久慕鲁迅的梵澄闻讯赶到,终于一睹先生之风采。据陈望道回忆:“当时鲁迅先生的演讲极有声势,每当讲到得意处,他仰天大笑,听讲的人也都跟着大笑。”演讲结束,梵澄当日整理好笔记,寄出。第二天,鲁迅在日记上写下:“晚得徐诗荃信”。1928年6月22日,受鲁迅之邀,梵澄登门拜访。7月13日,梵澄把自己对复旦大学的感想,写成文章《谈谈复旦大学》,化名冯珧并投给鲁迅,鲁迅登之于自己主编的《语丝》。因梵澄例数了学校管理之种种阴暗面,引发了当局的不满,故尔鲁迅受到了一些诬蔑性的攻击。但鲁迅不以为意,每天仍工作不休。然而梵澄却难以安身了,有人挖空心思地找碴,他本人又无变通手段,唯一的出路,走为上计,出国留学去。1929年8月20日,《鲁迅日记》载:“下午诗荃赴德来别”。 梵澄在德国,先就读于柏林大学,后研习于海德堡大学,专攻艺术史,并兼习版画技艺。此期间,他为鲁迅搜求欧西版画。1930至1931年,他把自刻版画《鲁迅像》、《高尔基像》、《雾与热》、《罐梨》、《圣诞老人》、《风景》共六枚寄给鲁迅。因创作时间在前,故有人称徐为“中国现代新兴版画第一人”。在那里,他又结识了冯至、朱偰、陈康、蒋复璁、滕固、梁宗岱、朱自清、姚从吾、贺麟诸友,时有聚首,多有唱酬。 这时候的梵澄用了很多的时间钻到图书馆去学梵文、读佛经。见1931年五月末写与鲁迅四言诗,尾句有:“曰惟后死,我无令人,长惭高标,永傍沙门。”当时国内正值动乱之际,硝烟延及长沙,切断了梵澄的经济来源,“寥落一身,濒于九死”的处境,使他愤慨,写信与鲁迅表示:“”入世”则当革命,虽摩顶放踵,捐生喋血,利天下而为之,否则,不如”出家””。鲁迅告诉他:“……捐生喋血,固亦大地之块,足使沉滞的人间,活跃一下,但使旁观者于悒,却是大缺点。……我常劝青年人要稍自足春华,盖此也。”梵澄说:“这是在人生旅程的歧路处对我的一个重要指点”。正如范仲淹警之于张载:“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从此,梵澄坚定目标,脚踏实地地走上了一条平淡冲和、潜心问学的致思之路。 梵澄说他年轻时有点像广东话所谓的“大乡里”,是一个只知道并好夸说自己家乡的伧人,不知天下之大:“我说我们湖南的山水,如潇湘八景之类,真是好哪!是自古有名。而绍兴……没什么吧!”鲁迅说:“唉!你莫说,到底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也有些好风景!”其实鲁迅对湖南人颇有好感,总说湖南人爱吃辣椒,脾气躁。又甚夸“浙东学派”,说浙东多山,民性有山岳气,与湖南山岳地带之民气相同。对于梵澄的诗作,鲁迅颇有评价: 兄诗甚佳,比前有进,想是学汉魏,于渊明却不像。不佞所好,则卑卑在李唐。……必再阅历四十年,慢慢喝下酒去而不吃辣椒,庶几于渊明有些像了…… 梵澄与鲁迅的交往,最重要的“事件”便是对德哲尼采的翻译。梵澄之译,先从《尼采自传》入手,1933年7月14日,鲁迅得稿,非常高兴,他推荐给良友公司的赵家璧,并介绍译者,说梵澄既有旧学功底,又明通德文。可是当时梵澄“行踪甚秘”,不便联系,于是鲁迅包揽了校对和提供尼采像等工作。1935年5月上旬,第一本由德文译出的尼采专著出版。许广平曾借用鲁迅的话说:“他(梵澄)天赋极高,旧学甚博,能作古诗、短评、能翻译,钦慕尼采,颇效其风度。”并说他当时是一位向上而纯洁的青年,所以深得鲁迅的赏识,认是可造之材,所以“不惜辛勤设法,并非特有其私”。 1938年“八一三”战事,上海沦陷。梵澄回到故乡。其前政府为阻日寇,自焚长沙,梵澄之老屋丰裕堂也成为一片灰烬。尤为痛心的是,鲁迅给梵澄的四、五十封信,连同好友冯至存放的书籍,及家中所有的藏书和字画,全部化为乌有。梵澄随母亲到了乡下,除了助母料理家事外,还教侄辈读书、下棋,独处时,背诵一部法文字典。1939年,国立艺专由湖南沅陵迁至云南晋宁,他应校长——留德好友滕固之邀,前去就职,教授西洋美术史。后学校迁回重庆,随滕固离校,并受蒋复璁之邀,入中央图书馆任编纂,掌《图书月刊》,并兼任中央大学教授。1944年3月,随好友朱偰(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专卖事业司司长)之邀,视察黔、桂,中途因不慎跌伤手臂,养伤数月,后至昆明冯至处,1945年1月返回重庆,遂不再就职,逞报告于教育部,要求赴印参加文化交流。其间蒋复骢为他两次荐职,都被他谢绝,并言“非简职不就”。同年8月1日,报告批复。11月乘军用飞机赴印,时有郭沫若、郑振铎机场相送,挥手间笑嘱:“要取真经回来!” 梵澄就教于印度泰戈尔大学,尝讲欧阳竟无唯识学思想。1947年,他参以魏、陈、唐三译本,从梵文译出《安慧〈三十唯识〉疏释》;1949年,他又编辑了一本汉梵字典,名曰:天竺字原(佚失)。1949年,国民政府撤走台湾,海峡两岸遂成对峙之局。国际大学的中国学者纷纷离开印度,此时的梵澄月薪从三百卢比一下降至五十卢比,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加之他同情印度的独立运动,所以颇遭排挤和冷遇。幸有朋友帮忙,才苦苦捱过。1950年,他决定离开大学,前往名城贝那尼斯重修梵文,因为他觉得以前的学习不太对路,必须用印度人的土办法学习一遍。他后来回忆,说:“学得苦呀!每日半天,死记硬背,跟小时候读经书一样,靠熟读,背诵,然后再理解。这样一年下来,我才运用自如。”其间他着手翻译婆罗门教——印度教之“圣经”,《薄伽梵歌》。因学研甚勤又生计多艰,故稿之译成,遂大病一场,时有“抵死孤呻弥海角,填膺灵气拂云端”之诗句,又有“盖挥汗磨血几死而后得之者也”之慨叹。 1951年,梵澄前往南印度之琫地舍里的室利阿罗频多学院。对于阿罗频多的“超心思”哲学,梵澄心仪已久,惜乎阿罗频多已于头年(1950)去世。阿氏为印度传统思想韦檀多学之集大成者,他采挹全部印度古代学术,去其糟粕,取其菁华,重新熔冶,自铸伟词,煌煌乎成其“大全瑜伽”之学。他极力倡导《薄伽梵歌》行业瑜伽之精神,一扫悲观主义之千年的笼罩,把印度民族的精神企向转引到一正极的光明的轨道之上。故阿氏思想,实为其民族未来光大复兴的旗帜,从而受到该民族人民的崇敬和热爱,同时也赢得了世界各国有识之士的钦慕和仰重。 到了室利阿罗频多学院,接待他的是另一位精神导师,法国院母密那氏(MIRA)(1878-1973)。密那氏出生于一贵族家庭,其兄为阿尔及利亚总督。院母自小即倾向精神哲学,凡希腊、埃及以至近东的玄秘学术,皆所留心,游历所至,总是访问当地玄秘学界著名人物。一度想访中国,正值北洋军阀执政,社会动乱,未果其行。往日本时,途经琫地舍里,遇阿罗频多,两人论学甚契。之后返回巴黎,变卖房产,具备款项,乘轮赴印,于1914年3月29日登岸,从此开启了六十年的伟大的精神事业。阿罗频多说:“这阿施蓝(修院)是她一手所创办的。不是旁人给他的,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夺去。”她把阿罗频多的著作翻译成法文,并自著《母亲的话》若干集,甘地读之尝言:此乃滴滴甘露也。她一手把一规模不大的“阿施蓝”,建设成为一世人瞩目的“阿罗新城”。 当时印度人对梵澄多有排挤,因为入院的人要献出自己的一切,而梵澄一无所有,无可奉献。他们就觉得这么一位中国人是来占便宜的,故意问梵澄打算做什么?梵澄说:翻译《神圣人生论》,于是他们无话可说了。但是翻了有什么用?谁给出版?母亲当即决定从香港购中文铅字,并把修院最好的一幢象宫殿一样的房子拨给梵澄,共十几间,一半做排字间,一半供藏书写作并宿用。她又从香港以高薪聘来技术娴熟的工友,为梵澄服务。母亲从未忘记梵澄的生日,也未忘记他抽烟的嗜好,每月多给他二十卢比购买烟草,这是学院的特例。母亲还知道他擅长书法与丹青,派人送来自己珍藏的上好的纸、墨、笔、砚,都是极品。梵澄说:“母亲待我太好了。我如常发奋地教学,译著,把印度的精神哲学经典介绍给中国,也把中国的经典介绍给世界。” 1957年,学院出版他译出的《薄伽梵歌》等。这几本书由先生好友晓云法师带到香港,赠给唐君毅先生,唐先生回信云:“二十年前友人杨阴谓兄即为弟道及先生,并为介尊译尼采之书。比来港后又由游云山(晓云)居士处知渠与先生共在阿罗频多修道院共学修道之情况。久慕高风,惟惜无缘晤教为憾耳!……日来匆匆,惟拜读尊译《薄伽梵歌》译序一篇。先生平章华梵之言,一去古今封蔀之执,感佩何似!弟在其年亦尝有志于道,唯皆在世间知解范围中逞臆揣测,旧习殊难自拔。视先生之栖神玄远,又不禁之愧悚。” 至六十年代,梵澄又启动了一项大的计划,即向彼国和西方介绍我国之传统学术。欲知中国,先识汉字,梵澄动手编辑了也许是中国第一部之汉英字典,名曰:小学菁华。梵澄所制字典,颇有趣味,非常方便于外国友人阅读与书写。一个汉字,给出三种字体:仿宋、篆字、小楷;然后是旧式中文拼音;英文对应字;下一行,给出篆字不同的写法,比如“子”字,就有七种之多。篆字与小楷,皆出于梵澄手笔。大约是先临摹下字型,然后用刀再刻之于木板,乃第一道工序。他本是书家,在德国又习版画,这活计可谓得心应手。在那鲜活的字里行间,跃跃跳动着他那颗赤子之心和文化担待之使命感。他这样说道: 在中国,人们阅读两千年前的书籍与阅读今天的书籍是一样的。而在欧洲,……必须求助于希腊文和拉丁文,……为了获取中世纪的知识,人们必须借助于古代的和中世纪的英语,或高地或低地的德语,除了现代英语和新高地德语之外,所有这些语言都必须专门学习。 根据过去的发展来判断,基于一种文字之形体的语言,延续的时间更为长久。一个不断向前行驶的舟楫所传送的牢靠的知识——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可以是人类的最伟大的保护者。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要赢回我们昼夜流逝的朋友——时间。 之后,梵澄又用英文写出了《孔学古微》、《周子通书》、《肇论》、《唯识菁华》(后二书回国以后出版)。他要让西方人分别了解:第一,中国文化的源头活水;第二,新儒家的重新创生;第三,佛教如何通过道家思想植根于中土;第四,由玄奘取回的经典是怎样被更加丰富与完善的。 1973年,徐先生译释的《玄理参同》出版。在与古希腊、古印度思想菁华进行比勘之后,对中国文化作出了检讨: 1.古之“礼”,在孔子以前,以近代眼光看,双包宗教与哲学。许多仪文,至今只合在宗教中摄。 2.子思出而儒学有独立之哲学倾向。曾子之儒学传,下至孟子,儒家哲学卓然确立。而宗教精神亦犹未失。于荀子见一别枝而终场。 3.墨子之宗教精神偏胜。而宗教仪法大被其非难。 4.惠子、公龙子等皆纯思辨哲学,与希腊哲学——智论师或游士派同。 5.老庄出而清谈起,哲理胜,宗教精神衰。 6.佛法入,虽本原非宗教亦非哲学(如晚近欧阳大师辨之甚明),而二者之精神并存。 7. 道教兴,斋醮盛,天书起,而其哲学衰。 8. 禅宗盛而宗教与哲学双泯。 9. 陆、王出而二者之精神合。朱子亦然。宋、明理学俱有恢复古“礼”之倾向。 10. 近代中国无似古西洋之哲学,亦无似今印度之宗教。无其利亦无其害。 11. 目前为俱收并蓄时代,一皆取之域外。 12. 将来似可望“精神道”之大发扬,二者双超。 印度羁留,三十三年;对于自己的工作,他有这样的概叹: 缘当年入道之始,志切求真,未计身家,情同出世。桑三宿而无恋,瓢一累而犹多。遂以半生精力,尽萃于斯。 徐先生于1978年底取道香港回国,1979年初定居北京,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可谓“落叶归根”了。1992、1993年,他的两位老朋友贺麟和冯至先生先后辞世。2000年3月6日9时30分,徐先生因患肺炎病逝于协和医院。在晚年,他尝想以文言文对翻《圣经》、《古兰经》,未行;曾计划关注与研究湘学,未果;着手翻译梵文之《佛教密乘研究——摄真言义释》,未竟。 三、徐梵澄的治学成就与核心思想 徐梵澄先生所治为精神哲学。所谓精神哲学,是关于“心灵”与“性灵”的学问,主旨在于变化气质,并终期转化社会与人生。徐先生在《玄理参同》的序言中说:“通常说精神哲学,总是与物质科学对举;但从纯粹精神哲学立场说,不是精神与物质二元;而是精神将物质包举,以成其一元之多元。主旨是探讨宇宙和人生的真理,搜求至一切知识和学术的根源,其主体甚且超出思智以上。”精神哲学属于内学,内学首重证悟。悟入精神真理的某一方面,往往为思智、语文所不及。这真理原是由内中修为省悟而得,可以说凡人自知或不自知,皆多多少少生活于此真理中,而人人皆禀赋有此灵、此心、此性、此情、此体、此气,中西古今不异。 “精神”二字,在韦檀多学的表述中,称之为“宇宙知觉性”,或曰之为“力”。此“力”指“生命气息”或“生命力”,非属物理或物质能力,为一纯粹能力,为因,不为果。此“知觉性”或“力”,彻上彻下充满宇宙,或充满七层境界;七条原则,七道水流,即物质、生命、心思、超心思和真、智、乐。前者动性大梵和后者静性大梵。即体即用,动静往复,乃成“知觉性”或“力”之运动,成“精神”。 我国古人先讲到“神”,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然此“神”是动词,不是名词。苏轼曾讨论这个问题,结论为“精出为动,神守为静,动静即精神”。此正与韦檀学合。我国古人讲“气数”,舍“数”不谈。“气”,英人白尼斯(Banes)译之为“力”,徐先生说这种译法最为妥当。“生命力”凡物皆有,只是表现方式或程度不同。而在人,生命之外,还有思想,即思维心,还有情感,即情感心或情命体。但在内心深处,还有一核心,我们称之为心灵或性灵。是这些,哲学上乃统称之曰:“精神”。这一核心,孔亦称之为“仁”,譬之果壳中仁,有如千丈大树,其发端初生,只是一细微的种子。 对于“精神”的理解,希腊古哲赫拉克立特和近世的黑格尔与尼采与我们最相近。阿罗频多指出:在西方,知觉性的调和倾向,为分析的和分别的倾向所代替,如希腊哲学后来的智识性特点,“严格合乎逻辑,爱好固定性和体系,势欲成一种思想的几何学。”这些特点,“决定了后代欧洲思想的整个性格和原野。”但也有特出者,比如黑格尔讲的精神哲学,与阿罗频多不异,即皆是“精神表现的发展过程”。说到“辨证法”,也是玄学的方法。他用的“主体”、“客体”、“绝对”,皆是精神或精神运动。有些表述甚至更为东方人所熟悉:“历史是精神从不自由状态发展到自由状态,从较低自由发展到较高自由。”(阿罗频多说,人类应从低等自性提升到高等自性)精神所保存下来的东西,是长期教养的结果,“这里不能进行制作,这是一种隐密的感染作用,它渗入有精神的人们心中,这是一种吹到他们之中的气息,这种气息使他们热情奋发,而无需他们认识到事情是怎样对他们发生的。”“气息”,便是知觉性,是力。 欲要了解印度之精神主脉韦檀多学,我们就需要通过阿罗频多的思想平台。他的四论,即《神圣人生论》、《薄伽梵歌论》、《瑜伽论》和《社会进化论》,我们可以把阿罗频多思想,或说这一综哲学比喻为一座山峰,以上四论,只是入路不同,依次可为: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修为观和历史观。因为同攀一座山峰,又为曲折而行,故时见路径交叠,阶梯合分,似有轱辘旋转,往返不已状。但其中大有深意在焉,其旨,“超心思”,其归“人生转化”。 四、徐梵澄学思之当代意义 1、独挹印度一系韦檀多学入吾华学林。此一系学说又可称韦檀多藏,正可与儒家典籍、佛经、道藏比美、并立。此举不仅为填补空白之功,而且大大美富了我国之学术思想园地。更有进者,为中国走向世界提供了有别于西方的另外一维路途。 2、鲁迅提出“立人”、“改造国民性的理想”,只是一个方向,一个依约的轮廓。梵澄一生致力于这一理想的理论化和系统化,应该说,这一建构已初具规模。在这一过程中,他把鲁迅对传统文化之糟粕批判的锋芒,折射为对其菁华弘扬的光耀。我们说,传统有时在历史急促的脚步中会被打断,梵澄所做的工作,就是接续传统,使民族生命有依,社会发展有源。 3、精神哲学倡导个人原则。于我国,个人原则无论在古代、在今代之人们的理解中,偏于消极义。在古代,它为宗法制度所抑制;在今代,它为集体主义所遮蔽。我们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若人人的精神力量仍在自我或他律束缚之中,那么,历史难说有实质性的进步,或者说,“有若干进步,亦有若干退步”,结果只是一个停滞的平衡。阿罗频多期待人类有一个主观主义时代的到来,梵澄为我们中国人做好了迎接这一前景的学理准备。就近处着眼,时下正热谈中印邦交,我们中华民族可以自豪地说,两民族之交往,尤其是心理的契接或性灵的相通,我们自有其主动性,优先权,为什么?因为我们有徐梵澄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