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空间叙事艺术

　　今天讲《红楼梦》的空间叙事，我想对大家首先要说几句，因为我提出一个空间叙事。我们都知道，小说作为一种叙事艺术，我们通常学文艺理论都讲的是时间艺术，那么我今天讲的是空间艺术，这个怎么理解呢？我不否认作为文学叙事是时间的艺术，但是在时间艺术中，空间叙事是关注不够，关注不多的，因此我今天的讲座就专门来讲一讲《红楼梦》的空间叙事。

　　讲空间叙事，我就从这么几个部分讲，第一个大问题就讲园林门的叙事视角。我们都知道，《红楼梦》写贾府，就是这个庭院内发生的故事，那么在这个庭院里呢，最突出的建筑就是园林建筑，可以说大观园这座建筑已经成了我国清代园林建筑的一个标志了。

　　园林建筑和西方的哥特建筑不同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在哪里呢？就是它的门多。我们北方的园林建筑和我们南方建筑不一样，北方园林建筑都是一楼平房，那么门多，大门、二门、三门、角门、旁门，多得很的门，和哥特建筑，西方建筑不一样，因为他们是石头建筑，石结构，我们是木结构的建筑。哥特建筑是拱扶垛，它就是窗户很大，基本上没有什么墙，就是用窗玻璃代替了它的墙面。我们的园林建筑，门多，我就提出一个观点，《红楼梦》叙事的视角是从门切入的，就从园林的门切入。

　　我做了一个统计，统计的结果是什么呢？首先看门的描写，门的描写我统计的结果，门的指称有30余种，什么叫门的指称呢，就说有些什么门，大门、二门、旁门、角门、边门、山门、腰门，还有垂花门，等等。我对全书120回书的统计，有30余种关于门的指称，就可以看到门确实很多，我们的园林建筑（特点）。

　　另外就是关于门的动作的词语，有40余种。哪些是动作词语，比如进门、出门、敲门、叩门、推门、踹门、打门，这些就是门的动词，带着动作去敲门、打门的，还有锁门、掩门、出门、叩门这些，这是动作词语，有40余种。

　　另外还有省去“门”字进出的词语，有150余种。怎么省去“门”字 ，比如说“进来了”，照说应该“进门来了”，“入房内”，可以说“入房门内”，就把“门”字省去了。“退出来”，“退出门来”。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个绝对不是我编来说的，他是从房里退出来，你想一个作家写那么多门，如果每一个字都要去写，进门来了，出房门去，那很累赘的，也不符合我们的习惯表达。我统计的结果，这种进出的词语，比如说进来、出去，进出，还有“至那里”，“到那里”都是很多的，有150余种，这是关于省去“门”字进出的词语。

　　这么多的门，我做一种量化的统计结果，一个一个去数出来的，我们就可以看到确实《红楼梦》里这个门是很多的。那么门在书中起什么作用呢，我认为这个门不仅是我们房子要有门，作为进出口，还要关门锁门。另外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说，它还有一种叙事的功能，就是在小说中担负了一种叙事的功能。那么我又做一个统计，就是120回书，其中有116回书的开端和结尾都是由门和门的进出来连接的，只有哪4回没有？有一回就是第71回的开端，讲贾政他的政务很忙，身体不好，开端就没有门字，也没有门的进出，这一回没有。还有第78回的结尾和79回的开端，写什么呢，写宝玉在花园里边悼念晴雯作芙蓉诔，那悼念晴雯作芙蓉诔，他就用不着走来走去，也就没有门字。另外第79回的结尾和80回的开端是那个夏金桂和香菱谈话，香菱就讲了一大篇对花的感悟，她觉得花怎么怎么香，夏金桂很不服气。我们知道夏金桂是很厉害的那么一个女人，这个结尾和开端没有写到门和门的进出。那么我们把这4回排除，116回的开端结尾都有门的描写，这就要引起我们的思考，为什么这么多门？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是什么呢，这个《红楼梦》的叙事就由一座门连接起来了，在不停地由《红楼梦》里的园林的门把它串联起来了，因此门成了叙事切入的一个角度，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门开始的，或者是某个人进门，某个人出门，从门开始，由门来连接。所以说，这样看，一部《红楼梦》就由红楼门把它串起来，形成整个的这么一个架构，这是关于门的纵向建构。

　　而且在纵向建构中，我们可以看到，主要的人物，他们的故事都是和门连起来的。比如看林黛玉，包括她到宝玉那里去，被关在门外，后来听说宝玉要和宝钗结婚的消息，她也是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潇湘馆，还没走到门口就吐血了，都是跟门联系在一起，这是林黛玉。

　　另外像宝玉，他的故事也是跟门连在一起的。比如说他游太虚幻境，还有他到黛玉房里去，听到她正在吟诵《西厢记》，还有最后一直到他出家的时候，他去赶考，考试的时候在龙门口一转就不见影了，都是跟门连在一起的，这是它的一个纵向建构，人物的故事都是和门连在一起。

　　甚至连一个很次要的人物，比如说刘姥姥，你看刘姥姥的故事每一次都是从门开始的，当然她来都是从后门来，因为她是乡下人，门是有等级制的，在《红楼梦》里面是有等级的，等级是很森严的。《红楼梦》里边，贾府的大门一般是不开的，都是走旁门，走边门，走后门。大门什么时候开，元妃省亲的时候开了，开大门。还有呢，宝钗结婚的时候，就是宝玉娶宝钗的时候，要把宝钗迎进来，是从大门进来的。所以说门的等级是很森严的。刘姥姥每一次从后门来，从后门出，4进贾府，都是走的后门，最后一次还悄悄地把巧姐带走，也是从后门悄悄带走。这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门确实有很大的作用，担负了一种叙事功能，而且成了一个形象，在小说里边，这是门的纵向建构。

　　门还有横向建构。从横向建构来看，刚才说纵向建构讲的是从故事情节发展的线索来看，116回书里边都有门的连接，所以我们就可以说整个一部小说是由门来连接，横向建构怎么来看呢？里边的门有俗界的门和宗教的门，这个俗界的门当然指红尘，门就成了连接红尘和出世的中介。有宗教的门，怎么还有宗教的门呢，我们看妙玉自称槛外人，宝玉就是槛内人，这个槛内人和槛外人，实际上就是门槛的槛，也就是一个在红尘，一个在宗教里边，那么也就看到这个建筑的门，它就向引申的佛门转换，出家。而且这个俗界的门和宗教的门，一般人红尘中的人，是不能够进入出世的大门，要经过转换，只有两个人物可以来来去去，天上地下可以自由地出入入世和出世的两扇大门。是哪两个人，一僧一道，就是那个癞和尚和瘸道士，只有他们俩人。把宝玉带到红尘也是他俩人把这块石头带到红尘来的，后来还要把它收回去，就是入世和出世。包括第116回，癞和尚到贾府来给宝玉看病，实际上就是要告之他了，你这个时候应该醒悟了。就是说在他出家以前，也是和尚来了。所以说这个一僧一道，他们俩能够自由地通到俗界的门和宗教的门，这是进行一种转换。

　　另外呢，还有两个门，就是地上的门和天上的门。地上的门指的大观园，天上的门指的是太虚幻境。实际上地上的大观园是天上的太虚幻境在人间的一个缩影，而天上的太虚幻境是地上大观园的一个表现。所以说宝玉在第17回游览大观园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他感到似曾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见过，他在第5回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见过。而第16回修建大观园的时候，脂砚斋是怎么批的呢？“园基乃一部之主”，这是一个园林的基础，它是书的一个总纲，这也就看到了，地上的大观园和天上的太虚幻境，它成了一个对应。当然也可以说大观园实际上就是所谓的世外桃源，但是这个世外桃源并不清静，一群姐姐妹妹，一群女儿在里边遭遇她们很悲惨的命运，人间的悲剧在世外桃源里边发生，并不清静。所以说这个仅仅是一个世外桃源，而没有也不可以说有仙山琼阁。那么天上的大观园对地上的大观园，就是天上的太虚幻境对地上的大观园，它还具有一种颠覆作用，它在引导地上贾府里故事的发生，具有颠覆作用，这是地上的门和天上的门。

　　而且门成了连接上下两界的中介，宝玉进入太虚幻境书中怎么描写他，恍恍惚惚就随警幻仙子进到门去了，恍恍惚惚。每一次进入梦境的时候就用“恍恍惚惚”来引入梦中。《西厢记》、《牡丹亭》里边要做梦，它就说“梦科”、“梦介”，表示在做梦，表示做梦了。但是我们看《红楼梦》里边，里边做了26个梦，这些梦它就没有一句提示你，他进入了梦乡。他就恍恍惚惚看到谁来了。比如说小红，恍惚之间看到了就是她所喜欢的人（贾芸）走过来了。作者总是用恍惚，恍惚入梦，而恍惚以后呢，就是做梦了。所以我们看这部书的时候，要注意，不然你一头雾水，哪里是梦，哪里是真，似真似幻，你很难辨别的。所以说做了26个梦，有17个梦都是恍惚入梦，这是地上的门和天上的门。

　　另外还有现实的门和心理的门。这个门呢，现实的门有很多，为什么是心理的门，门成了园林人的心理积淀。就是《红楼梦》里边的人说话都是来呀、去呀、进呀、出呀多得很，都有一个“门”字，或者说省去“门”字的进出。比如第8回，黛玉就调侃宝玉和宝钗。刚好她去了宝钗也来了，她就说一句话，“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她来了，明儿我再来。”她有点挖苦宝钗的到来，因为她们两个总是有点争风吃醋的，当然这个争风吃醋也可以理解，争个什么呢，争一个宝二奶奶的位置，就是说女子在那个社会地位是很悲哀的，就是争这么一个位置，实际上就是一种妻本位，就争这么一个位置。宝玉就那么一个男儿，大家都要争他怎么可能呢，所以说就闹出了一些矛盾，或者一些口角是非。

　　甚至第37回，成立海棠社，做诗要押韵，押什么韵呢，刚好门口靠着一个丫头，迎春对那个小丫头说，你说押什么韵？这些女孩都不知道押什么韵，那个靠着门口的丫头脱口而出说“门”，所以说海棠社成立之后，第一次做诗押韵就是押的门字韵，不信可以去翻第37回，这可以说是现实的门和心理的门，门已经成了园林人内心的一个积淀。这是门，这么多。

　　也许同学们要问有没有窗的描写？有。窗的描写就很特别了，特别在哪里呢？这就是我们园林建筑的窗户，跟我们今天的玻璃窗是不一样的。当时玻璃是很昂贵的，只有宝玉房里还有一块玻璃镜子，所以刘姥姥没见过，以为是见了一个老妖婆，看见镜子里边映出（自己）来，还以为是个老妖婆。玻璃很少，里边点的灯，大观园点灯，比如说元妃省亲，点的灯叫做明瓦灯，它实际上严格说来不是玻璃灯，透明度比较好一些，窗户就更不可能用玻璃，因为很昂贵的。那么当时的窗户都知道是木板窗，外面一层是木板窗，那么开窗户就很麻烦，开窗户要把木板取掉，过去的一些铺面要把窗板下掉一样。木板窗里边还有两层，有一层就是内层的纱窗，就是用丝绸做成的纱窗，纱窗里边还糊了一层窗纸，北方还糊窗纸。所以说你想开窗户就很麻烦，而且你要从窗户看里边或者看外边，就很困难，所以必须舔破窗纸看。

　　比如说第19回，宝玉到宁府书房去，路过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声音，他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书中是怎么说的，“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门进去。”因为里边小厮仆人正在做好事，所以说他是舔破窗纸看，就说明看很不方便。比如说宝玉和宝钗成亲的时候，两人就很斗气，因为宝玉不愿意娶宝钗，怎么林妹妹变成了宝姐姐？这个时候王熙凤她就想去看这小两口怎么样了，她是怎么看的，是觑着眼在窗缝那里看，因为很艰难，就不像我们现在这种窗户就很好看。照说，本来情人约会，我们写情人约会，都要在窗下，阳台下面，我们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窗下面对话，朱丽叶说，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要叫罗密欧，你如果换个名字不更好吗？因为他们两家有世仇。那么我们说的叫玫瑰的那一种花，它不叫玫瑰不是同样发出芬芳吗，你为什么要叫罗密欧呢？罗密欧在窗下听到了，就说我从此受洗再也不叫罗密欧。你看窗户是很刺激的，够浪漫的，够刺激的，所以在文学描写里边，写情人约会，都要唱一曲小夜曲，在窗下，没有说你在大门口去唱一曲，你说这个怎么搞。但是我们的园林建筑又很特殊，你看窗户很不方便，你要去偷看也不方便，要舔破窗纸去看，这样子就有很多麻烦，所以我们说《红楼梦》有窗户的描写，但是和门相比，它发挥的这种功能相对就要小一些，这是很特殊的。

　　但是窗户它也有描写，它造成了两个空间，就是内外空间的一种交流，通过窗户来隔开，窗里窗外，就是屋里屋外，形成两个空间的隔与不隔的交流，也就成了以窗借景。描写窗户的时候，朝外看，那个时候大大方方，把窗格子都打开了，朝外看是借景，因为窗外又多了一个景。像我们现在要购房买房，特别注意窗外借景有硬件，如果说有一个湖在外边，那你这个房子相对来说，虽然不是你房里的陈设，比较而言外面有自然风景，不被人家挡住，那这个房子和别的房子比较起来，肯定要更有价值一些，以窗户借景。所以李渔就把以窗借景，还称为是“尺幅窗”、“无心画”。窗户就像一幅图画的框一样，而且成了一个无心画。怎么无心画，你并不是有心画的一幅画，如果我们把这个窗帘打开，一看窗外，那么有一幅镜框儿画，我们中山大学的校园就展现出来了。比如说贾母在看院子景色的时候，她就是隔着窗户往外面看的，这是形成内外的交流。我们说了古代的窗户看里、看外都不方便，要舔破窗纸看，那么为了弥补这种不足，《红楼梦》是怎么描写的，我们园林建筑它有一种特殊的观看，就是“门儿虚掩”，用门儿虚掩来代替窗的观看。怎么门儿虚掩？就是从门缝里偷看。虚掩并没有开完，如果大大开着，你说里边人怎么做事，那外面一下就看见了嘛，而且一看一览无余，没有韵味了。说门儿虚掩，开个门缝，就形成了一个半幅画的效果，就像一个条幅一样。那么门儿虚掩，看见我们里边，这里是教室的一角，那个人只看见你拿笔的那只手，那边在干什么，还有什么他看不到，这样就造成了一种神秘感。这样子看画，是不是得到的东西更多，引起你的想象，那么没看见的那一半是什么呢，就引起你的想象。这个门儿虚掩，很多描写都是通过它看到的一些事情。比如说，第71回写“角门虚掩”，就是院子的角门虚掩。鸳鸯过路的时候，看见角门虚掩，就看到了谁呢，就发现了司棋正在跟她的情人约会。所以说一个名叫鸳鸯的丫鬟捉到一对儿正在幽会的鸳鸯，就是通过角门虚掩看到的。

　　还有鸳鸯后来寻死上吊要追随贾母而去，丫头是怎么发现她的，也是门儿虚掩，就看见屋里像鬼火一样，若明若暗，一下打开门看到了鸳鸯吊在那里，吊死了，上吊了，也是通过门儿虚掩表现的。所以书中有好几处门儿虚掩，这个不仅给人一种审美感的效果，而且它对窗户来说，它代替了窗户观看的一种功能。因为看窗户就很困难了，比如说尤氏，尤氏有一次去偷看什么呢，看贾珍在家里酗酒作乐，她呢就是半曲着腿蹲在窗户下面偷听，她不能偷看，因为冒出头去，窗户是关上的，看不见，所以这就是一些很特殊的表现，这是关于窗的描写。

　　那么我们看，门窗在里边叙事上的作用，它形成了一种空间的分割，就是门窗的空间分割。首先是场景的空间分割，这个门窗的空间分割，它就起了一种舞台布景的作用，就把屋里屋外形成了两个空间的分割，就是掩隔开来了，有藏有露有渗透，那么就增添了叙事画面的丰富性和生动性。由于门窗就像舞台布景一样，因为我们演舞台剧的时候，就那么一个剧场，一个舞台，又要演室内，外面的人回来还要咚咚敲门，有时候布景的时候就放一个半扇门在那里，就隔开了，里边这是屋里，外边这是外面，所以说这个门窗就起着分割空间的作用。另外呢，这种门和窗的描写，还有就是隔门对话，隔着门对话。比如说第26回，林黛玉到宝玉怡红院房里去，就被晴雯关在门外，晴雯听见敲门，黛玉就去了，晴雯说谁呀，黛玉就说是我，但是晴雯没听出她的声音来，管她是谁，宝二爷吩咐了，谁也不开门。因为黛玉想这些丫鬟平时爱开玩笑，她又说是我呀，这里说还是不开，那么就形成了屋里屋外的对话。那么我们来看，就好比说，这里敲门，门外的人敲门，黛玉敲门，屋里说谁呀，是我呀，任谁也不开，宝二爷分咐了，不开门。还是我呀，你开吧，就不开，已经很晚了。那么黛玉就听着很生气，正在生气的时候，因为她心里想，刚才看见宝钗进去了，怎么我来了就不开了，她本身又多疑，她正在外面生气的时候，屋里传来宝玉和宝钗的笑声，那么正在生气，传来笑声，笑声表示在屋里，林黛玉气怔在门外，就是生气。如果我们把这一段完整的话，你看分开来，就成了1、3、5、7、9，2、4、6、8、10。谁呀，是我，宝二爷吩咐了谁也不开，她说是我呀，你开吧，就不开，这里又生气，屋里又传来了笑声，她又气怔在门外，我们看，1、3、5、7、9就是晴雯屋里的人说话，2、4、6、8、10就成了屋外黛玉的说话。这样的话，所以我们看书的时候，你就要学会什么，就是有一种逼视的眼光，我们虽然看的是文字的描写，你用一种空间逼视的眼光去看到它的文字画面，这个就好像电影的切镜头一样。不知道你们有这个感觉没有，那个电影的切镜头，我拍一下门外，拍一下屋里，拍一下门外，拍一下屋里，镜头切来切去，很快。那这样的话，叙事的节奏就比较快，而且笔墨就非常的精练，本身我们中国小说叙事，跟西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文字是非常简洁，这样就看到了，那个镜头谁呀，是我，不开，这里生气，屋里又有笑声，这里就气怔在门外，形成了这个镜头屋里屋外，两个镜头的不停转换，这就形成隔门对话，增添了叙事的功能，画面就更丰富了。隔门对话还有很多，比如说赵姨娘和她儿子贾环的对话，因为贾环不小心把汤药淋到宝玉身上了，那当然就受到一顿痛骂，赵姨娘也很生气，母子俩就在里屋和外屋对话，赵姨娘说我叫你不去，你偏去。屋里（贾环）又说一些讹诈的话，我要把凤姐的女儿巧姐怎么样，也是母子俩在屋里屋外。

　　还有一个像房门内外的对话，里边都是很多的。比如说像平儿，有一次和贾琏也形成了屋里屋外对话，正好遇上王熙凤来了，她说你怎么跑到屋外来说话，你不到屋里说话呢，也形成了这种不同的场面，这是隔门对话。还有隔窗偷听，隔着窗户偷听。比如说第26回，宝玉是在窗外偷听到黛玉吟《西厢记》的，就知道她的心思了。还有第27回，宝钗隔着窗户偷听到亭子里的丫头在说话，只不过宝钗很聪明，或者说很精明，也或者说很世故，她就假装呼唤黛玉，好像她在找黛玉，所以一下转移目标，就使在亭子里的丫头恨黛玉，就以为是黛玉偷听了话，而宝姐姐没偷听。实际上是宝钗偷听了。所以说两个丫头说，我们说话要小心一点，干脆把窗格子打开吧。这就是窗户的不方便，如果玻璃窗，我们即使在屋里说话，看到外面有谁来了，赶快使个眼色别说了，但是因为窗户关得很紧，看不见，所以说隔窗偷听。

　　还有像75回，尤氏偷听贾珍在房里聚赌，也是曲着腿，蹲在房下面。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红楼梦》里边的妇女女性都是没有三从四德的，因为按照三从四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还专门曲着腿在那儿听，你想，蹲着腿那个姿势是很艰难的，还那么偷听半天，你说她遵守了什么妇道？里边是很反三从四德的，同学们要做论文可以找一找《红楼梦》的女子都不守三从四德，包括李纨，也是这样。贾珠的遗孀李纨也是，她还说什么呢，没关系，今天老太太不在，大家喝酒尽量喝吧。全部喝倒一地，醉得东倒西歪的，宝玉过生日，全部都醉在炕上，所以都是不遵守三从四德。黛玉也不遵守，看《西厢记》。宝钗也是，她还比黛玉先看，只不过她看了她还说黛玉你怎么看这个书，黛玉一生机灵，就是这一回笨了，她就求饶，你饶了我，别告诉人。《西厢记》是不能看的禁书，她就忘了说了一句，你说我看，你认为是黄书，是不好的书，那你还比我先看呢，不然你怎么知道它是不好的书呢，你没看怎么知道呢，所以她这回就败在宝钗的门下了。这是我们关于门的叙事视角，它有种叙事功能。

　　我讲第二个大问题，就是园林香的嗅觉空间，香的描写我又做一个统计，那么我的统计都是采取这种量化的方法，一个一个去数，显得有点笨，但是笨也可以出活，你才能够证明，有证据，用实证性表明你支持这个观点。还有比如说里边的香料，一个是皇宫里边送的，还有一个呢，就是香料铺买的，比如说第24回，贾芸就去买冰片买麝香，去干吗呢，送礼，送给王熙凤，好谋一个大观园的差事，这是关于香料。里边的饮食香词语，我们看《红楼梦》里边是很讲吃的 我们中国饮食文化是比较讲究吃的，那么饮食上的词语也有10多种香，什么蟹肉香、香芋，就是芋头，香菌、茄子香。

　　以香命名的建筑有10余座，稻香村、藕香榭、梨香院，我们看命名当中还可以发现一个什么东西呢，凡是跟香联系的词都和农业有关系，看见没有，比如说藕香榭、稻香村都是跟庄稼有关，藕是蔬菜，梨香院是水果，还有香菱那个人名，那是硬壳果，这些都是跟香连在一起的，都跟农业连在一起，这说明什么呢，我们古代的农业就是推崇一种香文化，香的农业文化，农业才是香的，农业跟香连在一起。

　　里面还有以香入诗的诗词有20余句。比如说“隔岸花分一脉香”，“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些都是诗词里边带了香字的，有20余句。那么这些香的描写，在书中又起了什么作用呢？我就提出一个观点，形成了一个香气空间，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通过我们的嗅觉来感受到，我列举这些香的词语，在《红楼梦》大观园贾府里的空中空间飘荡，所以感到处处都有香气，就形成了一个香气空间，嗅觉空间。

　　香气空间有它的定势和韵调。我们举个简单的例子，每一个人的房间里香都不一样，而且每个人的房间都很香，因为这是一个贵族之家，所以说才能用香。在古代用香是很讲究的，也是有等级制的，普通人家是不能用香的，也很贵，用不起的，用香就像我们今天用化妆品、香水、香精一样，当时它就是像用香水香精，当时化学制品还没那么发达，直接用一些冰片、麝香、沉香、速香来代替。我们看秦氏房间，秦氏房间的香气可以说是一种俗香，它讲的是“甜香袭人”，说甜香还好听一点，要是按曹雪芹原来写的话，说她是“淫丧天香楼”，如果说是淫香这个词就不是很雅，后来（脂砚斋）要他把它改过来了，说是甜香袭人这种香气。宝玉在秦氏房间里睡觉，一下子在这里边懵懵懂懂就好像晕了头一样。在这么一个房间里，说她这里边的香调子的话，我就认为是一种带有浊韵的浊香调，虽然很香，但是很浑浊，或者说不是那么高雅的一种俗香。王熙凤的房间也是香气，“香扑了脸”。刘姥姥进王熙凤的房里，一下被香给蒙住了，所以王熙凤稳稳地坐在炕头上，谁呀，带她来，拿筷子拨着她那个炭火，很森严，很威严的。刘姥姥第一次到贾府来的时候，所以说是香扑了脸，那么王熙凤这个香呢，就表现了王熙凤的性格是一种带有刚韵的辛香调，很有辣气的，凤辣子，带有辣气的辛香调。

　　蘅芜苑是薛宝钗的住房，薛宝钗的住房，她里边是不种花的，我们看蘅芜苑有花吗，没有，都是种的异草，奇草，这些异草奇草都是很名贵的草，也很有香气，那么就是一种冷香。而且她房间里香是冷香，房间里布置得像雪洞一般，冬天了完全是个冷美人住在里边，而且她吃的中药是什么“冷香丸”，也是跟冷连在一起的，所以说它里边表现的香调是一种带有清韵的凉香调，这是蘅芜苑。怡红院是一种暖香，怡红院里有很多花草，里边就描写什么呢，那些虫子都“闻香就扑”，完全把他房间当个花心一样 ，往房间里扑，所以它的香气是一种带有柔韵的醇香调。

　　潇湘馆的香是比较奇特的，宝玉到那儿去，觉得是一种奇香，很奇特的香，说不出什么香，而且他还专门拿鼻子闻，去闻黛玉身上的香，就跟一般不一样。黛玉身上的香气和宝钗身上的香气不一样，你看宝玉对宝钗还有些男女之间的动情动心的一种欲念在里边，但是他对黛玉，虽然两人那么相知，他没有动那种情，没有动那种欲念，所以说黛玉表现的人体香或者是肉体香，她是很纯洁的一种女儿香，所以说是一缕幽香，一种带有清韵的清香调。这是各个人都跟香连在一起不同的调子。

　　那么香气在《红楼梦》叙事当中，它具有它的虚拟性和空白性，为什么有空白，这个空白实际上是我们的艺术空间，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是不一样的，我们讲虚拟，讲空白，具有一种虚拟性，追求一种灵性的东西。我们看中国书法当中，有“计白当黑”，中国书法写字，不要以为那个字与字之间，或者字内空间没有墨的地方以为就没有字，那个在书法里边也是它的间架结构的一部分。因为我们中国书法讲究间架结构，或者称为结体，就是字内空间、字与字空间，还有行与行之间的空间，它是有比例，或者说它不是真正的空白，是计白当黑，虽然那个地方没有笔墨，但是你也要把它当做有笔墨来看，这是中国书法的计白当黑。在我们绘画中，有“留白”的现象，我们中国画如果画一幅画，你看如果老师教的话，画画一定不要画满。就不像油画，油画是整个画面全部要涂上色彩，而我们中国画，就是用墨，我们中国画，山水画有3种颜色，一个是墨，还有白，空白地方没有画画，留白，留空白，留出的空白不是没有画，是当做有画的空间，它是一个布局，还有一种颜色是什么颜色，红色，印章，所以说红白黑这三色可以说是我们中国画的一个基本的颜色，当然主要是用墨。那么白呢，就是用空白的地方来表现。

　　还有我们的舞台空间，我们中国舞台布景是最简单的，一把椅子摆在那里，或者摆张桌子，那个椅子又可以当坐椅，一会儿像上高山，它的布景非常简单，整个需要调动我们观众的积极性，想象的空间，这是空间的虚拟性。它不像西方布景，那个舞台布景是布得很满的，我们的布景是很虚灵的，虚化的。这样来看， 在《红楼梦》文本当中描写的香气就相当于书法当中的空白，相当于绘画中的留白，也相当于舞台空间的虚拟。所以说，我认为香气空间它是客观存在的，它具有它的审美特性，这是我讲的第二个大问题。

　　第三个大问题，园林叙事的动作程序，我们看整个《红楼梦》的叙事只有3个动作，或者说用3个动词来表现，哪3个动词呢？第一个是“进出”，有150余种进出，各种进出。第二个动词就是“看”，空间的看，有10多种，看、痴看、正见、眼一溜、乜斜着眼。另外就是“说”，对话的说，说、问、因问、便说、因说道、回道。比如第40回酒宴行令，捉弄刘姥姥那一回。行酒令的时候，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说了几十句。那我们看整个《红楼梦》的叙事动作就有一个程序，就是进出—— 看—— 说。首先人就是进门，或者出门，进了门以后，只见什么，只见以后就是说，因说道怎么怎么样。说话主要是对话，你一句我一句，那老说下去，有没有止境？有止境。什么时候有止境？这个时候又来一个人，只见某人进来，进来以后，又看什么，看了以后又说，贾母有请，老太太有请。然后过去了，然后又是说，又是对话，这样形成了进出——看——说，循环又是进出——看——说。如果不信你们去看，实际上我们《红楼梦》非常像一个对话小说，它很少像西方小说叙述，他们到了哪里去，又看到了什么。它是通过说话表现的。比如第28回，我统计了一下，整个这回经过了进出——看——说，循环了16轮。第28回循环了16轮，来了一个人以后，看见什么，又说，说了以后，又来一个人，请你们到哪里去，又来一个人，又说一件事，又说，总共循环了16次。所以说这就成了动作的一种循环，这是园林叙事的一种动作程序。所以这样一看，《红楼梦》的叙事是非常独特的，从叙事动作就可以看出，由空间的进出、看，转向时间的说，循环过程就是由空间到时间，再到空间再到时间，这么不断地循环。而且在循环当中，《红楼梦》的看还有一个特点，它的描写都是通过人物的一对眼睛看，但是他不能每一次都写人物的一对眼睛，写太多了，那100万字的《红楼梦》还不够，可能要写两百万字，所以它只是几个大的地方写了一对眼睛，其他就省略了，只见、因见、但见、看见，然后就转向说什么，就不把他只见什么说具体。

　　有几回看，写得很具体。一个就是第3回，林黛玉进贾府，通过林黛玉这一对眼睛来看，就看得比较详细一些。另外像第53回通过宝琴的一对眼睛看贾家，祭祀，祭祖先，因为她是外戚，外来的亲戚，她不参加仪式，所以她来看。还有像第39、40回通过刘姥姥的一对眼睛，来看大观园，实际上这个看什么，是作者在引导我们像游历园林一样，移步换景不断地走过的时候，我们就看到这些风景，这是园林叙事的动作程序。《红楼梦》的空间叙事内容确实太丰富了，这是我们一节课所不能够容纳得了的，那么我就讲这一些，同学们有什么问题，我们下面可以提问。

　　问：老师您刚才说到门是《红楼梦》的叙事空间视角，那么请问一下，其他的小说是不是也一样会有它的空间叙事视角。

　　答：我想每个小说都会有它的空间叙事视角，但是不同作品，它不能都是门，比如说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看过吗？看过，或者没看过小说，也看过电影，它里边哪儿去找门，就很难找到门。它写的都是乡间的路，那么也就是说，它的空间叙事视角，那我就要说一个，它就是路来连接。这个空间叙事视角我想呢，要根据不同的作品来看，它有不同的特点。

　　问：您刚才讲到《红楼梦》有一种香气空间，那我就想知道，其他小说有没有这种空间，比如说同样是写女性的《金瓶梅》，在《金瓶梅》中，是不是也有种香气空间在里边。

　　答：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实际上《红楼梦》的写作曹雪芹是受了《金瓶梅》的很大影响，如果把两部著作比较，当然《金瓶梅》在前，《红楼梦》在后，相比较《红楼梦》写得更加成熟一些，但是它们有共同的特点，都是庭院小说。而且你看《金瓶梅》也是写建花园，而且很有意思，《红楼梦》建花园是多少回，修大观园16回，在《金瓶梅》里边也是16至19回，你看都很对等的，这个是不是巧合，应该怎么来看，这两部小说它们都作为庭院小说，而且建筑，房子都在小说中成了很大的一个空间建构。但是比较而言，《金瓶梅》写得粗糙一些，里边写香的就不多，所以说香气空间应该说是《红楼梦》非常独特的表现，比如说《三国演义》里边偶尔写香，但是《三国演义》里边就不能说有香气空间，为什么我要统计那些数字做量化呢，通过量化来证明，支持你的观点，我统计《红楼梦》里边香的描写有100多种，而《金瓶梅》相对就少得多，《三国演义》就寥寥无几，所以说不同的小说应该说是有不同的空间。

　　（央视《百家讲坛》供稿）

　　中国网 200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