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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四句教”析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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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阳明“四句教”析论 (上)

  刘桂标(哲学博士,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兼任讲师)

  (发表于台湾华梵大学主办第六届儒佛会通学术研讨会上,台北,2002年5月4-6日)

  王阳明晚年所讲的“四句教”,是其主要哲学主张的概括的表述,能对她有恰当的了解,也就能对其学说有大体的认识。因此,阳明自己固然对此“四句教”十分重视,而其弟子及后学,亦将此说放在一极重要的位置。所以,对此说详加分析和讨论,对了解王学的学说大旨,实在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

  另外,笔者以为,“四句教”不但能帮助我们了解王学大旨,而且,对环绕此说的主要论争加以澄清和解决,亦有重大的、普遍的哲学意义和价值,而本文最后一部分,便是以解决王门后学的主要论争为例,说明“四句教”的普遍的哲学意义和价值。

  本文的内容,是首先对“四句教”本身作出分析和讨论,然后,进而讨论因此说而起的“四有句”与“四无句”的争论,以及此争论的解决方法。最后,我们会更进一步,以“四有”与“四无”论争的解答为基础,详细说明“四句教”的普遍的哲学价值和意义。

  一 “四句教”的出处

  “四句教”是王阳明生前提出的,用来概括其学说大旨的四句口诀,这点清楚见诸其学生所编录的《传习录》及《年谱》之中,而且,阳明的弟子王龙溪(畿,汝中)亦有详细述及。此外,阳明另一弟子邹东廓(守益,谦之)亦在其著作中提到了“四有”与“四无”的争论。以下,我们先将相关的文献列出,并略加说明:

  1 《传习录》的记述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礼,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1]

  以上为《传习录》中有关“四句教”的记述。《传习录》是阳明弟子编辑和刊载其师言行、著述的著作,此段文字虽由“四有”、“四无”论争的当事人之一钱绪山(德洪)所录,但由于由众多阳明弟子所修订(包括“四有”、“四无”论争的另一当事人王龙溪),故其真实性与客观性俱无可置疑,要了解“四句教”及其相关的“四有”、“四无”的论争,这是最重要的材料之一。

  2 《王阳明年谱》的记述

  是月初八日,德洪与畿访张元冲舟中,因论为学宗旨。畿曰:“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德洪曰:“何如?”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畿曰:“明日先生启行,晚可同进请问。”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闻洪与畿候立庭下,先生复出,使移席天泉桥上。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请问。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畿请问。先生曰:“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畿曰:“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嘱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著。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洪、畿俱有省。[2]

  以上为《王阳明年谱》有关“四句教”的记述。《王阳明年谱》由钱绪山所编订,王龙溪曾作序表示《年谱》所说并无失实之处[3]。而且,此段引文大抵与上段引文互相一致,故这里的文字对了解“四句教”亦有其真实性与客观性,亦是重要的材料。

  3 《王龙溪全集》的记述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意动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动而无动;著于有者,动而动也。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绪山子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著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钱子谓曰:“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一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见,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著。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

  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认定意是有善有恶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无从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仍当随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沉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证悟之论,道脉始归于一云。[4]

  以上为《王龙溪全集》有关“四句教”的说述,此书为王龙溪门人记述其师言行和著述之作。这里的记述,就有关“四句教”的提出与争论的始末的记述来说,与前面二段材料分别不大,而对龙溪“四无”之说,则有更详细深入的说明,可作前二段材料的重要补充。至于阳明对“四句教”争论的解答,这里虽然亦有很详细的交待,然而,当中的论点却与前二段文字有所出入,而依笔者之见,不必是阳明原来观点,而可视为龙溪自己对阳明观点的了解,部分见解甚至可视为龙溪自己的一家之言。因此,此段材料必须加以过滤,才能让我们对“四句教”本身及其有关争论有客观而恰当的了解。

  4 《邹东廓文集》的记述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于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无恶,意无善无恶,知无善无恶,物无善无恶,物无善无恶。”夫子笑道:“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5]

  以上文字见诸阳明另一位弟子邹东廓(守益,谦之)的著作。邹氐的记述,与上述各段材料比较,内容最为简略,而且,没有讲明四句教法是出自阳明还是绪山,甚至此四句的文字亦与其他材料有所出入。笔者以为,邹东廓不是“四有”、“四无”论争的当事人,故此他的记述很可能只出于听闻,所以内容不尽不实,与上述三段材料有所出入。故此,笔者以下论“四句教”与“四有”、“四无”之争,并不以此段文字为据。这里列出只作参考之用。

  二 “四句教”释义

  1 王阳明“四句教”释义

  以上,我们引用了有关“四句教”的出处并略加说明,现在,我们再就“四句教”、“四有句”和“四无句”这三个关键用语加以讨论。我们先讨论“四句教”。

  根据前引首三段文字所述,王阳明在生前的确曾经建立“四句教”,以作为其学说大旨,并以此接引后学,而此中的四句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由于“四句教”是精简易记的口诀,她对于阳明的哲学观点只是高度的概括,并且只偏重一些侧面,因此,就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这也就是她在日后引起不少争论的主要原因。以下,我们先对学者对四句教首句意义的一个误解作出澄清。

  明末儒者刘蕺山(宗周)及其弟子黄梨洲(宗羲),曾据四句教的首句表面意义与传统儒家义理不符,以及上面我们引用的《邹东廓文集》的记述,推论“四句教”并非出于阳明而是出于绪山。黄梨洲说:“此[笔者案:指邹东廓所述]与龙溪《天泉证道记》同记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师尝疑阳明《天泉》之言与平时不同。平时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今观先生所记,而四有之论,仍是以至善无恶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绪山之言,非阳明立以为教法也。今据《天泉》所记,以无善无恶议阳明者,盍亦有考于先生之记

  乎?”[6]

  他们以邹东廓的记述为据,如我前面所说,是难以成立的,因为邹氐并非“四有”、“四无”争论的当事人,其记述亦非常简略。而且,他的著作只是私人著述,没有其他同门确认其内容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故可靠性明显比不上前面三段引文。

  另外,他们质疑阳明“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之说,亦缺乏充分的理据,故后来反对者甚众。对了现代,大抵没有学者同意这种看法。由于对四句教首句的讨论并非本文的重心,故以下只提出较重要的理由,对此误解略加澄清:

  1. 王阳明这句话,如本文前面所述,见诸其弟子共同编辑的《传习录》、“四有”和“四无”论争当事人之一的钱绪山编订的《王阳明年谱》,以及刊载于《王龙溪全集》中另一当事人王龙溪的记述,可靠性极高。

  2. 在阳明的著述中,亦曾说过类似的说话,并非如蕺山师徒所说的从未提及。最清楚的一段文字见于《传习录》卷下:

  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知,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7]

  依传统儒者所言,本心即性,这里,阳明直说“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此语与“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一语可视作同义语。在另一处(《传习录》卷上),他亦说:

  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8]

  阳明主心即理,故这里言“理之静”,其义与“心之体”同,故“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一语与“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一语亦可视为同义语。依此,亦可见出阳明所谓“无善无恶”,其义与“至善”相同。

  3. 将心体称为“无善无恶”,其实是合乎儒家义理的,与孟子性善论并无冲突。因为,正如《传习录》卷上那段引文所言,孟子是从人的本源上说性,而这个层次上的人性,是一切价值的根源,故可说为“至善”(即根源上的善,绝对的善)。同时,它亦非一般意义的善恶,故可说为“无善无恶”(即非现实上的善恶,只是相对的善恶)。就现实的层次来说,人的本性亦可说为“超善超恶”(即超越现实上的善恶),虽然阳明没有这用语。所以,阳明说心之本体无善无恶,并非说心体是价值中立的,而是说它是至善的、超越一般的善恶。因此,上面所述邹东廓将“四句教”首句说成“至善无恶者心”,虽很可能只是他自己所意会的“四句教”首句的意思,而不必是阳明本来的用语,但其意义与其师所说也大体不差。

  澄清过“四句教”首句的意义后,我们进而理解“四句教”的全体意义。阳明的“四句教”,是用来概括其学说的基本主张的,而此四句特别针对《大学》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等工夫而提出,目的是将这些工夫,全部收摄、融通于良知心体之中,一来杜绝他所理解的宋儒朱子以即物穷理的方式讲“格物致知”,向心外求理的流弊;二来,同时突出了其心即理、致良知等学说中所强调的本体工夫相即不离的意义。因此,一方面他没有否定“心、身、意、知、物”等本体观念和“格、致、诚、正、修”等工夫观念在分际意义上的不同;另一方面,他更进一步,指出所有这些观念所指的事物在实践上都是相即圆融、不能分割的。关于这种观点,阳明在其著述中屡屡讲及,以下只征引较突出的

  一些文字加以说明。在《传习录》中,他说:

  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著处谓之物:只是一件。[9]

  这里,阳明依《大学》讲身、心、意、知、物,但与后者不同,他虽然不否认此五者的分际意义不同,然而,却进一步指出,五者在实践上相即不离,不可分割。

  在《大学问》一著作中,他则说:

  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10]

  这里“条理”指本体,阳明更进一步指出,与身、心、意、知、物等本体的分际意义相应的工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虽亦有分际意义之别,但在实践上也是不即不离,圆融为一。最后,甚至本体与工夫也只是分际意义有别,但在实践上亦相即圆融。

  讲相关义理最详细的几段接续的文字亦见于《传习录》,他说:

  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当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11]

  这里言“修身在正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著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著落处。[12]

  此段言“正心在诚意”。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著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著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13]

  此段讲“诚意在致知”。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14]

  最后一段讲“致知在格物”。

  综合上述四段引文,表面上阳明讲所有工夫都有其共通意义,而其实质用意是指出所有工夫相即不离,圆融为一。

  至于阳明的“四句教”──“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明显与上述所引各段文字的意义紧密对应:第一句讲心,对应修身在正心;第二句讲意,对应正心在诚意;第三句讲知,对应诚意在致知;第四句讲物,对应致知在格物。与上述引文不同的是,“四句教”表面上较突出心、意、知、物的分际意义上的分别,特别在价值上的不同:心是就本体的主宰处而言,这是从理想层面来说,在这层面说,它是无善无恶的,或依上面所述,亦即超善超恶的;意是就心的发动处而言,这已涉及经验的层面,在这层面来说,它是有善有恶的,亦即有一般的、相对的善恶;知是就意的灵明处而言,因为涉及具体的道德判断,固在一义下可说涉及经验的层面,在这层面

  来说,它是知善知恶的,而这善与恶亦可说是一般的、相对的善恶;物是就意的涉著处而言,也由于涉及具体的道德行为,固在一义下亦涉及经验的层面,在这层面来说,它是为善去恶的,而善与恶亦可说是一般的、相对的善恶。

  阳明的“四句教”在表面上虽侧重心、意、知、物在分际意义上的不同,然而,他既然以此四句来作为其学说宗旨,此四句的意义实质上便亦有上面所讲各段文字所具有的深层的意义:无论是身、心、意、知、物等本体(事物),抑或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等工夫,它们在实践上都是相即不离、无从分割的。

  2 钱绪山“四有教”释义

  以上我们讨论过王阳明“四句教”的本义,接著,我们再分析钱绪山的“四有教(句)”和王龙溪的“四无教(句)”的涵义。

  依本文前面所引用的“四句教”出处的文字,我们可以知道,王阳明原初只讲“四句教”,并没有“四有教(句)”、“四无教(句)”之说。“四有”、“四无”二词,出于王龙溪。但龙溪用此二词,在涵义上是颇容易使人有所误会的。因为,依上面所引《天泉证道记》所述看来,龙溪以为阳明所讲的“四句教”与绪山所了解的“四句教”是没有多大的分别的,因为都只是讲心、意、知、物四者有分际意义上的分别(在这意义下都可称为“四有教”),此种教法与龙溪自己理解心、意、知、物不同,依龙溪自己,此四者在实践上没有分别(在这意义下可称为“四无教”)。因此,前者(“四有”)只是权法,而后者(“四无”)才是究竟话头。

  如果我们对《传习录》、《年谱》所载阳明对绪山、龙溪的争论仔细分析的话,我们可看出龙溪用“四有”一词是有问题的。因为,阳明明显表示了绪山及龙溪对其“四句教”的了解都有偏差,两者其实各执一端,并没有正确地把握“四句教”的全部义蕴。因此,一直以来,许多学者沿著龙溪的用法,将阳明的观点与绪山的观点都称为“四有教”,这是很不妥当的做法,容易令我们将阳明与绪山的观点混同起来。职是之故,笔者建议,以后但凡讨论“四句教”的问题,我们应严格区分开这些不同的名称:阳明的原来观点应称为“四句教”,绪山及龙溪的观点,可分别称为“四有教(句)”和“四无教(句)”,因为,绪山对“四句教”的理解在一义下可说偏于有(心、意、知、物有分际意义的不同),而龙溪对“四句教”的把握在一义下可说偏于无(心、意、知、物在实践上相即圆融,不可区分)。

  这里先说绪山的观点,我们可以上述“四有教”的涵义加以称谓。依《传习录》、《年谱》及《天泉证道记》所述,他对“四句教”的看法为:

  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上引《传习录》文字)

  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上引《王阳明年谱》文字)

  此(笔者案:指“四句教”)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若是(笔者案:指“四无教”),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上引《天泉证道记》文字)

  据以上文字可见,绪山对阳明“四句教”的了解可说只及于其表面意义──表面看来,“四有句”只讲心、意、知、物有分际意义的分别的意义(即“四有”义)。详言之,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说,心、意、知、物有分际意义的分别,前者是无善无恶的,而后三者则在一义下俱可说是有善有恶的;而进一步从工夫论的角度来说,由于心体虽然至善,但意念之发却往往夹杂私欲,从而产生了恶,出现了相对的、现实的善与恶,因此,我们便必须讲为善去恶的成德工夫,以便恢复纯然至善的本心。由于绪山对“四句教”有以上看法,因此,他不能接受龙溪对“四句教”的理解,亦即“四无教”,将心、意、知、物看成都是无善无恶的,因为他以为,若心、意、知物都是至善的,便没有为善去恶的成德工夫可言。所以,他以为“四句教”本身就是究竟的教法,“四无教”则只是对四句教法的错误理解。

  3 王龙溪“四无教”释义

  接著,我们讲龙溪对阳明“四句教”的理解,亦即他所说的“四无教”。龙溪之说,《传习录》、《年谱》及《天泉证道记》皆有所述,而后者特详,如下: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本文前部分所引《传习录》文字)

  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本文前部分所引《王阳明年谱》文字)

  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意动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动而无动;著于有者,动而动也。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本文前部分所引《天泉证道记》文字)

  据这些引文,我们可知,龙溪对“四句教”的了解,偏重在我们上面所说的“四句教”的深层的意义──如前所言,表面上“四句教”似乎只讲心、意、知、物有分际意义上的不同(即“四有”义),但实质上,却在义理上蕴含了四者在实践上的相即不离,无从区分(即“四无”义),而龙溪显然特重“四无”之义。

  与我们上面讲阳明“四句教”本身意义不同的是:龙溪以为,“四句教”的深层意义(“四无”义)并非阳明本身所明言的,因为阳明的四句教法只显示“四有”义,但“四无”义却隐而不显。故此,他以为“四句教”本身其实只是“四有教”。至于“四无”之义,龙溪以为是自己在理解此四句的义理时自己体会和推敲出来,并加以说破的。他以为,如果我们对本心有所觉悟,便会一觉到底,不但能悟出心无善无恶,也能悟出意、知、物俱无善无恶。这点亦可以理论来解释:心、意、知、物与心在实践上为一,故如果说心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知、物也应让是无善无恶的;相反,如说意、知、物是有善有恶的,那么,心也应该是有善有恶的。当然,心只能是无善无恶的,故意、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因此,我们应该言“四无”──心、意、知、物四者在实践上相即为一,没有分别。

  因此,龙溪以为阳明的“四句教”只讲“四有”义,只是随机而立的权法,而由此教法而领悟到的“四无”义,才是究竟的教法。

  三 “四有”与“四无”的会通

  1 阳明对“四有”、“四无”的会通

  对于绪山的“四有句”与龙溪的“四无句”的争论,阳明曾有详细的说话加以会通,这些说话大抵真实不差地见诸本文前面所引《传习录》、《年谱》的文字:

  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礼,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本文前部分所引《传习录》的文字)

  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此(笔者案:指“四句教”)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著。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本文前部分所引《传习录》的文字)

  依此二段引文,阳明会通“四有”与“四无”二说的要点如下:

  1. 绪山所讲的“四有教”与龙溪所讲的“四无教”,都没有把握阳明“四句教”的全部义涵,故只是各执一端;详言之,绪山只讲“四有”义──心、意、知、物有分,而工夫不可不讲,而龙溪只讲“四无”义──心、意、知、物无分,而工夫与本体相即不二,故在一义下没有独立意义。总的来说,“四有教”与“四无教”两者在义理上都有所偏,没有达到“四句教”的“四有”、“四无”二义兼备的圆满地步。

  2. 阳明以为,“四有教”与“四无教”的偏差,亦可从教化对象方面看出。“四有教”教人通过为善去恶的工夫去除成德的障碍,从而令人从有善有恶的意念上翻一层,间接悟得至善的本体,故是适合中、下等根器的人入道的方法,因为后者的本心常常夹杂私欲;“四无教”则教人直接从本源上把握纯然至善的本体,故是适合上等根器的人的入道方法,因为后者的本心往往能够不受私欲的障蔽。此两种教法都不及“四句教”的全面,因为后者兼具间接与直接令人悟得本体的方法,故是“彻上彻下”的,即适合所有根器的人的入道方法。

  3. 由于阳明的“四句教”的意义较“四有教”、“四无教”完备,故此阳明嘱咐绪山和龙溪二人应互相补足,而非互相排斥。而且,大家日后施教,应以此四句教法为准绳。因此,此种教法在文字上不应如龙溪那样作出更动,因这种更动会令她有“四无教”的偏差;换言之,“四句教”应一字不改地用来教化所有不同根器的人。

  注释:

  [1]笔者本文所引用的阳明著作的版本为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这里所引的《传习录》文字,见该书卷三,语录三,p.117-118。

  [2]《王阳明年谱》,见《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五,年谱三,p.1306-1307。

  [3]王龙溪说:“友人钱洪甫氏与吾党二三小子虑学脉之无传而失其宗也,相与稽其行实终始之详,纂述为谱,以示将来。其于师门之秘,未敢谓尽有所发;而假借附会,则不敢自诬,以滋臆说之病。”见《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七,年谱附录二,王畿著「刻阳明先生年谱序”,p.1361。

  [4]《王龙溪全集》卷一,天泉证道记。

  [5]《邹东廓文集》卷三,青原赠处。

  [6]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六,江右王门学案一。

  [7]《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p.115。

  [8]《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传习录上,p.29。

  [9]《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p.90。

  [10]《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p.970。

  [11]《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p.119。

  [12]同上注。

  [13]同上注。

  [14]《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p.119-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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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四句教”析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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