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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与无我(九)—佛教的言语观 定方 晟 著 美国佛教弘法中心中译 十、空的思想不是神秘主义 禅、空、中观哲学 是神秘主义吗? 我将在本章指出空的思想不是神秘主义。许多读者也许会怀疑,既然懂得了空的思想,为何还有必要再提出这项主张呢?原因是,有不少学者认为禅、空的思想,和中观哲学都属于神秘主义。尤其有部份的外国学者更怀有这种倾向。 关于禅的问题,我们会发现这种意见:“觉悟只是……在超越时间的永恒里进行,并只强调这种如众所知道的神秘真状。”(孔塞“佛教—其教理与展开”)、“禅的神秘主义……”(芳德鲁雷:尔教现象学入门”)。令人意外的是,在日本人心目中,被视为禅思想的巨匠—铃木大拙,也把禅放进神秘主义里。(“铃木大拙全集”) 另有不少学者将中观哲学的创始人—龙树,看成一位神秘主义者。依据日本佛学者—三枝充悬氏的看法,西杰巴斯柯、夏伊鲁、梶山雄一等人都属于这一派。还有朗达库利休那评判“中论”:“近乎怀疑主义,或神秘主义”,而E.J.汤玛斯也批评“中论”是:“神秘主义的象征主义”,孔塞也许可以列入这伙人里,因为他说:“胜义谛早巳不是科学的真理,只意味著神秘的真理。” 日本佛学者三枝充恳氏持以上的看法,而另一位日本佛学者瓜生津隆真却说:“马上把它看做神秘主义的思想家,也未免太急了些”,可见他的态度比较保留。 神秘主义的定义 因为学术界的情状如此,所以若要主张“空的思想不是神秘主义”,的确不太容易。“神秘主义”一词的英文字是Mvsticism,它来自希腊宇Muein(闭起眼睛与嘴巴),神秘主义有断绝感觉或表现的意思。因为muein是两唇音,所以很适合表示“闭起”的意思。中国字的默、秘、密在这方面也一样。虽然在“神秘主义”里含有“神”的概念,但Mvsticism却没有。有人表示佛教是无神论,故空不应该是神秘主义,这种说法不适合外国人。 接著,不妨看看下列神秘主义的若干定义: ㈠海拉说:“神秘主义是跟神交合的一种形式,根本否定这个世间与自己的存在,人的个性融合,消灭在神性的无限统一里,遗失殆尽了。”(“宗教神秘主义”) ㈡欧特说:“根本上说,神秘主义是宗教的,不理性的,极度的,勿宁说,过度的强调”。(同上) ㈢西谷启治说:“在宗教与哲学上,神,最高实在,以宇宙莴有的根本原理等性质出现的绝对者,希望将这些放在自己身上直接去体验的立场”。 ㈣胁本平也说:“将神、最高实在,宇宙的根本理法等,在各种宗教所建立的究极与绝对性事物,直接跟自己合一,并透人自身的体验,叫做“神秘体验”。而承认神秘体验有至高无上的救济价值,让它以此为中心展开独特思想与行动的宗教体系与形态,叫做“神秘主义”。” 神秘i义的要素是合一体验 在以上诸项定义里,有一项要素是“与绝对者合一”,这一点必须要注意。 通常,合一体验(Unio mystica)与接神体验(Communio mystica)被看做神秘体验,而只有前者也许比较符合神秘主义之名,后者适合奇迹与幻想之名。以这种区别为筛子,而从神秘主义里排除神秘主义的冒牌货。 也许这是一种批判—你过份重视“合一”,过份狭窄地思考神秘主义的概念。但因我的日的在主张空的思想并非神秘主义,所以掏出神秘主义的典型并无任何麻烦。不消说,空不是奇迹或幻想,即使其中含有神秘主义,结论里也不会产生变化。 首先,要排除摩西(Mases)或艾塞基尔(Ezechiel)的“见神体验”。冈为他们“遇到神的降临,听到神的声音”,所以把神当做自己外在事物的身份来体验,才不符合上面西谷氏所谓“在自己身上体验”的条件。总之,并没有跟正统派的基督教徒合一。因为对正统派的基督教徒来说,神是超越者,在实质上的神与人根本不同。 “凭依”是指神依附在灵媒身上,而不是合一,故不是神秘主义。 神秘体验伴随著「恍惚” 恍惚(ecstast)在上述的定义里,并无明确地表示,它其实也属于神秘主义的特征。所谓“神秘体验”者,必然伴随有“恍惚”。现在不妨引录一段神秘体验者的经验谈。 “有一个夜晚,我觉得悠悠然站在一座山顶上。这时,我的心扉可以说向那无限张开了。透过我内心的苦恼张开了,内在的深渊超越星辰,而发现在无法知晓的外在深渊里有些异样。我站在那里与神同在。那位神是创造我,也创造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甚至创造爱情、悲剧与诱惑之神。我再也不必向外界找寻神的存在了。我感受到自己的心与神灵完全融为一体了。我对周遭的意识陷入朦胧中。在这瞬息间,只剩下绝妙的快乐与高声的欢叫。这种体验不可能用笔墨来形容。这种境界很类似伟大管弦乐上每个音符,融在高昂声调里所听到的效果。听众只会意识到自身随著乐曲高低起浮,整个心好像在感情激动下破裂的样子……此时,我心里开始对神产生一种最高的信仰,和真正的理解了。之后,我觉得继续站在这座启示性的山顶。”(“宗教神秘主义”,岸本英夫著) 空不是合一思想 上面只有稍微检讨一下神秘主义到底为何物耶?当然,那样的内容并不充份。剩下来要检讨的事项,就是神秘思想与神秘哲学的关系。因为不可能触及所有问题,但也不离神秘主义的特征,下列问题不妨补述一番。 首先,我要探讨一项思想“自己与绝对者即是一”—为神秘主义的重要因素。这是“二即是一”的思想。它不是空,因为空的思想属于“不二”。这是区别空思想与神秘主义的重要关键。有些人对分别很执著,而“不二”这个别语就是给那些人破执著用的。除了“不二”,也有人用“不三”、“不四”或“不多”,但冈分别的典型情形是:“看见事物分成二种”,才专门使用“不二”。当然,“不二”含有“不一”的概念。因为“一”预想“多”,等于分别的意思。巾此可见,佛教决不主张“一”,只是排斥“二的绝对观”而已。 “二即是一”这种思想,早巳存在印度的婆罗门教里了。婆罗门教标榜“梵我一如”。“二”即是“梵”(宇宙原理)和“我”(个人原理)。“梵”是指绝对者,“我”跟他等价齐观,也被看做绝对者了,当一个人觉悟时,就会明白这种“我”,而后跟“梵”合而为一了。 后期佛教也存在“二即一”的思想。日本驹泽大学的松本史朗教授刻意造出dhatuyadat冱个字,来纠弹“二即一”的思想在佛教里属于异端。dhatuyada也译作“基体说”,意指各个存在底下,会生出某种基体(绝对者),所谓开悟,就是指我们跟它合为一体。松本教授用这个字倒也方便,值得借用。 我也觉得“基体说”不是佛教的正统思想。它不存在小乘里,直到笼树时代,大乘里也没有“基体说”。依我看,般若思想(空思想)与中观思想,都在防止“基体说”会流进来。 但从大乘佛教中期开始到后期逭段日子,“基体说”才呈现若干面貌。它的典型是华严思想与密教思想,以绝对者的角色在叙述各个昆庐舍那佛和大日如来。到龙树时代,佛是彻底的人类,即使再了不得,佛终究是人。这一点,他可比拟为柏拉图,或苏格拉底。然而,目前有人认为佛无异超人的层次,而是万物的根源了。事实上,佛的新概念是在婆罗门教的“梵”与“维休奴神”的概念影响下产生的。密教有一句话说:“一切都是大日如来的显现”,耆那教徒也常说:“一切都是维休奴神的显现”,如果前后一比较,上述的事实就很明白了。 密教也不妨叫做神秘思想。密教自认有秘密性,也自以为在显教之上。显教除了显现出来的东西以外,什么也没有,但是密教认为除了显现的现实以外,也还有隐藏的存在。这倒跟神秘主义下面的定义一致:“真正的神秘主义是我们所经验的任何事物……即为某种或有些事物的符号意识。”“有些或某种事物”正是“基体”也。 神秘主义是理性主义吗? 依我看来,“二即是一”很矛盾,而“不是二”(字、中观)却不会矛盾。欧特给神秘主义所下的定义里,也提到“非理性要素的强调”。表面上看,这一点跟我的看法似乎一致。但如上述,不是理性主义里也有不理性与非理性两者吗?欧待果然在各方面都把神秘主义列为非理性吗?这一点并不清楚。事实上,神秘主义并不违反理性主义,许多人都持这种想法。 梶山雄一氏认为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不一定矛盾,而司达尔却断然指出神秘主义被看成非理性主义为偏见。 的确,神秘主义有些部份能够依据理性主义来思考,有些宗教主张让人难以接受的教义与形式化的仪式,而神秘主义有许多地方来自某种对上述宗教的反动。冈此,神秘主义者几乎被正统派指称为异端颇受责备,可见他们持有“否定之道”(Via negativa)。总之,否定真理的表现也含有理性主义的意思。 但是他们的理性主义存在于不理性的宗教—例如基督教—传统里,只是相对地看得见罢了。依我所见,理性主义的相反字是权威主义,他们终究是权威主义,冈为他说出神有普遍特性,属于一种存在,不过,跟特定民族结合的神,以及与被造物对立的神……凡是不能舍弃这些神的精神,我都不承认他们是理陆主义。 密教也违反理性主义。日本一位密教学者梅尾祥云说:“显教是依据教理产生信仰……密教认为信徒只要念诵真言陀罗尼,而不需要理解……”。站在密教的立场上说,即使无法理解,或者说,正因为无法理解,才能接受真言。这种态度显然违反理性主义。 觉悟是“回归平凡” 不管相对也好,或从空的思想家看来,根本不符理性主义之名也好,反正在神秘聿义里,也许多少有些理性主义的成份。因此我们不必再去区别以理性主义为基准的神秘主义和空的思想了。与其这样,我看到决定性差别在神秘主义里,充满一种对异常的志向,和空的思想里也能看见的一般强调。神秘主义是以恍惚状态和陶醉状态,作为完成目标的象征,而空的思想家却把附属物的掉落感和觉醒状态厂当做目标完成的象征。 恍惚是神秘主义的特征。纪元三世纪时,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者—普洛特诺斯,认为合一体验里会伴随一种高昂的感情。关于这方面,他说:“彷佛波澜壮阔,情绪藉此高昂起来,在不知何去何从之际,才认同绝对者的存在。” 婆罗门教把“梵我一如”的体验,譬喻为做爱的高潮。“好像男人抱著心爱的女人时,不知有其他存在,而自我在全智的我拥抱下陶醉,也不知有其他存在。”密教提到一种极快乐的思想是,将合一体验跟男女合一连结起来。 神秘主义者爱好光与火花的感受。他们认为真理是日常性的东西,也是神圣之物。普洛特诺斯说:“……光不是在别人身上那种别处的光,而是纯粹单独,它本身的光,只有自身忽然呈现出来,睿智也在眺望这种情状。那么,这种景象从那儿来的呢?来自外界,或来自里面呢?真是不知道,只有待这道光消失后,才有人说:“我仔细一看,它在里面,接著又不在里面了。”” 中世纪的德国有一位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艾克哈鲁特说:“因此我要说当世人离开自身,以及所有被造的事物时,你愈去实行它,就愈觉得是一种统一的净福,那是在任何时间、地点都无法接触的灵魂火花里。这种火花违反一切被造物,也不想要神的露体,和自己赤身裸体以外的任何事物。” 在印度,瑜伽派的圣典也提到光的呈现感受:“三昧是在相同状态里,只有对象的光辉,自身彷佛虚空的东西。”般若经典也有一句话说“心的光辉”,这是意味“心的清净”,而跟恍惚无缘。 我很有自信地认为,佛教的开悟跟恍惚无缘。对佛教信徒来说,真理既是很平凡的东西,也是日常生活的东西。因此他们把那种自己所达到的境界,喜欢用下面的话表示:“日日是好日一、“廓然无圣”、“平常心是道”。 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诗赞叹悟境— 庐山烟雨浙江潮(庐山多雾雨,浙江多海啸,两处都是著名的胜景) 未到千般恨不消(还没有目睹时,巴不得想去看) 到得还来无别事(好不容易看见时,并不觉得很奇特) 庐山烟雨浙江潮(庐山为雾雨,浙江为海啸) 在空与中观的文献上看不到这种文句,但是,我想用恍惚体验没有提到的事,来证明这些思想也以日常事物为日的。结果,若有生理的术语来叙述时,神秘主义者的“合一”会“浮在脑海”里,而佛教徒的“开悟”会“落在肺腑”中。 那么,为何神秘主义者会觉得这些体验是一种异常呢?原因是,他们在本质上属于二元论者。因为他们认为:“开始时,神与被造物、神与我,或宅体与客体都有对立,二等于一。”由此让人觉得有非论理性现象,或异常事件的发生而兴奋起来。我很同意这项观点—“原本置于二,之后才变成“一”这种神秘主义。” 佛教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有客体主体的二元存在。空思想与禅坐,就在消除这种二元存在的妄想。所以,对于佛教徒来说,一即是理所当然的事实。若能理解“一”时,即等于领悟平凡的事实,也回归乎凡的事实。 西洋神秘主义类似婆罗门 思想 诚如前述,西洋的神秘主义类似婆罗门教。艾克哈鲁恃说:“所有事物都等于神本身。”这跟婆罗门教的一元论相通。 普洛特诺斯说:“所有事物都从他(绝对者)身上生下来…。”“一者——魂——依直觉顺序,而让人类诞生。:垣项“流出说”跟珊阇耶学派的转变说相通。 瑜伽圣典虽然提到“三昧”,殊不知佛教也有“三昧”。据说三昧的最高层次为“非想非非想处定”,但让佛陀不满足。由此可见,佛教的世界观似乎超过这个层次以上。若依据我的解释,佛陀对菩提的评价远比三昧要高。换句话说,佛陀与其说重视陶醉,不如说更重视智慧。 佛教不是神秘思想 依我看来,从佛陀到龙树期间,佛教跟神秘主义完全无缘。佛陀的教诫是:“以自己为皈依”,为探求真理的方法,而无我即是真理。这些教诫里根本没有神秘主义的要素。司达尔认为佛陀也是一位神秘家,这一点我实在无法理解。 那么,我为什么要批判神秘主义呢?倘若神秘主义会引人走进恍惚境界,那有什么不好呢?其实,我认为幻灭根本是恍惚的附属物品。人在喝酒醉时,迷迷糊糊正是它的附属品。这种不平凡的体验不可能永远持续著。对于神秘主义者来说,真理或理想状态只有短暂的呈现。普洛特诺斯的弟子—波尔匹琉欧斯曾经说过:普洛特诺斯在五年里,体验过四次的合一经验,而自己也有过一次的经验。相反地,凡是懂得空的人,真理却常常出现,而不是昙花一现。 如果把空的思想解作神秘主义,这样会害惨那些要学空的人。明治初期,有一位禅师名叫今北洪川,他对于这一点曾经著书说明:“某夜正在冥想时,忽然进入陶醉境界里。好像跌入死亡的深渊,既无天地,也无自我。体内的生气扩展十方世界,发出无量光明。刹那问,我彷佛苏醒起来,视听与言行,豁然跟往常不一样。我试求天下的至理妙义,头顶上显然呈现许多事物。我在欢喜之余,忍不住手舞足蹈,忘了立足所在。”(“宗教神秘主义”) 有些人把冥想(定)解作这种情况,而一边期待异常体验,一边在做冥想。换句话说,已经落人道元禅师所排斥的那种待悟惮(思考怎样开悟的弹)里。他不久会失望而停止冥想吗?他有过神秘的疑似体验而开悟了吗?最后,他依赖知解而得来的坚决信念,竞不懂得多么殊胜吗? 许多人习惯上认为“空三昧”一词,是指空靠三昧才能得到。但依我的看法,空与三昧是分别独立。空是一套理论,要人去理解它,而有意去体验它的人,只不过在实践三昧而已。 由此可见,空是多么平凡的事实。凡是懂得的人,他的心情就像解答几何学问题,只要加上一条线,就得到解答一样:“啊!原来如此。”或者恍然大悟地喊道:“竟是这个样子。”不过,正在探索中的人,如果怀著太大的期待,走错一步,就会迷失方向,误入歧途。空的思想与神秘思想之间,差异极微小,不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学佛的人不可不慎重。 (待续) 摘自《菩提树》199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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