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洞山禅师的悟道因缘说开去 企 愚 瑞州洞山良价禅师之悟道因缘,与洪州禅诸师相较,颇具特色。今约略综之,大率有如下几点,姑妄陈之以就正于方家。 首先,洞山禅师的悟道是从《般若心经》而得入处,从《弥陀经》而得出处的,这在《洞山语录》与《传灯录》之所载,均无差爽。《洞山语录兰石: 师讳良价,会稽俞氏子。幼岁,从师念《般若心经》, 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以手扪面,问师云:“某甲有 眼耳鼻舌等,何故经言无?”其师骇然异之,云:“吾非汝 师。”即指往五泄山礼默禅师披剃。这段记载,在《五灯会元》及日僧慧印所校之《语录》中均同。洞山禅师幼时持《心经》即求悟解,以至乃师为之“骇然”,可见夙慧具足。佛门皆知,《般若心经》虽只二百六十余字,却足可以囊括六百卷《大般若经》之精义:在佛法中,“般若为诸佛之母”、“能生三世诸神”,《大般若经》如是说,《大智度论》亦如是说。在禅门中,尤其是在意能大师以后的南宗禅中,颇重佛慧之顿开,由“般若”类经典入者,六祖如是,洞山亦如是。洞山禅师由《般若心经》以悟入,却又是依《弥陀经》而得的出处以成道的。洞山禅师援南阳慧忠国师“无情说法”之疑,参泻山禅师而未契于心,再参云岩昙晟而悟。《洞山语录》云: 师遂辞泻山,径造云岩,举前因缘了。便问:“无情说 法,甚么人得闻?”云岩云:“无情得闻。”师云:“和尚 闻否?”云岩云:“我若闻,汝即不闻吾说法也。”师云: “某甲为甚么不闻?”云岩竖起拂子,云:“还闻么?”师 云:“不闻。”云岩云:“我说法汝尚不闻,岂况无情说法 乎?”师云:“无情说法,该何典教?”云岩云:“且不见 《弥陀经》云,水鸟树木悉皆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乃述偈云:“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得知。” 当年南阳国师开示学人所援乃《华严经》,今云岩禅师之开示未因旧例,却以净土经典以开示之。《弥陀经》中确有“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唱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诸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悉皆念佛、念法、念僧”等语,云严禅师盖是援此以开示的,洞山禅师盖亦是由此而悟入的。 洞山禅师的这一悟道因缘足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禅门虽不重经论文字,但亦不违以经论之开示,足见持经论并无碍于修禅,要在由经论以悟入,即经论而离诸文字o,洞山禅师之悟道由《般若心经》得了个入处,由《弥陀经》得了个出处,足以说明禅家并无弃经弃论之意。从初祖达摩到五祖弘忍间的法嗣传承,皆以《楞伽经》印心;迨乎五祖传法于六祖改用《金刚经》,然亦未弃经论:六祖寂后即授《坛经》以印心:六祖以后之禅师均不弃经论,即如马祖门下的大珠慧海作《顿悟人道要门论》,亦是博引诸种经论。凡此种种,足以说明禅家并无抛弃经论文字之意(详拙文《也说“不立文字”》,见《洛阳佛教》一九九三年第一期),由是可知,洞山之缘经论以悟道,足可以辟禅门之异端也。其二是洞山禅师之悟道,所依经典兼赅空有,这势必使他选择希迁禅法来弘扬,且亦甚适合于发扬石头“回互不回互”之禅学思想。 其次,洞山禅师之悟道师承,并不像洪州诸禅师那般直截。洪州门下的禅师往往一经示诲便当下顿悟,而洞山禅师从读《,心经》生疑后,先后参了五泄山默禅师、南泉禅师、冯山禅师与云岩禅师,方契心印。这种师承关系,与他以前的三代祖师颇似:希迁禅师在六祖寂后有过“上下罗浮,往来三峡间”的彷徨,后在吉州找到青原禅师,方契心印;药山禅师往来于石头与马祖间,几经参学,方彻悟希迁禅法:昙晟禅师参学于百丈与药山之间,最终悟得药山禅法。师承阅历之广,可以使学人了解到同时代的不同宗风的禅法,也易于使学人形成一种兼融式的禅学思想。早在其祖师石头时,就在不违六祖顿旨的前提下,兼融了佛家其他宗门(特别是华严宗)的思想乃至某些外典思想,这种兼融的禅学思想集中地表现于其《参同契》中(详拙文《希迁大师禅学思想刍论》,见《湖南佛教文化论丛》第一辑)。药山禅师承嗣希迁法统,将此颇具兼融特色的禅学思想传到了昙晟禅师。到云岩禅师时,这种禅学思想似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从《洞山语录》所载的名为云岩所付嘱的《宝镜三昧歌》中,足可见出某些痕迹来。诸如“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则完全是对希迁“回互不回互”思想的直接继承:而“重离六爻”等句则是对儒典《周易》的搛取:至于歌中所引“董草”、“律吕”等则完全援诸外典。这种兼融思想到了良价禅师那里,则更趋圆成,经他与其弟子本寂一道努力,遂创禅门曹洞一宗。日僧慧印所校之《洞山语录》,收有良价禅师的《玄中铭》、《新丰吟》、《纲要偈》、《五位显诀》等作,《五灯会元》收有其《五位君臣颂》,最能体现希迁系禅法的兼融思想。诸如《玄中铭》的“清风偃草而不摇,皓月普天而非照”,则颇似《肇论》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又如他所开示学人的属于“机昧终始”的“三种渗漏”,似可从他在温山那里获得的“直须绝渗漏始得”一语中寻出些影子来:再如其《涉水偈》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更是与乃师昙晟《宝镜三昧歌》中“渠不是汝,汝正是渠一密契。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师承关系之广博,其始参之未契,并不见得就是禅门之钝根。相反,石头门下的禅师于应机勘辨中出语尽圆,既令学人当下即得,而又使学人不昧失其体,故尔学人一时难于悟彻。这种广博的师承不只是可以养成学人兼融的道风,而且易于使学人在当下了断时能不昧事理,盖此即石头长——洪州之处。因为,在学人博参高师的同时,即从不同角度对禅有了整体系统之了解,而不再是拘执于一隅了。同时,这种体用兼赅之禅学,亦易于使学人养成一种极具思辩之禅风,以故其施教于学人亦趋于圆成、平缓。洪州门下特赵州禅师近乎是,盖亦与他一生行脚天下密切相关。 再次,洞山禅师的得法因缘反映了禅悟有一定的阶段性。洞山禅师经云岩以《弥陀经》开示后,虽有“也大奇,也大奇一的述偈,但他毕竟没有彻悟,故在其师面前坦诚地说:“某甲有余习未尽”。经云严禅师再作一番指点,洞山方近契悟,但真正的彻悟却是在他涉水睹影之时。洞山之《涉水偈》深得云岩禅法宏旨,其偈云:“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一从一法界中见真如之体,从真如之体中见一切法界,这种体用圆融、无迹可寻的道风之形成,直到此偈方全然显现。这个偈子与前偈相比,是初悟后的向上一路,乃至达到究竟的悟境。在这里也牵涉到了禅的初悟与究竟悟,以及悟后是否要再修等问题。其实,在百丈门下的长庆大安禅师的一段参学中,即有一喻,足可说明此理。大安问百丈:“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一百丈答:“大似骑牛觅牛。”大安问:“识得后如何?一百丈答:“如人骑牛至家。”大安问:“未审始终如何保任?”百丈答:“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一以故大安后住于泻山尚云:“吃泻山饭,屙温山屎,不学漏山禅,只看一头水牯牛。”通过此则公案即可见出:机锋凌厉的洪州门下的百丈禅之修学过程尚且有三个步骤:悟前(骑牛觅牛)、悟时(骑牛至家)、悟后(牧牛)。其中,“骑牛觅牛”是指学人街徘徊于禅门之外,“骑牛至家”指学人于禅已登堂入室,“牧牛一则是指悟后之修。因此,宋代廓庵禅师曾作《十牛图》以喻修禅之层阶,此文姑不赘述。由此可见,洞山禅师的于闻《弥陀经》中“无情说法”有省、涉水睹影时大悟,乃至大师日后之开宗阐教等,均合符禅之修学规律。它说明了禅悟既有阶段性,且悟后仍须再修。禅家所谓的“四十年来方打成一片”(青原惟信禅师语),即是指的禅悟的阶段性:禅门师徒契印后分手时所道的“珍重”与“善自护持”等语,即是悟后的再修。所谓“放出温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那只是一种无心以合道的契道之修。 此外,洞山禅师的悟道还与他对“佛性”作深层次的探索有关。洞山禅师初读《心经》有疑,后谒南泉于道有进,再参漏山时乃援南阳慧忠国师“无情说法”之公案以求开示,直到昙晟禅师援《弥陀经》为他开示,方使悟入。对佛性之探索,始于道生法师,虎邱说法的“顽石点头”已成佛门之美谈,亦可见出其初涉“无情有性”问题。其后牛头法融、南阳慧忠等禅师均言及了“无情有性”,至天台之湛然则著《金刚錍》以大阐“无情有性”,此论遂在佛门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站在佛的至境来说,真如是涵盖于一切万法的,岂隔于有情之与非情!之所谓有情与非情,乃是为止小儿啼的方便施设。洞山禅师持“佛性”之疑以悟道,这势必会使他对禅的本体产生一种理性的思辩。事实上,经他师徒之努力所创立的“五位君臣”理论,便将学人的知见与禅的本体、以及法界与真如本体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够圆满了。在“五位君臣一中,明体昧用谓之“正中偏”,明用昧体谓之“偏中正一,虽明其体而于其用之认识未臻完善者谓之“君视臣”,虽明其用而于其体之认识未臻完善者谓之“臣视君”(或谓“兼中至”),只有体用兼赅,达到÷冥应众缘”、“不落有无”的“非正非偏”境界,方是契于禅之大道的“兼中到”。石头一出世即注重于禅之理论建设,讫乎洞山之出,乃将这种“偏正回互”之理论推向极致。这种向禅作高深层次的探索的道风之形成,无庸与洞山禅师对“佛性”作深层次的探索之因缘密切相关。 缘起是佛法的根本法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验诸世出世法,信然无爽。因而,由一禅师之悟道因缘去探索其禅风之形成,或许可对一位禅师乃至一系禅作溯源讨流,以钩深致远,明其终始。有感于斯,以故聊陈前此四事以飨同仁。 原载《内明》第264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