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主讲人钱文忠继去年主讲了蒙学教材《三字经》之后,前不久再次主讲了蒙学教材《弟子规》,并创下了收视率新高。近日,《钱文忠解读〈弟子规〉》媒体见面会举行,该书由北京时代华语公司策划,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就《弟子规》产生的时代背景与当代的差异,企业倡导员工学习《弟子规》的功利性利用等问题,本报记者专访了钱文忠。
《弟子规》与现代社会没有冲突
新京报:你讲的《三字经》《弟子规》都属于蒙学的范围,它所对应的是古代专制制度之下的宗法社会和秩序安排,而我们现在正在走向法治社会,在这样的背景下,蒙学与现代观念是否存在着内在的紧张关系?
钱文忠:我觉得没有冲突。法治社会的前提是公民社会,只有有公民的地方才能讲法治。《弟子规》真正的妙和中国传统的妙在哪里?就是因为它是往外推的。我孝敬父母,我推出去,我应该对我爷爷奶奶孝顺。我对我的叔叔、伯伯也应该好一点。悌道,原来是对同胞兄弟的,但是要把它扩展到叔伯兄弟,同族兄弟。如果这样推的话,孩子的爱心是可以扩展出去的。
新京报:但是,从《弟子规》的具体内容来说,有些说法不符合现代观念。比如“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但现代社会承认人本身是自私的,对于孩子的这点“私心”,我们应当能够理解。
钱文忠: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样,我讲的时候就照这么讲的。比如,孩子私藏一个小日记本,在上面记点什么东西,你也去看?孩子发条小短信,你也去看?这就不适用了。有的情窦初开的孩子藏一个小女孩递的纸条,那你就不要去管了。
新京报:就《弟子规》总体内容而言,一直是在强调弟子要守规矩,从性质来看,弟子只有责任和义务,没有权利,这一点跟现代观念来说还是有冲突。
钱文忠:《弟子规》里面也讲过父母会有错的,但是孩子要和颜悦色的指出,讲弟子的权利确实很少。但是,我们要换一个角度,不能用凝固的观点看。比如我们现在看《弟子规》里面讲弟子只有责任没有权利。但是你别忘了,要求他的父母也是受过《弟子规》的熏陶,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的。我守到18岁,我做爹了,我可以要求我儿子守。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出现了断裂,有几代人是不守这个规矩的,凭什么我现在要求你守规矩?这个链条断了。“五四”运动以后遗留下来最麻烦的问题,就是要求孩子守规矩的理由不充足了。
新京报:如果学生、孩子从小特别守规矩,是否会束缚他们的创造力,影响他们的个性发育?
钱文忠:钱学森先生、钱钟书先生从小就守规矩,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季羡林先生,张岱年先生等人都在。但是,这几位老先生上课都不怎么样。为什么?都是结巴。除了季先生。张岱年先生几乎讲不了课,冯先生是大结巴。我们现在好像觉得,老一辈风流倜傥。那是不开口风流倜傥,小时候背不出来书要挨打的。
我要说明的是,规矩不会影响创造力,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爱因斯坦在日尔曼的犹太人家里长大,怎么可能没有规矩?恰恰是从小没有规矩,长大以后有创造力的,恐怕比例倒还不一定大。问题是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长大都能有创造力,绝大部分人长大以后应该是社会的好公民,应该是子女的好父母,应该是父母的好子女,应该是部下的好领导,应该是领导的好部下,不可能人人都拿诺贝尔奖,如果大家都像钱钟书这样,这世界还了得!
《弟子规》的精神不是压抑儿童
新京报:那你自己小时候是不是守很多规矩?
钱文忠:我觉得多点规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小时候跟我祖母长大,我祖母非常宠我,因为我父亲是独子,我又是长孙,我前面有一个哥哥,“文革”当中生病很小就夭折了。但是老太太从小对我讲规矩的时候很严厉,包括写毛笔字怎么握笔,看书怎么端书,她都要说你。我今天也不聪明,也经常犯错,但是也不笨。我觉得规矩和人的创造力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想一定要给孩子很多自由,让学音乐的孩子要成为贝多芬。这些是好的,但是这些也跟规矩没有关系。问题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孩子最多是社会的一流人才,不大可能是天才。天才很大程度上跟培养不培养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天才的话,你给他上不上规矩他都是天才。我们还是应该从一个比较主体的范围来考虑这个问题。
新京报:很多人认为,《弟子规》不把孩子当人,让他们太压抑了,你认为如何?
钱文忠:第一是食古不化,没有懂得《弟子规》的精神,让孩子对《弟子规》样样照办,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比如讲礼节,你今天开车见到长辈,你还能停下来问一问吗?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没有人说你今天一切要按照《弟子规》不可更改的去做。
第二,对西方是似通非通。举个简单的道理,西方的规矩,我们今天没有一个学校做得到。西方一些好学校的规矩,像现在牛津、剑桥吃饭的时候还有规矩,高一年级、矮一年级都不一样。中国也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中国,提出这种意见的人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对东西方确实理解上会有偏差。我们留学的时候规矩还是有的,上课打领带。这几年我们把美国等同于西方,美国跟英国差距大了。
中国过去的大家族体制有残酷的一面,但是,过去的大家族也有守望相助的一面。比如我这一支不行,我弟弟要接着把我的孩子抚养长大,给他娶媳妇造房子。你怎么可能说大家族完全漆黑一片?很多人还没有走出“五四”传统这种很过分的批判。天底下每个家族都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你只能具体去说。总归是具体的事情具体而论。现在我们好多人思维方式还是有问题,我觉得胸襟不够开阔,胸襟开阔好多问题是可以看明白的。
弘扬《弟子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新京报:现代企业的资方和劳方是契约关系,而不是伦理关系,刚才你也说到很多企业让员工背《弟子规》。一些企业管理者特意混淆概念,以此要求员工无条件的服从,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钱文忠:我们现在思维方式有几种观念,一种是替代的观念,我不大赞成。现代企业的契约精神毫无疑问是必须的,但是在这个上面加上一些《弟子规》可能会更好。你要讲制度就不能讲人情,但是没有一个社会是离得开人情的。再严酷的制度,多一道人情面纱总没有坏处。比如你辞退我,你总得说两句让我宽心点的话吧?这对你对我都没有坏处。有人说这是虚伪,但我宁愿和伪君子打交道也不和真小人打交道。本来在今天弘扬《弟子规》《三字经》,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现在最大的冲突是什么?我让我爹不高兴可是不孝的,但是养不教又是父之过,这种冲突很厉害。
没有一个社会离得开人情
新京报:传统社会中,老师有经师和人师之说,老师招的学生也少,师生之间关系密切。现在的教育体制下,从小学到本科阶段,学生要交各种费用,然后接受教育,也类似于契约关系,从这点说,《弟子规》也和现代教育制度不符,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钱文忠: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在中国传统里教育是事业,在今天教育是产业。我特别反对教育产业这个说法,教育一产业化,学生和老师就成了契约关系。西方的教育是产业,但是西方的教育也有事业的部分。西方很多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每年还是提供了大量的奖学金,让很穷的孩子读书。我们的大学有奖学金才几年?
现在很多学生对老师说,我是顾客,我付了昂贵的学费来购买教育。我们要知道,天底下有些东西是不能买卖的。我们现在过度市场化,过度商品化,变成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但是,有些东西就是不能买卖的,教育就是非卖品。我在讲《弟子规》“市井气,切戒之”的时候说,我最反感的就是研究生管导师叫老板,这就是“市井气”。德文当中,博导叫“博士父亲”。现在,中国这样的问题很多,但是《弟子规》还是能够让大家知道,原来教育有这样一种样态。
新京报:你讲《弟子规》和《三字经》都有现代的眼光,儒家的这些东西都是讲伦理道德,那么,这种伦理道德跟现代的法治精神的界限怎么样来划分?
钱文忠:咱们的现状,第一是法治不完美,第二连伦理道德也快没了。假如有一天法治完备了,伦理道德就可以不要吗?法治完备我们管不了,但是对孩子道德底线和伦理底线的建设,让他知道这些伦理道德总没有什么坏处。至于他做不做得到我也管不了。他做得到我也不能给他奖励,他做不到也不能给他惩罚,但是我最起码让他知道什么是礼。中国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宗教情怀。在中国传统中,孝基本上是准宗教。一个孩子再怎么样,你总不能不孝敬你妈妈吧?十恶不赦中的“十恶”一直在变,但是“不孝”一直在里面。
一元化的社会,只会树一个很高的标准或典型,一般人做不到。然后拿这个来要求你,把所有人的隐私、个性磨灭掉。现在中国说是多元化,但是心态还是单一性的。那些被宣传的劳动模范,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但是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去做到和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