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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道断,回头是岸——片论佛教禅宗与拉康派精神分析的实践风格 尹 立 申荷永 提 要:本文从拉康派精神分析入手揭示现代精神分析发展中日益近于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倾向,比较了精神分析自由联想方法与佛教传统止观法门的异同, 以个案对比为方法说明拉康派精神分析风格与禅宗公案确有异曲同工之处,指出佛教禅宗的修行原则同样适用于精神分析。 尹立,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分析博士后,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教师; 申荷永,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导师,复旦大学心理分析研究所教授。 主题词:精神分析 禅宗 拉康 一、背景:现代精神分析发展中的佛教趋向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社会普遍陷人了空前的精神危机。叔本华、尼采等文化精英转而向古老的东方文明寻求精神支柱,深受佛教思想感染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在西方社会渐渐普及。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精神分析诞生了。精神分析起源于古老的催眠术,经过弗洛伊德改造,产生了自己独有的治疗技术:自由联想。应用自由联想技术,西方人逐步感受到人类意识现象的复杂和深广,在个体经验层面证实了一个西方科学理性从未察觉到的心灵深处精神世界。 随着精神分析理论和技术不断发展,分析学家们益发感到自己心灵经验与古老的东方佛教、道教、印度教有着越来越多的相似和一致,他们从佛教中吸取理论、方法和经验,有人甚至直接把佛教理想作为精神分析追求的最高境界。自弗洛伊德以后,大量著名的分析学家如荣格、霍妮、弗洛姆、拉康等人都沿着这一思路发展了下去。 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雅克·马里·拉康1901年生于巴黎,1934年加入巴黎精神分析学协会,其后在国际精神分析学协会第十四届代表大会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镜像阶段”论文,初步奠定了他在精神分析专业领域内的地位。1953年,拉康在罗马发表《精神分析中的言说与语言的功能和领域》,标志拉康学派诞生。拉康学派倡导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强调语言对精神分析的决定性作用,在一个更一般化的层面解释了精神分析的治疗机理,使精神分析与后现代主义思潮密切地联系在一起。 出于理论的认同和精神分析临床治疗的需要,拉康本人用功学习中文,获得中文的大学文凭,并有一位专门的华人学者做自己的中文老师。他随华人老师一起阅读《老子》、 《庄子》、《坛经》等佛道经典,并阅读了大量的禅宗公案。受禅宗影响,拉康在精神分析传统的自由联想方式基础上,大胆改革,在分析中经常打断对方,中止其固有思路,不定时地结束分析,形成了争议颇多的拉康派分析风格。在拉康的第一个讨论班上,他讨论了弗洛依德的分析风格,认为自己的精神分析是禅宗的风格。 1981年9月9日,拉康在巴黎逝世,享年八十岁。 二、方法:自由联想与佛教止观 佛教以摆脱烦恼、觉悟人生为目的;精神分析治疗心理疾病,进而力图实现人格改变。二者虽然层次有差别,但都是以人的心身实践为根本。面对同样的对象——人,它们的实践活动必然会表现出某种风格上的相似。 就人而言,其思维具有自我保护性,总是不自觉地在预先设定的框架内来回重复,很难冲破习惯的束缚。即使遇到以往经验无法解决的问题时,还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过去的模式中寻找答案。虽然思维定式本身的局限使解决问题的努力徒劳无功,但人们却总不肯罢休,宁可面对自己的无奈、无能,也不愿放弃思维习惯本身。结局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依然存在,逼着他还得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在旧框架中理清思路,找寻突破,结果只能愈理愈乱;而愈乱便愈要理,久之形成固有思维定式内的自我缠缚,无法摆脱,打成一个“烦恼结”。 佛教认为,这些烦恼结缠绕不清,人们无法明了其真相,因而无法摆脱,是为“无明”。无明为人类烦恼之根源,只有消灭“无明”,从“无明’’转“明”,明了自己各种烦恼情绪因因果果的真相,才能彻底将其摆脱。而要明了烦恼的因果真相,就要采用止观的方法。 所谓止,梵语samatha,乃止寂之意,即内心不分别任何事物,非常安静的状态。如《瑜伽师地论》卷四十五云:“菩萨即于诸法无所分别,当知名止。”《大乘起信论》亦云:“所言止者,谓止一切境界相,随顺奢摩他观义故。”所谓观,梵语vipasana,为观察、分别之意,即内心在止的基础上对事物进行观察、思考、分别、理解。如《大乘起信论》云: “所言观者,谓分别因缘生灭相,随顺毗钵舍那观义故。”所以,止观总的说来是指在心理保持一种非常安静稳定的状态下对事物或内心活动进行观察、分别和理解。 从精神分析来说,烦恼结构成人的心理疾病,传统精神分析治疗它的方法称作“自由联想”。自由联想时, “脑子里出现什么就说什么,不给患者的思路以任何有意识的引导。但是最关键的是,患者应该保证逐字逐句地说出他自我知觉到的一切事情,不能在以某些联想不够重要或者不相干或者根本没有意义为理由而企图将其搁置一边的批评性反对意见面前屈服退缩。没有必要明确地反复要求患者坦率地报告自己的思想,因为这是整个分析治疗的前提。” 在一般意识状态下,意识的自由流动会使人思绪纷飞,很容易进入妄想状态,带来情绪大起大落。佛教认为,这正是人生烦恼的表现方式。为改变这一状态,佛教采用止观的办法,先使心境进入一种专注、稳定、平静的状态,再任由思绪冒出来,这时头脑中流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清晰可见,了了分明,心中产生一种觉照,心境不会轻易随之而去,一方面没有失去意识的活力,另方面又保持了心灵基本稳定。 自由联想则强调在清醒状态下讲出头脑中冒出的所有东西,不进行意识加工,不加任何批判,让思维自发运动,这种做法与上面佛教禅止观中“观心无常”有相似之处。自由联想法让人在冒出任何念头时都大声地把它说出来,这样随着舌头、口腔肌肉、耳朵听力,甚至整个身体的运动,人们对说出来的这个念头都更加清楚明白,产生一种理解,从而不会轻易地随着情绪走失。 另一方面,由于专注于内心的体验,佛教止观和精神分析自由联想都同样存在着危险:当念头的力量过于强大,即冒出来的思绪背后隐藏极为强大的愿望和压抑,已远远超出定力或肌体运动带来的投注力,这时人反而会随着冒出的情绪被带走。加上专注于内心时投入该念头的意识力量比平时要高,一旦情绪爆发,在禅定止观中就会出现疯狂,在分析中则会出现躁狂倾向。 三、风格:拉康风格与禅风 事实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思维定式都有其来由。在顽固的思维习惯背后,一般都存在着一个(或一系列)不为本人所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些观念来源于长期的教育、文化熏陶和个人生活中的重大遭遇,它们一旦形成,对个人的影响如此漫长、有力,构造了个人生活基调,并在岁月长河中积淀成人生的河道,规范着将来的生活取向与思维理路。人们一方面不知不觉地逐渐接受着家庭、社会、时代的观念,同时又在重大遭遇中全力应付外界的挑战,无暇顾及因此产生的自身观念的变化。结果,人生基本是在思维定式构造起的河道中被动地流淌,无法看到自身局限,更难以超越这种局限——除非原来的河道被打破。 从这种角度说,佛教和精神分析做的都是打破自我思维局限的工作。因此,如何在精神分析过程中促成接受分析者打破自我的局限成为分析成功的关键。正是在这里,拉康受到了禅宗公案的启示,一改过去精神分析死板的五十分钟时间限制,灵活的中断分析,形成了拉康派独有的分析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分析中有可能出现的妄想状态。拉康曾经描述自己的精神分析风格说:好的分析师“能够以任何东西——一个讽刺,一个跺脚——打破沉默。这正如佛教大师以‘禅宗’技术寻找意义的过程。” 可见,风格往往是难以用简单的语言说清楚的,它更多是一种感受,所以我们首先看一个拉康做的精神分析案例。在这里,被分析者本人(此人也是精神分析学家)通过描述自己的感受,展示出拉康精神分析的特点。 我去见了拉康三次。第一次使我懂了为什么我去见拉康。 我先打电话与拉康预约。拉康说:“Jeudi 2:30pm” (星期一,下午2:30),其中的Jeudi也可以理解为Je dis(我说)。我准时按响了门铃,秘书出来让我进去,大厅中有许多人。大约十秒钟,拉康出来,引我进了分析室。拉康对我说: “谢谢你准时到来,再见。”前后只有几秒钟。回家回想这句话,使我明白了我的问题所在。于是以后虽然仍然准时,但是允许自己不那么准时。 因为在此之前的十五天,我在海边渡假,9点钟与一同事有个约会。我知道途中将有大的暴风雨,但是我还是带着家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赶回巴黎,只晚了10分钟。我的那个同事已经到了,见我不在,正准备离开。 我是因为别的问题与拉康预约的,但是拉康的第一次分析使我再也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准时了。 人们做事情时往往并不明白在背后驱使自己的东西,总是眼向前看,盯住目标不放,因此总也无法摆脱惯性束缚。拉康在分析中,干脆直接打断常态下的行为、语言、思路,令人再也无法保持其惯性,从而不得不与背后的东西相遇。这与禅家宗风的确颇为相似。 试看禅宗一例公案: 师燕坐次。有僧侍立,师顾视,久之曰:“百千三昧,无量妙门,作一句说与汝,汝还信否?”云: “和尚诚言,安敢不信!”师指其左曰: “过这边来。”僧将趋,师喝曰:“随声逐色,有甚了期, 出去!”一僧闻之。师趋入,师复理前语问之,亦云: “安敢不信。”师又指左曰: “过这边来。”僧坚立不往。师喝曰:”汝来亲近我,反不听我语,出去!” 正所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断去一切习气妄想之路,始得与本来会面。相对于拉康的分析方法,更有摧枯拉朽之势。只是现代还有多少人能承当得起就很难说了。 在现实中,去妄比执妄困难得多。人类思维的习惯力量已经形成一个封闭的自我循环,单纯依靠自我意识力量很难走出它的限制,因此需要来自于此惯性思维之外的某种东西或经验与之和合,在缘起的真实境界里,与缘起相应,它才能瞬间体会到自己的封闭性并因此而彻底消解。诺那活佛曾比喻说,人类的我执就象一个空瓶子,修行者从里面向外面打,企图冲破它;上师从外面向里面砸,与修行者的力量合在一起,而最终把我执的空瓶子打破。这就是上师的作用,而其中体现的,正是上面所说的因缘法的道理。释迦牟尼因睹天边启明星而悟道,禅僧由砸破瓦砾声而明心,虽属无师自通,其过程也都是缘起法则的体现。 事实上,在精神分析实践中,体现的也是这样一个原理。以我们所接触到的一位分析者的感受为例: 在一次分析中,我又体会到了自己从小以来就有的一种恐惧感,觉得世界和自己都在旋转,不停地旋转。我极度恐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旋转得丢失了、没有了。我手脚乱抓,特别想要抓紧或抱住一个东西,以使自己保持一种稳定感,踏实下来。 自小以来,只要我身体不太好,这种感觉就会经常出现,我也想过各种办法来对付,努力在心里找一个不动的东西, 以确保自己是稳定的。这次在分析中,它又冒了出来。依然没有解决办法,我只能高声诉说着自己恐惧的感受: “我怕呀!我怕自己转没了。我没有根哪,我固定不住自己。我想抓呀,使劲抓住一个东西。但我又跟它一起在转了。我还是在转,我还得要抓。可我面前一片黑暗、虚空,我怎么什么都抓不到啊。” 我躺在躺椅上,烦躁不已,手脚不停地向空中乱抓,心中充满了绝望、怨恨和疯狂。 这时,从分析师那里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 “你抓不到了。” 突然我象被什么东西打击了一样,愣住了。我有点懵了,渐渐地才缓过神来,欲哭无声,同时一种意识也开始浮现到心头:我不敢认可自己什么都抓不到的状态,拼命要去抓一个东西,才会如此的痛苦。我明白了。 从分析室走出来,世界变得空寂而平和。尘埃已然落定,我从此不再对这种感觉如此恐惧。 这种由内外因缘和合冲破自我思维惯性局限的情况,在精神分析中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格渐渐发生改变。禅门有大悟几十次,小悟几百次之说,并不是指悟到了什么自己之外的真理,而是描述了修行人不断勘破自身大大小小各种习气惯性局限,一次次意识到背后驱动自己的无明动力,最终与本来面目打成一片而浑然自在的过程。故禅门有云: “道不假修,唯须去妄。”这句话同样也可以成为精神分析实践的警言。 摘自:《宗教学研究》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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