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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禅妙悟与审美解读 祁志祥 参禅妙悟与审美解读 (第十二章) 1.“禅道在妙语,诗道亦在妙悟” “参禅”,即参究禅机(机锋)、参究禅教(言教);“妙语”,即绝妙地悟、灵活地悟、创造性地悟。在佛教禅宗看来,“悟”是离不开“参”的,“参”是基础,“悟”是结果,“参 ”是必经之途径,“悟”是手段借以实现的目的。禅宗强调,“参”要“熟参”、“活参” 、“离心意识参”;“悟”要灵活地、创造性地悟。这种对待禅机禅教的认知态度和认识方法、过程与读者对于文艺作品的审美解读呈现出交叉、通融之处,启发了人们对艺术欣赏奥秘的认识。在中国美学的艺术审美论中,我们可以分明看到禅宗参禅妙悟思想的痕迹。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说过一段话,可作这种痕迹的代表: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浩然)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 2.禅宗之“参”、艺术审美 禅宗的“参”概括地说有三大特点,它们分别融入中国美学的艺术审美论中。 (1) “正参” 禅宗的“参”在其发展过程中曾出现过“离教而参”、“教外别传”的情况,所谓“不须念 经,不须拜佛,不须坐禅,不须行脚,不须学文字,不须求讲解,不须评公案,不须受归戒 ,不须苦行,”(《无明慧经禅师语录》),“埋头吃饭,缩脚打眠,又不恭道,亦不参禅,有人撞著无价宝,他言不值半文钱,设有人问作什么,蓦地拦胸打一拳”(同上)。然而,后来禅师们发现,这种打着“教外别传 ”、“即心是佛”旗号“离教而参”、自由无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参禅”方式,其结果只能与悟道背道而驰。人天生带有非“净”而“染”的“积习”,不通过佛祖言教经典的学习闻解,自己修行就没有方向,最终只能坠入“野狐禅”。因此,明代高僧祩宏指出:“ 离教而参,是邪参也,离教而悟,是邪悟也”(《竹窗随笔·经教》)。玄极禅师指出:“佛教虽曰传无可传,至于授受之际,针芥相投,必有机缘语句与夫印证偈颂。苟取之以垂后也,皆足为启悟之资,其可废而不传乎?” “离教而参”是“邪参”,那么禅门的“正参”就应当是 “假教而参”,“借言津道”。在这个环节,禅宗一方面主张“授受之际”以“机缘语句” 为“启悟之资”,不离“言教”而参,另一方面又强调,不能迷执于“文字相”,应“得道忘言”、“舍筏登岸”。正如竺道生所说:“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高僧传》卷七) 禅宗“即言”而又“离言”的双重态度,影响、反映到文艺欣赏上,就形成了“披文入情” 、“得意忘言”的审美论。由“即言”一面说,“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粗者亦胡以寓焉?”(姚鼐《古文辞类纂》)“道不离言”,故须“披文入情”,所谓“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在中国古代,“言”为“心声”, “文”为“心学”。“文”者“情”之所寓,舍“文”无以“入情”,“入情”必须“披文 ”,体文之妙“不离文字”。由“离言”一面说,“存言,非得意”,“忘足,履之适;忘韵,诗之适”(袁枚《随园诗话》),“文”者所以寓“情”,滞“文”无以入“情”,“言”者所以存 “意”,存“言”无以得“意”。因此,文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苏轼《既醉备五福论》),“义得而言丧”(刘禹锡)。因此,文学作品的审美流程,就形成了“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 (姚鼐《古文辞类纂》的“即言”而又“忘言”的双重特色。 (2) “熟参” “熟参”即反复、仔细地参。何以要反复、仔细地参呢?这是由参究参象——禅教在传道上呈现的扑溯迷离、旨冥句中的特点决定的。禅宗早期为弟子说法用的是常语平实语,后来禅师们发现唯有反常的话才有破除常见的斩钉截铁的力量,于是自南禅宗之后便流行将说法常语变成不可思议的“机锋”、“公案”、“话头”。关于这种演变情况,佛教学者张中行先生《禅外说禅》曾精辟概括过:“达摩的二入四行不用说,就是六祖慧能,如《六祖坛经》所记,教弟子,也是平平实实讲佛理……六祖慧能之后,这由常趋变的形势发展很快,先是少说常语,一跳成为几乎不说常语,再一跳就成为轻视常语,重视机锋,张口就是不可思议的话。” 如《五灯会元》卷三载: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大善禅师)曰:‘春日鸡鸣。’曰:‘学人不会。’师曰:‘中秋犬吠。’”“禅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甄叔禅师)呈起数珠,月罔措 。师曰:‘会么?’曰:‘不会。’师曰:‘某甲参见石头来。’曰:‘见石头得何意旨?’师指庭前鹿曰:‘会么?’曰:‘不会。’师曰:‘渠侬得自由。’”“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 无论当时僧人要从禅师的答话中领悟什么“佛法大意”,还是后代僧众要从佛典记载的这些言教中悟出什么“佛性”,都离不开反复咀嚼,仔细玩味。 与禅宗言教旨冥句中、扑溯迷离的特点相似,中国艺术从“含蓄为上”、“温柔敦厚”的美学趣味出发,通过赋物来赋心,通过比兴来喻意,即事以明理,即景以寓情,也形成了“意在言外”、“旨冥象中”的平淡含蓄特点,读者要充分领会其间大意,亦须熟读精思、反复咀嚼才是。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在评论永禅师以“疏淡”为其境界的书法之妙时,说它就像陶渊明的诗:“观陶渊明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朱熹论“读诗看诗之法”:“诗全在讽诵之功。” 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 “须是先将诗来吟咏四五十遍了,方可看注。看了又吟咏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浃洽, 方有见处。”(转引自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三)陆游《何君墓表》指出:诗“有一读再读至十百读乃见其妙者。”元好问《与张中杰郎中论文》教诲人们:“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贺贻孙《诗筏》指出:“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诵及全集,愈多愈妙。反复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刘开《读诗说》总结得好:“然则读诗之法奈何?曰:从容讽诵以习其辞,优游浸润以绎其旨,涵泳默会以得其归,往复低徊以尽其致……是乃所为善读诗也。”这种“熟读”的方法,与禅宗倡导的“熟参”的方法很相似,而且是受了禅宗“熟参”方法的启发。所以宋人才说:“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吴可《学诗诗》)“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韩驹《赠赵伯鱼》)严羽《沧浪诗话》告诫学诗者,要能够悟诗之道,必须“熟参熟读”历代诗作:“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佺期)、宋(之问)、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拾遗(子昂)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轼)、黄(庭坚)以下诸公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如此“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3) “活参” 所谓“活参”,即不按常规思路、不主故常、灵活万变地参,故又叫“离心意识参”(法藏)。如上所引,禅师回答弟子的问题,往往并不按照直线思维和常规逻辑,而是答非所问 。为什么呢?因为佛意不可说,所说非佛意。如果照问而答,不高明的弟子会以此“有解可参之言”为道,迷而忘返。这就叫“有解可参之言乃是死句”。高明的弟子则会发现所答非道而不满意老师的回答,所谓“宗门无义路,讲之则反悔……我若与汝说破,汝向后骂我在。”(祩宏《竹窗随笔·讲宗》)所以高明的禅师对待弟子穷追不舍的问话总是“任以沧海变,终不为君通”(同上)。他回答弟子问话不按常规逻辑,也不希望弟子按常规逻辑来理解他的回答 ,此即禅门教导弟子的“杜塞思量分别之用,扫荡知解,参究无意味语”(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只有“ 无解之语”“才是活句”,以“无解之语去参”才是“活参(同上)”。在禅宗看来,自性是佛,佛性并非禅师所授,而是禅师用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头”、“机锋”、“反常语”去促发僧众破除常见、由疑而自悟自得的。因此,“活参”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由“疑”而“参” 。明代禅师祩宏说:“‘参’、‘疑’二字,不必分解。‘疑’则‘参’之别名,总是体究 、追审之意。但看‘念佛是谁’,以‘悟’为则而已。”“‘疑’是参究、体察之 意……若直念,则无疑;无疑,则无悟矣。”“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 ‘疑’之为言‘参’也。”机锋、话头使人生疑,“将使其参而自得之耳” 。明代另一位禅师法藏曾剖析过面对机锋由疑而悟的过程:“盖古人闻得‘如何是佛’,答个‘干矢(屎)橛’,便反思道,所问是佛,为什么不见答个‘菩提’、‘涅槃’、‘妙性’ 、‘真如’,而单单道个‘干矢橛’?答不如问,有何长处?因此疑心顿起,放意不过,凭他闹处闲处,总是此疑,如万丝结住,百不能解,愈思愈疑,因之情绝心断,彻见答处的确, 谓之‘悟道。’”(《三峰汉月藏禅师语录》卷七)又说:“何不向话头疑处著个参请,参请疑处反复自看,如此参 ,如此看,两路夹攻,不愁不得。”(同上)禅宗的这种用“活句”使人生疑进而参悟的认识方法在中国美学的读书理论中也有反映,如朱熹说:“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是节节是疑。过了这一番,疑渐渐释,以至融会贯通,都无可疑,方始是学。”“大疑则大进。”“无疑者须要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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