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佛教文化对《聊斋志异》艺术想象力之影响 |
 
浅析佛教文化对《聊斋志异》艺术想象力之影响 钟颐 摘要:《聊斋志异》是一部极富艺术想象力的著作。而佛教文化对激发作者的艺术想象力有着深刻的影响。本文试从人物形象塑造这个角度切入,简要分析佛教文化对《聊斋志异》高妙的艺术想象力之影响。 关键词:聊斋志异;佛教;艺术想象力 清代作家蒲松龄的名作《聊斋志异》是一部极富艺术想象力的著作。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曾这样评价它:“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究其根源,因素颇多,蒲松龄的思想十分驳杂,儒、释、道、民间信仰等等,都对其有深刻的影响,但其中一重要因素,即佛教文化的影响不容忽视。 本文试从人物形象塑造这个角度切入,简要分析佛教文化对《聊斋志异》高妙的艺术想象力之影响。 《聊斋志异》之高妙的艺术想象力首先体现在,作者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人与异类是可以相互变化的。相对于人类这一主体而言,动物、植物及其它客观事物都可以被称为异类。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大量地写到异类事物,把目光投射到人与这些事物的关系上,并以此构筑作品的艺术世界。《聊斋志异》中人与异类互变的作品至少在100篇以上,数量可谓不少。 人与异类互变,包括异类变化为人与人变化为异类两个方面: 在《聊斋志异》中异类化为人形的精怪故事特别多,而且所涉及到的异类的种类非常丰富,有狐狸、老鼠、鹦鹉、青蛙、蜜蜂、牡丹、耐冬树、菊花、荷花、白鳍豚、虎狼、乌龟、鸽、乌鸦、蠹鱼等等。如狐幻化为人的《娇娜》、《青凤》、《婴宁》、《狐梦》、《红玉》等;花草树木幻化为人的《黄英》、《葛巾》、《香玉》、《荷花三娘子》等;飞禽幻化为人的《阿英》、《鸮鸟》;蜜蜂幻化为人的《绿衣女》、《莲花公主》;老鼠幻化为人的《阿纤》;香獐幻化为人的《花姑子》;白鳍豚幻化为人的《白秋练》;青蛙幻化为人的《青蛙神》;乌鸦变成人形的《竹青》;鸽变人形的《鸽异》;虎狼变成人形的《苗生》、《黎氏》等等,可以说是自然界中的飞禽走兽、花木虫鱼,无不可以幻化为人。 虽然《聊斋志异》“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但是“偶见鹘突,知复非人”。因为异类毕竟是异类,并不能真正成为人,所以已化为人形的异类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就会变回原形。 如在离开人类时会变回原形,《八大王》中的鳖精,“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没”。《黎氏》中的黎氏以一佳妇形象出现,食掉谢家三个小孩后现出原形,化做“一巨狼冲门跃出”。《鸽异》中的白衣少年与人告别后,“化白鸽,如大鸡,冲霄而去。”《阿英》中的阿英被兄嫂疑为妖后,“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葛巾》中的牡丹精葛巾与书生常大用分别时用力将儿子扔在地上,小儿便化作牡丹花。 在醉酒时会变回原形,如《酒友》中爱喝酒的狐精喝醉后变回原形,“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犬卧”,而酒醒后则化为人形,“半夜,狐欠伸。生笑日:‘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武孝廉》中的妇人也是醉后化为狐,“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妇与王饮,不觉过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王怜之,覆以锦褥。”《黄英》中的陶三郎醉酒后就变成大菊花。 在遇到危险时会变回原形,如《青凤》中的青凤“为犬所逼”时,化为狐,被救后,又转化为人。青凤的叔父被猎人射伤后现出原形,变成一只黑狐狸,青凤“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萧七》中的狐精被猎人追捕时,便现回原形逃走。《绿衣女》中的绿衣女被蜘蛛捕获时,转而化为绿蜂。 在死亡后会变回原形,如《阿纤》中的老叟其实是鼠精,后宅第墙倾被压死,变回原形,但是块头比一般老鼠大得多: “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犹摇。急归,呼众共往,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妖。后十余日,复入视,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 《素秋》中素秋的哥哥死后变回原形,原来是一只蠹鱼: “询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螟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 如果细把《聊斋志异》中这类人与异类互变的幻化情节与佛经相比较,就会发现二者多有关联。《聊斋志异》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人与异类是可以互变这一构思,明显是借用了佛经中的神通观。 在佛经中,所谓神通,就是修持禅定之后,而得到的一种超乎寻常、无碍自在的不可思议力量。隋?慧远《大乘义章》(卷二十):“其神通者,就能彰名。所为神异,目之为神;作用无壅,谓之为通。” 佛经有关神通的记载,有好几种说法,《宗镜录》(卷十五)将神通分为道通、神通、依通、报通、妖通等五种: “何为五种通?一曰道通,二曰神通,三曰依通,四曰报通,五曰妖通。妖通者,狐狸老变,木石精化,附傍人神,聪慧奇异,此谓妖通。何谓报通?鬼神逆知,诸天变化,中阴了生,神龙隐变,此谓报通。何谓依通?约法而知,缘身而用,乘符往来,药饵灵变,此谓依通。何谓神通?静心照物,宿命记持,种种分别皆随定力,此谓神通。何谓道通?无心应物,缘化万有,水月空华,影像无主,此谓道通。” 此五通中关于妖通的叙述,“狐狸老变,木石精化,附傍人神,聪慧奇异”,简直就是《聊斋志异》中各种异类人物幻化的经典概括。 但佛教一般所谓的“神通”是指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如意通、宿命通、漏尽通等六种。佛教认为,前面的“五通”均可以通过修行获得,但只有三乘圣贤(佛、菩萨、罗汉)才能获得“漏尽通”,即可断除一切烦恼惑业,脱离生死轮回。 在这六神通中,“如意通”的使用最为频繁。《大智度论》(卷五)对如意通(又称神足通、神镜通)做了详细的解释: “云何如意。如意有三种。能到、转变、圣如意。能到有四种。一者身能飞行,如鸟无碍。二者移远令近,不往而到。三者此没彼出。四者一念能至。转变者。大能作小,小能作大;一能作多,多能作一。种种诸物皆能转变。外道辈转变极久不过七日。诸佛及弟子转变自在无有久近。圣如意者。外六尘中,不可爱不净物能观令净。可爱净物能观令不净。是圣如意法唯佛独有。” 在这里,如意通被分为三种:能到、转变和圣如意。《聊斋志异》中人与异类互变的幻化情节,也可以说就是对如意通中“种种诸物皆能转变”这一特点的使用。在佛教故事中,佛、菩萨、罗汉、天神等,均具有这一神力。 如三国吴?康僧会所译《六度集经》中的《萨波达王本生》,讲述萨波达王割肉喂鹰的故事。故事中的天帝释与边王能瞬间幻化成鹰与鸽子,后又瞬间恢复本身。 又如《贤愚经》卷十《须达起精舍品》中,舍利弗与外道劳度差斗法,双方分别变作大树、旋风、池塘、六牙白象、龙、金翅、鸟王、牛、狮子等,以比试法力。 这样的变幻化生故事在佛经中比比皆是,人可化为物,物亦可化为人,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界限荡然无存。而蒲松龄则从中获得了艺术想象的巨大灵感,并由此塑造了一大批幻化奇异的人物形象。 蒲松龄在塑造他笔下的人物形象时,对佛教的神通观的借鉴和运用并不仅限于上述内容。在佛经中有大量的神通描写,佛、菩萨、罗汉、天神等,往往有多种神通,能做各种常人看来不可能的事。这些神通变化的幻想情节及幻想形式对《聊斋志异》的设幻艺术构思有极大的启发。其最突出的一个方面便是,蒲松龄笔下凡能幻化为人形的异类人物几乎都具有“异能”。 如《阿英》中阿英本由鹦鹉幻化而成,她就具有如意通中分身变体的异能,即“一能作多,多能作一”: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夜来相对,何尔怏怏?’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差,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玉亦惧……” 佛教认为,佛菩萨均具有这种神通方便之力,能分身十方世界示现种种之相,普度众生。如《法华经?见宝塔品》中,释迦摩尼佛告诉大乐说大菩萨:“我分身诸佛。在于十方世界说法者。今应当集。” 《浙东生》里的那只狐精也具有如意通的异能,她“身能飞行,如鸟无碍”: “积半年,如琴瑟之好。一日女卧床头,生潜以猎网蒙之。女醒,不敢动,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气,从床下出,恚曰:‘终非好相识!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觉自行。出门,凌空翕飞。食顷,女释手,生晕然坠落。” 佛教故事中,佛十大弟子之一的摩诃目犍连,是以神通第一著称,亦有此“飞行无碍”之异能。在宋?畺良耶舍所译《观无量寿佛经》中,他能瞬间从耆阇崛山疾飞至摩竭陀国,为频婆娑罗王授八戒: “时目犍连,如鹰隼飞,疾至王所。日日如是,授王八戒。” 《八大王》里的鳖精将自己的鳖宝赠与冯生,冯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由此与王公坪富矣,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天眼通”,即“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 就是说,有天眼通的人,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能看见所有的事物,哪怕是细如微尘的东西,都能一目了然。天眼通是视觉上的自在无碍力。《中阿含经》第204《罗摩经》记载佛陀在菩提树下得道后,就是凭天眼通得知以前与他共同修炼苦行的憍陈如等人五人在波罗奈鹿野苑,便前往那里“初转法轮”的: “昔五比丘今在何处。我以清净天眼出过于人。见五比丘在波罗奈仙人住处鹿野园中。我随住觉树下。摄衣持钵。往波罗奈加尸都邑。” 《胡四相公》里的狐精精通隐身遁形之术,在整个故事中几乎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真正露面只有两次。而且对于别人起心动念都能了若指掌,张虚一在他家做客时,“酒后颇思茶,意才少动,香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无不应念而至。张大悦,尽醉始归。”这就是佛教所说的“他心通”,即“知他心若有垢若无垢。自观心生住灭时。常忆念故得。复次观他人喜相瞋相怖相畏相。见此相已然后知心。” 在佛教故事中,佛陀经常使用这一神通。在《观无量寿佛经》中,摩羯陀国频婆娑罗王之后韦提希被其子阿阇世幽闭,愁忧憔悴,遥向耆阗崛山,为佛作礼,愿佛陀能遣目连,尊者阿难,与她相见。 “尔时世尊,在耆阗崛山,知韦提希心之所念,即敕大目犍连及以阿难,从空而来。佛从耆阗崛山没,於王宫出。时韦提希,礼已举头,见世尊释迦牟尼佛,身紫金色,坐百宝莲华。目连侍左,阿难侍右。释梵护世诸天在虚空中,普雨天华,持用供养。” 《潍水狐》里的狐精则能了知他人前世: “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益惊,疑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邑搢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渐而郡官亦时还往。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粐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 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宿命通”,即“本事常忆念日月年岁至胎中。乃至过去世中。一世十世百世千万亿世。乃至大阿罗汉辟支佛。知八万大劫。”此种神通素为佛经佛本生故事所惯用。所谓“本生”,就是指佛陀的前生。释迦摩尼可知自己无数劫前所发生的事,“本生故事”,就是讲述佛陀前世的诸般经历。著名的本生故事如《六度集经》,讲述释迦摩尼前生曾生为各种人物或动物。不仅如此,释迦摩尼亦知他人前世、后世之事,如《地藏菩萨本愿经》,就有释迦摩尼讲述地藏菩萨前世曾为婆罗门女、光目女时救度其母出离地狱之事。 《聊斋志异》中最典型的描写异类人物之异能的作品是《狐妾》。这故事中的狐精几乎精通各种各样的神通,能隐身遁形,日行千里,出入无碍,对于他人之心思念想了若指掌,还能未卜先知,预测未来,且能听到极远方的声音: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明日,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亦已耳,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 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天耳通”,即“能闻一切声,天声、人声、三恶道声”。佛经中有很多关于这一神通的描述,如《悲华经》里就记载,观世音菩萨的前身曾为大太子,曾发愿: “愿我行菩萨道时,若有众生受诸苦恼恐怖等事,退失正法,堕大暗处,忧愁孤独,无有救护,无依无舍。若能念我称我名字,若其为我天耳所闻、天眼所见,是众生等若不得免斯苦恼者,我终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聊斋志异》中像这样具有“异能”的人物形象很多,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不过,我们由此可见,这类奇特幻想的创造多数与佛教文化的刺激和影响有关。而使人物形象拥有“异能”这一想象,更为蒲松龄笔下那些幻化奇异的人物平添了异趣。 诚然,我们也不难看出,正是作者在佛教文化影响下的这种大胆、夸张、奇异、瑰丽的想象,使作品的意境达到了很高的层次,这亦是《聊斋志异》被认为代表中国文言小说的最高峰的重要原因。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3月,第149页。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前引书,第149页。 [3]~[18] 本文所引《大正藏》,因原文引用较多,故不一一列出具体页码855b。 [19]备注:本文所引《聊斋志异》原文未加注解的皆出自朱其钙主编《全新注本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4月第二版,因原文引用较多,故不一一列出具体页码 参考文献: [1] 朱其钙主编《全新注本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4月。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 [3] 《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编《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第一册至第一O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4]任继愈主编《佛教大辞典》,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 [5] 朱琦《聊斋志异佛教文化研究述评》,《蒲松龄研究》2005年第1期。 作者简介: 钟颐性别:女 (1984年4月--)民族:汉籍贯:成都学历:硕士,研究方向:中国文化与文学 学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专业:中国古代文学年级:08级 出自: 《剑南文学·经典教苑 》 2010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