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案:中古音中,“兄”属庚韵,“况”属漾韵,主要元音不同。但上古音中,两者同录阳部,不烦省声。考《慧琳音义》卷三八“怳忽”条:“《说文》:‘狂皃也。从心兄声。’”又卷九七“怳焉”条:“《说文》:‘怳,失音[当作意]皃也。从心兄声。’”据此,则《说文》本作“兄声”,作“况省声”者,不明古音而误改也。
厉 大徐本作“从厂蠆省声”。严章福《说文校议议》:当作万声。”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当作万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9296~9298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中古音“厉”属来母祭韵,“厉”属微母愿韵,两者声韵俱异。但在上古音中,“万”隶元部。“厉”隶月部,两者可以对转。考《慧琳音义》卷一二“猛励”条:“力滞反。《毛诗传》曰:‘厉,恶也。’郑玄曰:‘犯政为恶曰励。’杜注《左传》云:‘厉,猛也。’《谥法》曰:‘厉,煞戮无辜曰厉。’经文从力作励,误用也。《说文》:‘从厂(呼旦反)万声也。’”又卷二O“厉声”条:“《说文》:‘从厂万声。’”据此,则《说文》本作“萬声”,作“蠆省声”者,不明古音而误改也。
后人私改《说文》省声,有的并不是因为不明古音,而是因为文字的讹变。
诉 大徐本作“从言斥省声”。王筠《说文释例》:“言部□,《说文韵谱》作□,是也,此依楷法变之耳。泝字,《说文》作□,亦可证也。诉下云‘斥省声’,亦当作‘□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3120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此因文字讹变而误改。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凡从□之字,隶变为厈,俗又讹斥。‘考《慧琳音义》卷一三’号诉”条:“《说文》作□,告也。从言□声。”又卷宗三一“诉诸鬼神”条:“《说文》:‘告也。从言□声也。’”据此,则《说文》篆字当作□,说解当作“从言□声”,作‘斥省声“,者,因文字讹变而误改也。
懿 大徐本作“从壹从恣省声”。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一切经音义》(案:指唐释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二十引作‘懿’,不省。《玉篇》、《广韵》亦作懿。”又《段氏说文注订》:“作省者,疑后人改。”(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10156~10157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疑此字本作“懿”,传抄讹作“懿”,乃谓为“恣省声”,实则不省。考《慧琳音义》卷七七“懿摩”条、卷八五“懿列王’条、卷一OO“懿典”条引《说文》并云:“从壹恣声也。”据此,则《说文》本作“恣声”,作“恣省声”者,盖文字讹误而误改也。又卷七三“懿乎”条:“于冀反。《尔疋》:‘懿,美也。’字从壹恣声。”可为旁证。
后人私改《说文》省声,还有的是因为今本《说文》偶有脱字,造成后人误解。例如:
唏 大徐本作“从口稀省声”。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小徐、《韵会·五尾》引作’希声‘。”王念孙《王氏读说文记》:“《系传》作’从口希声‘,当从之。”钱坫《说文解字斠诠》:“凡希声,徐铉并改为稀省,非是。”(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2151~2152页,中华书局1988年。)
睎 大徐本作“从目稀省声”。姚文田、严可均《说文校议》:“小徐、《韵会·五微》引作‘希声’。”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稀省声者,当作希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3860页,中华书局1988年。)
欷 大徐本作“从欠稀省声”。姚文田、严可均《说文校议》:“小徐、《韵会·五微》引作‘希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8738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王念孙《王氏读说文记》:“今考《说文》莃、唏、睎、□、郗、晞、稀、俙、欷、豨、絺十一字并从希声。又昕字注云:读若希。则本书原有希字明甚,今本无希,乃传写脱误,岂得谓本无此字乎?稀字而外,从希声者尚有十字,又可一一改为稀省声乎?稀字而外,从希声者尚有十字,又可一一改为稀省声乎?”(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1567页,中华书局1988年。)钱大昕云;“《说文》‘稀’、‘莃’、‘晞’皆取希声,明有‘希’字。……今本《说文》有‘□’无‘希’,盖转写漏落。”(注解: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第168~169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说文》本有“希”字,殆无可疑。考《慧琳音义》卷五四“嘘唏”条:“《说文》:‘从口希声。’”又卷七七“嘘唏”条:“《说文》二字并从口,虚、希皆声。”又卷三O“睎望”条、又卷三二“睎望”条、卷五一“睎望”条、卷八O“依睎”条、卷八一“仰睎”条引《说文》并云:“望也。从目希声。”又卷七六“喘欷”条:“《说文》:‘从欠希声。’”又卷八一“歔欷”条:“《说文》云:‘歔欷,出气也。’二字并从欠、虚、希皆声。”又卷九五“歔欷”条:“《说文》二字并从欠。虚、希声也。”又卷九九“殒欷”条:“《说文》:‘从欠希声。”据此,则《说文》本作“希声”,作“稀省声”者,乃因今本偶脱“希”字。
将 大徐本作“从寸酱省声”。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将从酱省声,而《犬部》奖又从将省声,疑误。或□字自为一字而今佚之。《手部》:‘□,扶也。’与此字形声义皆相近。”清张文虎《舒艺室随笔》:“案:《手部》有□字,从手爿声,训扶也,此变手从□,□即肘字,肘即手也。将字宜□之重文,至酱字,当为从酉从将省声。今云将字从酱省来,未敢信从。”(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3594~3595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今本(说文)无“爿”字,盖偶脱。段玉裁于《片部》末补“爿”字,云:“各本无此。按《六书故》云:‘唐本有《爿部》。’”又《手部》“□”字云:“从手爿声。”《木部》“牀”字云:“从木爿声。”《羊部》“牂”字云:“从羊爿声。”《啬部》“牆”字云:“从啬爿声。”可知《说文》本有“爿”字。考《慧琳音义》卷六“将无”条:“《说文》:‘从肉、从寸,寸,法度也,爿声也。’”又卷二五“将欲涅槃”条:“《玉篇》云:‘将者,进也。临也。从肉、从寸、爿声。’”据此,则《说文》本作“爿声”,今本作“酱省声”者,因《说文》偶脱“爿”字误改。
后人私改《说文》省声,有的是因为不明文字结构,误将非形声字当作形声字。例如:
充 大徐本作“从儿育省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三部与九部合音也。”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充声古音在东部,育在幽部。不谐。段以为合音,非也。”其说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或曰:从育省,会意。”清苗夔《说文声订》:“充不得以育为声也,当作从人育省会意,删声字。”林义光《文源》亦云:“按:育非声,从人育省。”(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8625~8626页,中华书局1988年。)
鲁 大徐本作“从白鲝省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改为“从白鱼声”,王筠《说文释例》则云:“鲁字从鱼不可解,许君委典归之形声,究当阙疑。”(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3925~3926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鲁”字恐非形声字。林义光《文源》引阮元说曰:“鲁本义盖为嘉,从鱼入口,嘉美也。”(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3927页,中华书局1988年。)白川静曰:“恐从鱼者盖有其意也,金文中字从鱼从曰,或从口。”(注解:周法高编撰《金文诂林补》第2册第1184页,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七十七。1982年。)其说盖是。考《慧琳音义》卷一三“鲁朴”版权法:“《说文》:‘从鱼从曰。’”许慎由于时代所限,所见古文字不多,不知古鲁字从口。然据《慧琳音义》所引,《说文》亦析“鲁”为会意字。又卷一六“鲁扈”条:“上鲁字上从鱼,下从曰。”又卷九五“邾鲁”条:“上陟于反,下正鲁字,下从曰。”可为旁证。
受 大徐本作“从口舟省声”。严章福《说文校议议》:“舟省声未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舟省声,盖许必有所受之。”许槤《读说文记》:“此盖会意字,非形声也。”(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4355~4357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量”字恐非形声字。考《慧琳音义》卷三“唐量”条:“下酬帚反。《方言》:‘受,盛也,容也。’《说文》:‘相付也。从口从舟省。’《文字释要》云:‘上下相付,冖者所受之物也。或云从巾省。’”据此,则“受”为会意字。
量 大徐本作“从重省向省声”。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曰向省声,可疑。”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以为从“良省声”。孔广居《说文疑疑》以为“从重省”、“从日”之会意字。(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8312~8314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量”字或非形声字。考《慧琳音义》卷三“度量”条:“《古今正字》……从日从童作□。经作量,俗字也。”又卷一O“虚空可数量”条:“下量字音力长反。《说文》云:‘平多少称轻重曰量。’正从日从童。作量,今隶书省也。”又卷一四“测量”条:“《说文》从童,正也;经从里,略也。”又卷二九“测□”条:“《说文》正体从童作□,经作量,讹也。”又卷七O“贬□”条:“量字从日童,正体字。”据此,则其字为会意字(从日从童)。
溼 大徐本作“从水,一,所以覆也,覆而有土,故溼也。□省声。”诸家无异议。
考《慧琳音义》卷一四“溼以”条:“《说文》:’幽溼也。从水从□从土一。覆也,覆土而有水,溼也。’会意字。”又卷四一“溼生”字:“《说文》从水从□从土一,覆之而有溼。”据此,则“溼”为会意字。
这些字,我们能够断定《说文》有误,但较难判定是后人私改,还是《说文》原本有误。例如:
哭 大徐本作“从吅狱省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若家之为豭省、哭之从狱省,皆不可信。”(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2301页,中华书局1988年。)王筠《说文释例》:“从犬何以知为狱省?凡类此者,皆字形失传而许君强为之解。”《说文解字诂林》:“乾一案:犬吅若哭,会意,不从狱省。”(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2301~2302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哭”本为会意字,今本《说文》误以为形声字。考《慧琳音义》卷一O“亡丧”条:“哭字从犬从吅,吅音喧,会意字也。”此字慧琳未引据《说文》,或许《说文》本有讹误,故慧琳不从也。
以上诸例,我们利用《慧琳音义》及清人的解释,证明今本《说文》省声中存在问题。有些省声例,我们虽无直接证据,但因与上述诸例有关,我们也可以间接地证明今本《说文》省声有误。例如:
犢 大徐本作“从牛犢省声”。由上举“窦”字例,可知本妆作“从牛卖声”。
□ 大徐本作“从走□省声”。由上举“訴”字例,可知本当作“从走□声”。
□ 大徐本作“从鸟说省声”。由上举“阅”字例,可知本当作“从鸟啻声”。
□ 大徐本作“从鸟適省声”。由上兴“蹢”字例,可知本当作“从鸟啻声”。
豛 大徐本作“从豕役省声”。由上举“疫”字例,可知本当作“从豕殳声”。
坄 大徐本作“从土役省声”。由上举“疫”字例,可知本当作“从土殳声”。
妆 大徐本作“从女牀省声”。由上举“将”字例,可知本当作“从女爿声。”
我们指出这么多的《说文》省声为后人误改,并不意味着《说文》省声一无是处。相反,《说文》省声有一部分与《慧琳音义》的材料是完全一致的,两者可以互相印证。例如:
訇 大徐本作“从言匀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八三“訇磕”条:“上呼宏反。《声类》:‘音大也。’《说文》:‘从言匀省声。’”
□ 大徐本作“从夭引省声”。王筠《说文解字句读》云:“今作矧,则不省。”(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第5495~5496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慧琳音义》卷三一“□讹”条:“《说文》:‘亦况也,词也,从矢从引省声。’今作矧,俗字。”又卷八七“□兮”条:“《说文》:‘况也,词也。从矢引省声。’论文作矧,通俗字。”则唐本《说文》亦作“引省声”。
炊 大徐本作“从非陛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五七“□牢”条:“方奚反。《说文》:‘□,牢狱名也,所以拘非者也。’……字从非作陛省声。”又卷八七“□牢”条:“上并奚反……《说文》:‘牢也,所以拘非,从陛省声也。’”则唐本《说文》作“陛省声”,正可与大徐本相印证。
炊 大徐本作“从火吹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六五“炊作”条:“出隹反。《韵诠》云:‘炊,蒸也。’《说文》:‘爨也,从火从吹省声也。’”
麇 大徐本作“从鹿囷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八八“麟麕”条:“旧轨筠反。《公羊传》云:‘有麇而角。’刘兆云:‘麞也。’《毛诗》云:‘野有死麕。’《说文》云:‘此籀文麕字,正从鹿囷省声。’”又卷九七“麕麚”条:“上居筠反。刘兆注《公羊》曰;‘麕,麞也。’《说文》:”从鹿囷省声。’”
羆 大徐本作“从熊罷省声”。段玉坟《说文解字注》云:“以一能当二能也。”(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9827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慧琳音义》卷二四“罴面”条、卷三四“能罴”条、卷六九“一罴”条、卷七六“罴虎”条、卷七八“罴头”条引《说文》并作:“从熊罢省声。”
刷 大徐本作“从刀□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一七“刷护”条、卷七六“刷身”条引《说文》并作“从刀□省声”。又卷九四“刷心”条引《说文》作“从刀□省声”,但其下有“□音所劣也[反]”,知“□”为“□”字之误。又卷七五“刮刷”条:“《字书》云:‘刷亦刮也。从刀从□省声。’”
荦 大徐本作“从牛荦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七六“卓荦”条:“《说文》:‘从牛劳省专声也。’”又卷八O“卓荦”条、又卷八九“卓荦”条引《说文》并作“从牛从劳省声。”
恬 大徐本作“从心甛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一三“恬怕”条、卷一四“恬怕”条、卷九二“恬愉”条引《说文》并作:“从心从甛省声也。”又卷三九“恬默”条、卷七七“恬憺”条、卷七八“恬憺”条引《说文》作“从心甛省声”。又卷一OO“恬憺”条引《文字典说》亦作”从心甜省声“。案:“甛”即“甜”字。
甍 大徐本作“从瓦夢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三三“飞甍”条、卷五三“连甍”条、卷八三“甍椄”条、卷八八“飞甍”条、卷九八“崇甍”条引《说文》并作“从瓦从夢省声”。
觉 大徐本作“从见学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二四“觉寤”条引《说文》作“从見学省声”。又卷四五“觉寤”条、同卷“觉悟”条、卷七八“惊觉”条旨《说文》并作“从见从学省声”。
喾 大徐本作“从告学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六二“喾虚”条引《说文》作“从学省声”。又卷六八“严酷”、卷九七“帝喾”条引《说文》并作“从告从学省声也”。
愯 大徐本作“从心双省声”。王筠《说文释例》云:“段氏引《汉书》作□,不省。案《玉篇》亦有重文□,皆可征雙省之不诬。”(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10359~10360页,中华书局1988年。)
案:《慧琳音义》卷四O“恐悚”条:“《说文》作此愯,亦惧也,从心雙省声。《字书》亦作□。”
毁 大徐本作“从土毇省声”。
今案:《慧琳音义》卷一“毁訾”条、卷五“呰毁”条引《说文》并作“从土从毇省声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说文》省声中有相当一部分似乎非常不合情理,这引起了清人的争论甚至怀疑。但是,《慧琳音义》提供给我们的材料却往往能够说明《说文》省声并非毫无根据,至少并不如清儒所言,是二徐擅改或后人所改。例如:
□ 大徐本作“从目匀省声”。严章福《说文校议议》云:“匀当作旬,下有不省之眴。”(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3842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匀省声”或不误。考《慧琳音义》卷四“不眴”条:“本作□,卫宏作訇(?)、匀,并通。”其字正从目匀声。
匋 大徐本作“从缶包省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疑作勹声,亦是皆形声兼会意也。”王筠《说文释例》云:“案:勹,古包字;包,古胞字。此人不分今古,故改勹声为包省声耳。”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以为“从勹会意,勹亦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5457~5460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勹声固然不误,但未必是《说文》原文。考《慧琳音义》卷九五“陶铸”条:“上道牢反……《说文》作匋,云:‘瓦器也。从缶包省声。’”则唐本《说文》尚作“包省声”,与大徐本正同。
梐 大徐本作“从木陛省声”。姚文田、严可均《说文校议》:“《韵会·八荠》引作坒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按:当作坒声,与非部□陛省声不同。”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陛省声者,《韵会》引徐锴本作毕声。”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径改作“坒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6171~6173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坒声”盖徐锴所改。《慧琳音义》卷六一“梐木”条:“毗礼反。顾野王云:“梐,床挺[当作梃]本也。从木从陛省声也。”
奔 大徐本作“从夭贲省声”。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云:“《韵会》引同《系传》,作‘从夭卉声’。”姚文田、严可均《说文校议》:“小徐作卉声,《通释》云:‘卉非声。’大徐辄改为贲省,不知贲亦声。”田吴炤《说文二徐笺异》云:“大徐本作贲省声,小徐本作卉声。炤按:贲即从卉声,浅人以小徐有卉非声语,故易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作“卉声”,云:“大徐作贲省声,非。”宋保《谐声补逸》云:“大徐本作贲省声者,系后人所改,当依《系传》。”(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10131~10133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据清儒所论,似乎“贲省声”为大徐辄改,或小徐以后人所改。考《慧琳音义》卷七八“奔突”条:“上本门反。《考声》:‘走也。’或作犇,古文作□,亦□。《说文》:‘从犬从贲省声。’”据此,则唐本《说文》已作“贲省声”。
耿 大徐本作“从耳烓省声。杜林说:耿,光也,从光聖省。”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作“炯省声”,云:“宋本及初印本、《五音韵谱》、《集韵》、《类篇》引,‘炯’并作‘烓’。”严章福《说文校议议》云:“上炯省声者不误,初刻作烓省声,误。”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案本书,‘烓,从火圭声,。读若回,口回切。’小字本作‘读若冋,口迥切。’此即元丰初王子韵、陆佃重修所改,又据以改炯为烓。《尔雅》释文:‘烓,顾口井、乌携二反。’王、陆改烓字之音者,据此也。案郭注《方言》:‘烓音口类反。’类误为颎,又转为口井,王、陆不审,辄改旧音,失之。”孔广居《说文疑疑》云:“炯省聖省,皆属可疑。”张文虎《舒艺室随笔》云:“此会意字,去圭从火,而云烓声,去呈从耳,而云聖声,比皆后人坿益。”(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11670~11674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详考诸家所言,争论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炯省声”与“烓省声”之争, 一是干脆怀疑“耿”是否为形声字。考《慧琳音义》卷七九“耿如”条:“上耕杏反。《广雅》:‘耿耿,不安。’从耳火聖省声。”又卷八二“悲耿”条:“耕幸反。《文字集略》:‘耿,忧也,志不安也。’从耳。《说文》:‘耳耿耿然。从耳从炯省声。’”据此,则唐本《说文》尚作“炯省声”、“聖省声”。
绳 大徐本作“从糸蝇省声”。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蝇、绳皆用黾为声。”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蝇省声者,当为“黾声”。(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12744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慧琳音义》卷四“绳柲”条、卷七六“拼绳”条、卷七六“□绳”又卷九七“絣绳”条引《说文》并作“从糸从蝇省声”。据此,则唐本《说文》作“蝇省声”,不作“黾声”。
宕 大徐本作“从宀碭省声”。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宕盖石室之空洞之义,故从宀从石……许云碭省声,疑非。”孔广居《说文疑疑》去:“碭省可疑。”张文虎《舒艺室随笔》云:“案:去昜存石,孰知为碭声,疑本作从宀石,会意。”林义光《文源》云:“按:石为碭省,不显。洞屋,石洞如屋者,从石宀。”(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7492~7497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宕从“碭省声”,确实在点匪夷所思,但《慧琳音义》卷九四“流宕”条:“下唐浪反。《说文》:‘过也。一曰洞屋也。从宀从碭省声,’”
商 大徐本作“从□章省声”。孔广居《说文疑疑》云:“章省可疑。昭孔谓商从言内,会意,”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按:此字疑从言省从内,会意,与讷同体不同义。”(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2855~2857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商”字依其形或不从“章省声”,然《慧琳音义》卷八二“商榷”条:“《说文》:‘以外知内也。从□(□音女滑反)章省声也。’”则唐本《说文》即作“章省声”,与大徐本正可互相印证。
龙 大徐本作“从肉飞之形童省声”。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六书故》作□,引《说文》唐本:‘从肉从飞,又童省声。’”沈涛《说文古本考》:“又案:《六书故》云:唐本从肉从飞及童省。盖古本如此……今去从肉从飞之形,语颇不词,乃二徐妄改。”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引王念孙曰:“古龙字当作□,上象其角,下象其飞腾之形。”林义光《文源》以为“□逆上龙飞象也,此象形兼会意。”(注解: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11492~11496页,中华书局1988年。)
今案:龙为象形字,当无异议。但这是甲金文研究兴起以后得到的新认识,至于许慎未必就有如此的先知先觉。考《慧琳音义》卷三八“蛟龙”条:“《说文》云:‘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巨能细,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若飞之形,人肉从童省声也。’”据此,则唐本《说文》作“童省声”。
需要指出的是,《慧琳音义》本身是一部滥言省声的书,其中省声的数量,远远超过今本《说文》。(注解:这突出表现在《说文》的某些形声字,《慧琳音义》误作省声字,例如卷一“摽瓦砾”条:“《说文》:‘从石也从乐省声也。’”此外,还将《说文》的一些会意字误解作省声字,例如卷八五“重沓”条:“下谈合反。沓亦重也,当也,合也。从众省声也,众音同上。”而大徐本《说文》作“从水从曰”。)但就是这样一部书,其中还有不少材料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分析和研究。需知《慧琳音义》中土久佚,至清末始由日本传入我国,乾嘉诸老无缘一睹,但慧琳所引与清儒说解往往暗合,还是颇能说明问题的。这只能提示我们必须更加重视其中的材料,并利用这些材料来印证或修正前人的观点。尤其是现存的同类材料时代偏晚,且数量有限,而《慧琳音义》时代在二徐校理《说文》之前,数量又是如此丰富,理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的初步研究也表明,《慧琳音义》在校正、印证《说文》省声方面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作用。
二、《慧琳音义》与俗文字研究
历代俗字的研究,近二十年来已经蔚为显学。张涌泉先生曾经提出:“俗字的定义应该是这样的:
汉字史上各个时期与正字相对而言的主要流行于民间的通俗字体。(注释: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第2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这就是说,主要从汉字的流行范围着眼,可以把汉字分成正字和俗字两个部分。我们研究汉字,理应包括正字和俗字两个方面。任何重正字轻俗字的看法都是有失偏颇的,同时也不利于整个汉字学研究水平的提高。著名文学家唐兰先生早就指出:“俗文字在文字学史上应该有重要的地位,但过去没有人注意过,这是重古轻今的毛病。”(注释:唐兰《中国文字学》第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他又指出:“旧时的文字学,所研究的对象,只有小篆,隶书以下,是学者们懒得以研究的,所以,范围是很窄……在我要创立的新文字学里所要研究的,是从文字起源,一直到现代楷书,或俗字、简字的历史。”(注释:唐兰《古文文字学导论》增订本第134~136页,齐鲁书社1981年。)“所以称古文字学的缘故,是著者还想在这部分研究告一段落后,能有暇去研究近代文字。”(注释:唐兰《古文文字学导论》增订本第3页,齐鲁书社1981年。)本世纪三十年代,刘复根据明清12种民间刻本所使用的俗字,编成《宋元以来俗字谱》,开了现代系统研究俗字的先河。但是,俗文字并不是宋元以后才产生的,“汉以后,基于事实的需要,许多人就去搜集代表新语言的文字,《通俗字》是这一类书里最早发现的……后来如王义《小学篇》,葛洪《要用字苑》,何承天《纂文》,阮孝绪《文字集略》,一直到敦煌所出唐人著的《俗务要名林》,《碎金》之类,都属于这个系统,可惜不受人重视,所以大部分材料都已散失湮灭了。”(注释:唐兰《中国文字学》第17~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蒋礼鸿先生也指出:“前人研究汉字,眼光大抵注射在小篆以上的古文字……至于隶书以下的文字的研究,前人就不曾很好地系统地做过……因此,汉以后文字发展演变的情形怎样?人们在怎样地发展俗字以与统治阶级的垄断进行斗争?人们是怎样使用这些文字的?我们就知道得很少。俗文字学在文字学这个部门中到今天还几乎是空白的。”(注释:蒋礼鸿《蒋礼鸿语言文字学论丛》第119~12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许多有识之士早就呼吁编纂俗字字典,刘复就曾指出:“自六朝以迄唐宋,‘别体’滋多。其见于碑版者尚不甚离奇,见于敦煌写本者几至漫不可识。汇而释之,即使无裨于世俗,要自有益于学人。”(注释:刘复《编纂〈中国大字典〉计划概要》,《辞书研究》1979年1期。)
从俗字流行的历史来考察,“东汉时期俗字已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和流传开来。到了魏晋六朝,国家的分裂,造成了各地区间语言文字的隔阂,更加速了俗字泛滥的势头,并终于形成了俗字流行的第一个高峰。……到了晚唐、五代,国力渐衰,世风日颓,一时曾有所收敛的俗字别体遂又泛滥起来,从而形成了俗字流行的又一高峰。”(注解: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是编第14~15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可以说,《慧琳音义》与这两个俗字流行的高峰都有一定的关系。一方面,它所诠释的佛教经典,很多即是从东汉到六朝的作品。另一方面,它所诠释的对象是佛教作品,而俗字在佛教作品中更见流行,第二次流行高峰的重点流行区域正是佛教作品。这正是《慧琳音义》俗字特别丰富的原因。近年,随着敦煌文献研究的深入,俗字研究也愈来愈受到重视。不少俗字研究者都非常重视《慧琳音义》。张涌泉先生指出:“慧琳《音义》是一部佛经音义的集大成之作。玄应《音义》和慧琳《音义》的体例相当,都是按原书的卷次摘录词语,然后广引群书加以音注,并且备载异体俗字。许多其它书中很难见到的俗字都可以在这两部书中找到踪迹……基书有裨于考证俗字如此,研究俗字者,固当宝而贵之也。”(注解: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第256~258页,岳麓书社1995年。)可以说,要想研究唐代及其以前的俗文字,是不可能置《慧琳音义》于不顾的。
首先,《慧琳音义》保存了自《通俗文》以来的一系列已佚的俗文字书的宝贵资料。由于自来重正轻俗,唐代以前的一系列俗文字书大多已经亡佚,我们今天要了解这些俗文字书的情况,只能通过后人的辑佚。但是,由于资料的欠缺,这些辑佚往往很不完备,而《慧琳音义》则保存了十分丰富的俗文字书资料。据统计,《慧琳音义》引服虔《通俗文》252次,引葛洪《要用字苑》52次,引何承天《纂文》46次,引阮孝绪《文字集略》214次,(注解:此外别引《字略》33次,而据我们的考证,《字略》与《文字集略》系同一部书。详参“《慧琳音义》与辞书编纂史研究”一节。)引佚名《字书》1020次,引杨承庆《字统》115次,其资料的丰富于此可见一斑。
其次,《慧琳音义》还保存了大量的俗文字字形。俗文字在《慧琳音义》中有许多名称。(注解:据张涌泉先生《敦煌俗字研究》俗字的名称“除了‘俗字’、‘别字’以外,前人不经常提到‘俗体’、‘俗书’、‘别体’、‘伪体’、‘讹体’、‘或体’、‘破体’、‘小写’、‘手头字’等一类的名称”。见该书第7页,上海教出版社1996年。)有径称“俗字”的,如:
控寂 下情亦反。俗字也。《说文》作□,正休字也。(一·1)
蜗蠃 下卢和反。《经》中作螺,俗字也。(五·10)
椎打 上坠追反。《韵英》云:“掊击也。”太公《六韬》云:“方头铁椎,重八斤,柄长五尺。”顾野王云:“所以击物者也。”《说文》:“击也。从木隹声。”《经》作鎚,所以击物者也。鎚,俗字也。(一O·7)
匙箸 下除虑反。《古今正字》:“从竹著省声也。”《传》文中从助作筯,非正,俗字也(一OO·5)
也有称为“俗字”的,如:
两腕 乌灌反。或作捥,皆俗用字也。郑玄注《仪礼》云:“掌后节也。”杨雄曰:“腕,据也。”案:寸口前掌后曰腕。(一·8)
暂瞚 下输润反。《庄子》云:“终日视而目不瞚。”《吕氏春秋》云:“万世犹一瞚。”《说文》作瞚,云:“目摇开阖也。从目寅声。”《经》本作瞬,俗用字也。(二O·8)
怒拳 下音权。《谱》作捲,俗字字。(七七·6)
糠□ 下口外反。《字书》云:“粗糠也。”《说文》:“亦糠也。从禾会声。”《论》文作糩,俗字,误也。(一OO·4)
还有称为“通俗字”、“俗撰字”、“俗行用字”、“俗通用字”、“时俗共用字”、“变体俗字”、“转变俗字”的,如:
毁訾 咨此反。《韩诗》云:“訾,不善之皃也。”郭璞云:“贤都陵替,奸党炽盛也。”诸字书从言此声。《说文》从吅作啙,义同。吅字音喧。《经》本从口和呰,通俗字。(二O·5)
铁橜 权月反。《说文》:“杙也。从木厥声。”《经》作□,俗撰字也。(四二·15)
纒压 上彻连反,《论》文作纒,俗行用字也。(六六·15)
罩网 下亡昉反。……《论》文从糸作,俗通用字也。(六六·10)
几橙 《论》文作机,俗通用字也。(六六·16)
鬚髪 上相逾反。《考声》云:‘鬚[,髪鬚](注解:原缺,据《慧琳音义》一五·7补。)也。’《说文》正作須,面毛也。从页,页,头也,从彡,彡,象毛也。今《经》文从髟作鬚,亦通,亦时俗共用字也。(六四·8)
諠杂 下财合反,俗字也,正体作襍。《说文》云:‘集五彩之衣曰杂,从衣集声也。’今作雜[当作□],变体俗字也,因草书变衣为立,谬也。(十一·9)
虵蠆 古文象形□,小篆作飞,《说文》作它,隶书作也,相因渐变忆。蔡邕石经加虫作蛇。《字书》云:”蛇虺,毒虫也。“《经》文作虵,转变俗字也。(六·15)
我们在《慧琳音义》中还发现了方言俗字。卷三八“锥銏”条:“此江南俗字也。字体作矟,山卓反。《埤苍》云:‘矟,长一丈八尺也。”又卷五二“矟刺”条:“《经》文……又作銏,江南俗字也。”(注解:《慧琳音义》卷一二《大宝积经》卷一七音义“法鼓”条:“公五反。经文鼓字由来多误。或从皮作鼓,俗字也;或从攴(普卜反)作鼔,乃是蜀字,皆非也。”“蜀字’否为方言俗字,俟考。)
《慧琳音义》丰富的俗文字资料,对于研究汉字历史的发展,尤其是俗文字的发展演变无疑是弥足珍贵的。
第三,《慧琳音义》虽然受时代的局限,往往轻视俗文字,斥之为非,但也能够尊重文字的使用习惯,不唯《说文》,不唯古字,这在当时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唐代盛行“字样”之学,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它无疑对文字的规范化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同时,它在观念上是落后的,它无视文字使用的客观规律——约定俗成,而一味遵从《说文》,这完全是厚古薄今的表现。《慧琳音义》 则有所不同,它多次提到了“顺俗”、“顺时”、“随俗”。例如:
寐寝 上音悟。《苍颉篇》云:“寝觉而有言曰寤。”觉音教。《说文》:“从寝省吾声也。”下侵审反。《广雅》:“寝,幽也。”《说文》:“寝,卧也。”篆文从帚从又,今顺俗从省略,从宀侵声也。(二·1)
鍼刺 上执任反。《广雅》:“鍼亦刺也。”《礼记》:“妇右佩鍼管线纩。”《说文》:“所以缝也。”《玉篇》:“缀衣也。”俗用从十作针,亦顺时且用也,正从金从箴省声。(二九·13)
不瞬 瞬,舒闰反。《说文》曰:“瞬谓目开闭数摇也。”字正体作瞚,今并随俗作瞬也。(二二·5)
偏袒 坛烂反。顺时借用字也。《说文》云:“衣缝解也。”音为丈苋反,今非此义。案:经去偏袒者,以右髆去衣露肉也,彼方谓虔敬之仪极也。从衣旦声。《说文》从肉从亶作膻:“《诗》曰:‘膻锡暴虎。’从肉亶声。”(一O·17)
《慧琳音义》还提到古字、正字废而俗字行的现象,虽然也流露也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但至少是对俗文字的可贵的承认。例如:
味馔 音撰。俗字也,正体虽作馔,古字不行用。(一四·13)
齗腭 下腭字,《玉篇》、《说文》等诸字书并无此字,俗用音我各反。近代诸家《切韵》随俗,或有并从肉腭声,亦是俗字也,已行于世久矣。(三五·4)
□复 上训云反。《说文》云:“□,火气也。从黑从屮。”《经》作熏,俗字,行之已久,无如之何。(三九·8)
打摑 寡伯反。俗字也,时共用。《说文》正体作□[当作敋],从支[当作攴]从格省声也。《广雅》:“□[当作敋],击也。”《埤苍》云:“击颊也。”顾野王云:“今俗语云摑耳是也。”正体本形声字也,极有理,为涉古,时不多用。若能依行,甚有凭据也。(三八·10)
鬬諍 ……《说文》:“两士相对,兵仗其后,象形。”欲相斗也,从丮匊相对为鬥。亦会意字也。丮音戟,匊音恭玉反。先贤诸儒见与门字相乱,中加斵字为鬬,以简别之也。后代不晓,因草隶又改□为豆,从门从豆从斤作□。行已久矣,不可改正了。(四四·15)
第四,《慧琳音义》对于具体俗字的研究也很有好处。具体说来,大约有以下四个方面的作用:
1.时贤利用《慧琳音义》解决实际问题
斯一三三号《秋胡变文》:“纵使黄金积到天半,乱採(綵)堕似丘山,新妇宁有恋心!‘拍二三O五号《解座文汇抄》:“直堕黄金北斗齐,心中也是无厌足。”斯二一四四号《韩擒虎话本》:“皇帝闻奏,即在殿前,遂安社(射)堕,画二鹿,便交《教》赌射。”张涌泉先生认为,“堕”即“垛”。前二例为堆积之义。敦煌卷子中“垛”字少见,而多和“堕”。其证据之一,即是《慧琳音义》卷四四《月上女经》上卷玄应音义:“雀垛,徒果反,谓城上女墙也。经文作堕落之堕,非体了。(注解: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第24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敦煌变文集》卷一《李陵变文》:“鱼遊鼎中,燕巢幕下,鼎燌鱼烂,幕动巢倾。“(页八九)张涌泉先生认为, “燌”即“焚”字。……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五O《摄大乘论释》第八卷音义:“焚,《说文》:‘烧田也,从火从林。’”(页一九九O)同书卷二七《妙法华经·臂喻品》音义:“焚,《广雅》:‘烧田也。’字从火烧林意。古文作□、燌二形,同。”(页一O六五)(注解: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第225~22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2.可以利用《慧琳音义》印证成说
明孙沐《干禄字书跋》:“右《干禄字书》,再以鲁公石刻校之,多所更定。……上声有‘惚’字,在十九皓韵中,同为‘□’字。字书‘□’字别无此体,即恍惚之‘惚’也,音忽。”并且以为乃传刻致讹。张涌泉先生指出:俗书多有以“惚”为“□”(即“惱”字异体。《集韵》以“□”为“惱字或本,是也)俗字者。颜元孙据当时写本用字的实况辨别正俗,故以“惚”为“□”(“惱”)之俗字;而孙氏不见敦煌遗书,不明写本用字的真相,因疑“惚”为后人传刻之误。(注解: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第103~10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今案:《慧琳音义》有类似的情形。该书卷二“脑膜”条:“上乃倒反。《说文》作脑,头中髓,从肉□声,有作□,或作□……并非也。”又卷四“髓匘”条:“下能老反。《文字集略云:‘头中实也。’此字讹谬其他多,或从三止,或从月,或从忽,或从山,皆非也。”“脑”作“□”(或云“从忽”)正犹“恼”(或“□”)作“惚”也。此外,尚有更为直接的证据。卷一五“苦恼”条:“奴倒反。《说文》‘痛恨也。’经文作□,非也。“(注解:斯六八五二《老子想尔注》:“道教人结精成神,今世间伪技诈称道,托黄帝、玄女、龚子、容成之文相教,从女不施,思还精补脑,心神不一,失其所守,为揣悦不可长宝。”其中“脑”字即作“□”,可资参证。参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第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敦煌变文校注》卷七《原鸟名》“黑鸜□,黄花楼,飞来飞去傍山头。”张涌泉校注:“黑鸐□,未详。疑为‘黑鸜鵒’之俗讹。”(注解:黄征、第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1211页,中华书局1997年。)
今案:“黑鸐□”确为‘黑鸜鵒’之讹。考《慧琳音义》卷一四“鸜鵒”条:“上具俱反,亦从句作鴝,下音欲。鴝鵒鸟如百舌鸟,黑色,唯两翼有班白银,前觜上有毛角别也。”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九“鸜鵒”条云:“鸜鵒巢于鹊巢、树穴及人家屋脊中。身首俱黑,两翼下各有白点。”其中的“黑色”与“身首俱黑”正可与变文中“黑鸐□”之“黑”相印证。
3.可以利用《慧琳音义》修正成说,创立新解
伯二四六七《真藏经》第三:“死受酆都报,剑树碎形伤。万劫劫无期,魂神痛断肠。叫声声不绝,狱卒烹镬汤。受报无体休息,揁眼四边张。谁能受此苦,迷或(惑)乱猖狂。”又斯四五七一《维摩诘讲经文》:“□塞虚空烈(列)鼓旗,奔雷掣电走分非。修罗展壁楨双眼,龙神降(□)腮努两眉。”又怕二四一八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为人不解思恩德,返倒父娘生五逆。共语高声应对人,似嗔□眼叟相喫。”上列三个卷子分别出现了“揁”、“桢”、“□”三字,其中的“揁”字《敦煌文学》校作“损”;“桢”字《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校作“睁”;“□”字《敦煌变文集》臆改为“嗔”。
徐震堮先生认为,“桢”同“睁”。但“睁”表睁眼张目之义未见于宋代以前载籍。因此此说未为的当。(注释: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794页注321,中华书局1997年。)张涌泉先生则认为,上列三字当为张目怒视之意,其正字当为“瞪”。《广韵·证韵》:“瞪,直视貌。”(页三四六)《玉篇·目部》:“瞪,怒目直视貌。”(页八六)字义正合。又考《集韵·映韵》:“□,张画绘也。或作帧。”(页一四二七)《正字通·巾部》:“帧、□、□、并同,绢画在竹格也。”(寅集中页五五)由“帧”异体作“□”律之,可知“贞”帝“登”旁理或可通。俗写文字往往存其声而不论其形,则作“□”作“揁”作“桢”者,或皆即“瞪”字之俗写也。(注释: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第119~120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案:此说信亦可商。考《慧琳音义》卷三五“伥像”条:“上擿更反,借用,本无此字。张展画像也。或有从木也作桢,或作椗,皆俗字也,非正也。”又同卷“伥像”条:“摘更反。张展画佛像菩萨也。此《经》从木从贞作桢。”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五“为□”条:“下猪孟反。《文字指归》云:‘开张画缯也。从巾□也。’”说明“伥”(或作桢、□)有“张展”义,与上述敦煌卷子的用义相同,不必认为“瞪”之俗写。而且“瞪”与“桢”等字语音相隔,(注释: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794页注321云:“《玉篇》:‘瞪,直耕切,怒目直视貌。’‘贞’‘桢’《广韵》陟盈切,与‘瞪’同音通用。”我们查考了周祖谟先生的《唐五代韵书集存》,仅有两种韵书保存了耕韵,它们分别为《笺注本切韵》一(期二O七)、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两者均未收“瞪”字,至《广韵》才在耕韵收录了“瞪”字。但我们在早期韵书中还是能够找到“瞪”字,只不过它收录在证韵中。《笺注本切韵》三(伯三六九四)证韵收有“眙”字,音义阙;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一(伯二O一一)、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证韵并云:“眙,丈证反。直视。”《唐韵残卷》(蒋斧印本)云:“瞪,直视皃。陆本作眙,直证反。”《慧琳音义》也有类似的情况。卷七四《佛所行赞经传》卷一音义“眙属”条:“治□反。《通俗文》:‘直视曰眙。’经文作瞪。”据此,则“瞪”本属证韵。至于“桢”字,《广韵》虽有“陟盈切”之音,然与张展义无涉。考《广韵·映韵》云:“□,开张画缯也,出《文字指归》。”音义与“桢”相同。然则“瞪”、“桢”声韵均异,“瞪”属曾摄开口三等澄母证韵,“桢”属梗摄开口二等知母映韵。另据《慧琳音义》,“瞪”字另有平声音,卷三一《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一音义“瞪瞩”条:“宅耕反。《通俗文》云:‘直视曰瞪。’”又卷四二《大佛顶经》卷二音义“瞪瞢”条:“上澄凌反。《埤苍》云:‘瞪,直视也。’《考声》:‘视不转也。’”又卷四四《央掘魔罗经》卷四音义“瞪瞩”条:“直耕反。《埤苍》:‘直视也。’“又卷七四《佛所行赞经传》卷一音义“眙属”条:“瞪,直耕反。”均为澄母字,与“桢”字音亦异。)说成通假也缺乏必要的证据。《维摩诘经讲经文》:“乾坤如把绣屏桢,世界似将红锦展。”“桢”与“展”对文,说明“桢”与“展”同义。《捉季布传文》:“腰下狼牙椗四羽,臂上乌号挂六钧。”黄征校注引蒋礼鸿云:“桢、椗、伥、掟:通‘□’、‘帧’,张展。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十五:‘伥像,上摘[引者按:当作擿]更反,借用,本无此字,张展画像也。或有从木也作桢,或作椗,皆俗字也,非正也。’”(注解: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101页,中华书局1997年。)“椗”与“桢”音义同。另外,据张涌泉先生《俗字研究与敦煌文献的校理》一文,敦煌变文伯二四一八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中“□”字尚有两例,分别为:“为人争不审思量,岂合将心返父娘;应对高声由(犹)可恕,□眉努眼更堪伤。”“交招则乱发言千种,约束早□眉努两腮。”(注解:张涌泉《旧学新知》第56页,浙江大学出版社1999年。)其中“□”之宾语均为“眉”,若释“□”为“睁”,则“□眉”恐吓有不辞之嫌。
《龙龛手镜·口部》:“□,音刃。”《字汇补·口部》:“□,人印切。义阙。”有研究者认为“□”盖即“忍”的换旁俗字。心旁口旁皆可会忍耐之意。(注解:张涌泉《俗字探源录》,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编《古文献研究》第二辑,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考《慧琳音义》卷三四“吃□”条:“宜作□,同音刃。吃□犹坚鞕也,谓人无识也。”《佛说孛经抄》:“人不与语有十事:慠慢、鲁钝、忧怖、喜预、羞惭、吃□、仇恨、冻恨、冻饿、事务、禅思,是为十事。”《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元本、明本作“□”。(注解:《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7册第732页,台湾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此外“□”因受“吃”的影响改从口旁,属于偏旁同化。(注解:此说张涌泉先生已发之,惜其出处一时难以检索,姑志此以备考,兼示不敢掠美。)
□ suo《字汇补》心可切。
病。 《字汇补·疒部》:“□,病了,”(《汉语大字典》缩印本第1127页。)
此字《汉语大字典》仅引《字汇补》,未见任何用例。考《慧琳音义》卷四五“□患”条:“《考声》云:‘□,忧烦也。’《说文》:‘有所恨痛也。今汝南人有所恨言大□也。从女恼省声。’《经》从疒作□,非也,字书无此字也。”《佛说文殊师利净律经》:“非阿罗汉而皆受于三千世界供养之利,不离于欲,亦不以欲而见□患。”《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宋本、元本、宫内省图书寮本作“恼”。“□”即“□”。据此,则“□”为“□”(即恼字)之俗字。《龙龛手镜·疒部》:“□,音恼。”《字汇补·疒部》:“□”与“□”之变体俗字,亦即“□”字。《集韵·晧韵》:“□,病也。或作□。”其字从疒从歮,俗字从止与从心可通,歮亦可与惢通。“□”音suo,纯属“音随形变”。(注解: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第368~377页,岳麓书社1995年。)惢音suo,故□亦音suo。
□ 同“短”,字见朝鲜本《龙龛》。(《中华字海》第1369页)
张涌泉先生认为:此字通行本《龙龛》卷三豆部已见:“□,俗,短、断二音。”(359)朝鲜本《龙龛》卷六豆部“□”字注音同(12)。《字海》以“□”同“短”,臆断无据,恐不可从。以其形音而言,“□”疑为“断”的讹俗字。(注解:张涌泉《汉语俗字丛考》第976~977页,中华书局2000年。)
案:《字海》以“□”同“短”,甚是。考《慧琳音义》卷二四:“短,《文字集略》或从手作□,与经本同,或从寸作□,俗字也。”又卷宗五O:“短,经从豆从寸作□,非也。”足证“短”字俗或作“□”。
4.有利于文献的整理
汉语文献卷帙浩繁,董理不易,尤其是中古、近代的文献,如佛教文献、敦煌文献等,“句里行间,丛脞混乱,荒幻诙诡,至于不可想像!”(注解:任二北《敦煌曲初探》第12页,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
《慧琳音义》成书至今已一千多年,屡经传抄,讹误在所难免,因此它本身就很有整理的必要。因为其中俗字满眼,如果对俗字一窍不通,恐怕也难以开展整理工作。例如:
□香 战延反。《考声》:“□檀,香木名也。”集作□,音策;又别本作□,音南,并非香义也。(九八·7)
案:“□”盖“□”字之形近而讹。《本草纲目·木之一·香木类·楠》:“其花赤黄色。实似丁香……气甚芬芳,为梁栋器物皆佳,盖良材也。”无独有偶,《本草纲目》“楠”字亦误作“栅”,李时珍曰:“南方之木,故字从南。《海药本草》栅木皮,即楠字之误,今正之。”“楠”为香木,慧琳谓“并非香义”恐有误;不过这并不说明原文一定作“楠”。源顺《倭名类聚抄》卷十:“《唐韵》云:‘旃檀,香木也。’”狩谷棭斋笺注:“《广韵》同,山田本‘旃’作‘栴’,下总本作‘□’。按:《龙龛手鉴》:‘栴’,俗作‘桷’,其形略似。”(注解:狩谷棭斋《笺注倭名类聚抄》第507页,全国书房版1943年。)《龙龛手镜·木部》:“□□二俗栴今□正之延反,□檀,香木也。”明方以智《通雅》卷四三:“檀香为旃檀,番曰真檀……东壁言:‘总名旃檀而有三色。’”(注解:方以智《通雅》第521页,中国书店1990年。)据此,则“□”或作“栴”,“栴”与“楠”之或体“□”形近,而“□”或作“□”,又与“□”形近,互讹的可能性较大。
综合以上的考察,我们以为文字讹变的轨迹应为:
或作 或作
□→栴→□→□→□
这种变化的后半程在《慧琳音义》中有明确的证据。《慧琳音义》卷五四《佛母般泥洹经》音义“樟□梓”条:“中纳谭反。郭注《尔雅》:‘亦大木也。’俗作楠。经作□,误也。”亦为“□”误作“□”之例。
从另一方面来看,《慧琳音义》丰富的俗字资料,对于我们今日整理佛教文献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有些文献已有初步的整理,但如果不具备一定的俗字素养,恐怕就难以知其所以然。
《长阿含经》卷二十:“一一花叶,有七玉女,鼓乐弦歌抃舞其上。”《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云:“抃”,寮本作“弄”。(第一册132页)
“抃”与“弄”形音义俱远,不当互讹或相通。考《慧琳音义》卷四九“戏弄”条:“下禄栋反。杜注《左传》云:‘弄,戏也。’《说文》:‘玩也。从玉从廾。’廾音拱。今《论》文加手作挵,非也。”又卷六四“弄上”条:“上禄栋反。《考声》:‘弄,玩也。’杜注《左传》云:‘弄,欺罔之,亦戏届。’《古今正字》:‘从廾王声[当作从玉廾声]。’廾音鞏。或从木作梇,非。《经》从手作桛,误为。”又卷四五“戏弄”条:“聋贡反。《尔雅》云:‘弄,玩也。’杜注《左传》云:‘弄,戏也。’《说文》:‘从玉廾声。’《经》从手作桛,非也。”卷六九“抱弄”条:“下笼东[当作栋]反。杜注《左传》云:‘弄,戏也。’《尔雅》云:‘玩也。’《说文》:‘从廾玉声[当作从玉廾声]。’廾音拱。《论》作挊,非也。”这样,我们大致上就可以知道“抃”字何以会作“弄”。“弄”字因表人的动作,遂加手旁作“挵”,“挵”字稍草即作“挊”,(注解:承方一新先生见告:“弄”讹作“□”,于古有征。《世说新语·规箴》:“王绪、王国宝相为唇齿,并上下权要。”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云:“‘上下’,唐写本作‘弄’,是。‘□”为’弄‘之异体,诸刊本误分为二字。”(第316页,中华书局1984年)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云:“‘上下’,唐本作‘□’,是也。‘弄’俗作‘□’。”(第57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谨此致谢。我们又在《山海经》中找到了旁证。《山海经·大荒北经》:“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蝗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郭璞注:“(弄)一作卞。”《史记·周本纪》正义、《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此“弄”并作“并”。“卞”、“并”皆与“弄”形远,而与“□”形近。)而“抃”与“挊”形体至近,极易相讹。至于“梇”字,当是“挵”的讹字,俗书从手从木多不辨。“抃”讹作“挊”(弄),在《慧琳音义》还有明证。“抃”字或作“拚”,《慧琳音义》卷二八“拊抃”条:“下又作拚,同皮变反。《说文》:’拊手曰抃也。’”又卷六四“拚舞”条:“上皮变反。帝喾始令人拚舞。王逸注《楚辞》云:‘交手曰拚。’《说文》:‘拊手也。从手弁声。’《经》从手作挊,非也。”“挊”(弄)讹作“抃”,亦见于佛经。《大庄严论经》卷四:“以此贪毒故,人天及畜生为悭嫉所挊,所在皆损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276页校记:“挊”,宋本、元本、明本均作“抃”。“拚”讹“挊”,正犹“抃”讹“挊”也。(注解:董志翘先生对“抃戏”有详考,其中也涉及到“抃”与“挊”(弄),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词汇研究》第257~26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
《中阿含经》卷五七:“我或住高楼,或住棚阁。”《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棚”,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闸”。(第一册第783页)
“棚”与“闸”形音义俱远,何以“棚”会作“闸”呢?考《慧琳音义》卷三四“棚阁”条:“蒲萌反。《通俗文》:’连阁曰棚。‘《经》文作閛,普耕反,门声也,閛非此义也。”又卷五二“棚阁”条:“今作輣,同蒲庚反。连阁曰棚。《经》文作閛,普耕反,门声也。閛非此用也。”据此,则“棚”字佛经多作“閛,此盖“棚”字受“阁”字的影响,偏旁发生类化所致。至于“闸”字,显然是“閛”字之形近而讹。
《杂阿含经》卷三十:“然其长者,在家愦丙,在家染著。”《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丙”,宋本、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挠”。(第二册第219页)
“丙”与“挠”形音义俱远,何以“丙”会作“挠”呢?考《慧琳音义》卷三“愦□”条:“下铙效反。《集训》云:‘多人扰扰也。’《韵英》云:‘扰杂也。’《说文》:‘从市从人。’会意字也。或作闹,俗字也。《经》文作□,谬也,不成字也。”又卷一一“愦□”条:“下尼効反。《集训》云:‘多人扰扰也。’。《韵英》云:‘扰杂也。’《说文》从市从人作□,会意字也。经文作闹,俗字也。或有作□,书写人错误,不成字也。”又卷二O“愦□”条:“下儜効反。《字书》云:‘□,乱也。’《文字典说》云:‘□,猥也,扰也,不静也。’从人居市,会意字也。《经》本作□,非也。”又卷三一“愦□”条:“奴効反。《字书》:‘□,人多扰扰也。’《说文》:‘从市从人也。’俗作闹,经文作□,误也。”又卷五一“愦□”条:“下拏效反。《考声》云:‘人多諠也。’《经》中作□,误也。”据此,则“丙”字当作“□”。由上引材料,我们可以知道,“闹”之本字从市从人作“□”,为会意字,俗书或作“□”(六一·7),字形稍变即作“□”,“丙”则“□”字之形近而讹。(注解:太田辰夫、江蓝生《〈生经·舅甥经〉词语札记》云:“‘射闹’的‘闹’,敦煌寅本作‘丙’,应是“□”字之误。慧琳《一切经音义》:‘愦□……下奴效反。《字书》:□,人多扰扰也。《说文》:从市从人也。俗作闹,经文作丙,误也。’”见《语言研究》1989年第1期。案:上引《慧琳音义》见于卷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正续一切经音义》卷三一“丙”作“□”,足证“丙”及“□”字之形近而讹。《慧琳音义》卷七六“愦□”条:“下奴簟[□?]反。俗作闹,经作丙,不成字。”径作“丙”。)至于宋本、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挠”,则为意义相近,上引《集训》、《韵英》、《文字典说》、《字书》释义即为明证。
《杂阿含经》卷四八:“忆念余生时 为人作子妇 嫜姑性狂暴 常加麁澁言。”(第2册第354页)卷五十:“至诚不妄语 麁澁言无有。”(同上第366页)《大正新修大藏经》校记并云:“澁”,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惚”。《增壹阿含经》卷二三:“麁澁园观。”《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668页校记:“澁”,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忽”。《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卷六:“身相次第好,离诸麁澁触。”《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第345页校记:“澁”,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忽”。
“澁”与“惚”(或“忽”)形音义俱远,何以“澁”会和“惚”(或“忽”)呢?考《慧琳音义》卷二“脑膜”条:“上乃倒反。《说文》作脑,头中髓。从肉□声。有作□,或作□……并非也。”又卷四“髓匘”条:“下能老反。《文字集略》云:‘头中实也。’此字讹谬甚多,或从三止,或从月,或从口,或从忽,或从山,皆非也。”佛经中有“恼”讹作“惚”的例子,与“脑”或从忽类似。《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四二:“永离一切世间烦恼,虽现受生,而无染著。”又卷五三:“知一切众生烦恼习气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0册第222、282页校记并云:“恼”,正仓院圣语藏本(天平写经)作“惚”。又《慧琳音义》卷一三“不歰”条:“师立反。王逸注《楚辞》云:“涩,难也。”郭璞注《方言》云:‘歰犹吝也。’《说文》:‘不滑也。从四止。’二倒书,二正书,会意字也。《经》文上作二刃,误也,有从三止从水作澁者,俗字,非正体也。“又卷七八“麁歰”条:“下森戢反。《说文》:‘澀,不滑也。从四止。’二正二倒书,俗作澁,非也。“据此,则“歰”字俗体或作“澁”,从三止,“脑”字俗体亦或从三止,双或从“忽”,依此类推,“澁”字或可作“淴”,从氵从忄俗体形近易讹,故“澁”字或讹作“惚”,至于“忽”字,当是与“惚”同音相通。佛经中有“忽”讹作“恼”的例子,又有“□”讹作“恼”“脑”讹作“□”的例子,当与“澁”字讹作“惚”同类。《出曜经》卷二五:“夫人怀毒藏匿的内,伺人之恶,恼人之善,如斯之类,不可与亲。”《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册36页校记:“恼”,宋本、元本、明本均作“忽”。《放光般若经》卷四:“菩萨自观身,观他人身,观内外身已,亦无身想,亦无身想,亦无所倚,若行若寂,常念世间从痴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册第24页校记:“□”,宋本、元本、明本、宫内省图书寮本(旧宋本)均作“恼”。又卷五:“头目肌肉髓脑骨血,一切所有皆给与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742页校记:“脑”,宫内省图书寮本(旧宋本)作“□”。《妙法莲华经》卷六:“若好若醜,若美不美,及诸若澁物,在其舌根,皆变成上味。”《妙法莲华经》第9册第49页校记:“澁”,东京帝室博物馆本、敦煌本作“恼”。
《杂宝藏经》卷二:“昔有王子,兄弟二人,被驱出国,到旷路中,粮食都尽。弟即杀妇,分肉与其兄嫂使食。兄得此肉,藏弃不噉,自割脚肉,夫妇共食。”《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458页校记:“弃”,宋本、元本、明本均作“举”
“弃”与“举”开间义俱远,“弃”字何以体会作“举”呢?考《慧琳音义》卷一一“藏举”条:“下姜圄反。有《经》本或作弆,墟圄反,亦音举也。”又卷五七“密弆”条:“姜语反。弆,藏也。”此字本作“去”,后作“弆”,作“举”者,盖同音通假。(注解:详蒋礼鸿先生《认府续貂》第15~17页“去 弆 举”条,中华书局1981年。)《杂宝藏经》作“弃”,即为“弆:字之形近而讹,宋本等作“举”,即为“弆”之借字。
《生经》卷一:“其妇不信,谓为不然,又瞋猕猴诱□我夫,数令出入,当图杀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第76页校记:“□”,宋本作“恤”。
“□”,《原本玉篇·言训》:“□,居宥反。《字书》:或救字也。救,止也,禁也,助也,在文[当作攴]部。”(注解:顾野王《原本玉篇残卷》第41页,中华书局1985年。)据此,则“□”为俗救字,与“恤”形音义俱远,“□”何以会作“恤”呢?考《慧琳音义》卷一九“诱訹”条:“上由首反,下询律反。诱訹,渐教也,引也,相劝出。经文作忧恤,非经义也。”又卷三八“劝訹”条云:“私律反。诱訹教导也,亦引也,相劝也。《经》文作恤。”又卷四四“劝訹”条:“私律反。《说文》:‘訹,诱也。’经文作恤,非也。”又卷五五、卷六五并有“诱訹”条,足证“□”及“訹”字之形近而讹。又卷九“劝訹”条:“私律反。《说文》:‘訹,诱也。’《广雅》:‘訹,謏也。’謏音先九反。《经》文作恤,又作卹,同思律反。”“思律反”与“私律反”同音,《广韵·术韵》“訹”“卹”同属“辛聿切”小韵,则作“恤”者乃“訹”之同音通假。(注解:宋马光《潜虚》:“繇懠笺西得罹,耽都含情之訹恤也。”(《四部丛刊》三编本,上海书店1985年)以“恤”注“訹”音,堪为“恤”“訹”同音之佐证。)
上述数例,我们正是利用《慧琳音义》的材料,使本来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字,在形义上发生了各种各样的联系,从而使我们对这些异文有了更深的理解,这无疑有利于我们对相关的文献的整理。
三、《慧琳音义》与异体字研究
迄今为止,异体字还没有一个完全为大家所接受的定义。我们认为,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一书中的表述比较符合汉字异体字的实际。他说:“异体字就是彼此音义相同而外不同字。严格地说口,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异体,才能称为异体字。但是,一般所说的异体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严格意义的异体,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广义的异体字。”(注解: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205页,商务印书馆1988年。)我们以下的计论取广义的异体字。
异体字的研究,大致上可以分成理论的研究和实用的研究两大部分。理论的研究主要探讨异体字的形成、特点、本质、范围、构成等,实用的研究主要探讨具体汉字之是的关系,即某个汉字的哪此异体,这对于辞书编纂、古籍整理、汉字演变史研究等论研究等都有很重要的价值。对于异体字研究来说,《慧琳音义》无论是在理论研究方面还是在实用研究方面都有很重要的作用。
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说,《慧琳音义》明确提出了“异体字”的概念,这在中国文字学史上,即使不是最早的,也应该称得上是较早的了。(注解:元盛熙明《法书考》卷二:“籀文者,史籀所作也,与古文、大篆小异,后人以名称书,谓之籀文》。《七略》曰:‘即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壁古文异体,即奇字也,其迹则石鼓文存焉。”亦为“异体”一词之早见者。)《慧琳音义》卷一一“涎唾’条:”上囚延反。通俗字也。《说文》正体作涎,口液也。从水从欠。《考声》云:‘口津也。’束皙作唌,史籀作□,贾逵作□,或作□,古字也。其上异体字,并云口液也。”(注解:《慧琳音义》卷八二《西域记》卷四音义“老叟”条云:“古今多有异体。”用到“异体”一词,与“异体字”之“异体”义同。)我们查检《汉语大词典》,发现该词典收“异体字”一词,释为“音同义同而形体不同的字。即俗体、古体、或体之类。如“叹”、“叹”等”,显然是将“异体字”当作一个新的名词术语。其实,它至少已有一个多年的历史。
《慧琳音义》的材料对于研究异体字的产生也很有好处。
吐涎 祥延反。俗字也,正作涎。《说文。云:“口中津也。从水从欠。”虽正体,为与次字滥,故时不用。束皙作唌。[贾]谊作□,史籀大篆作□,此皆先辈诸儒各随自意而作字也。(四九·9) 唌流 祥延反。或作□,并俗字也。《说文》正作涎,时人不审知,为与次字相滥,诸儒随意竞作不同,束皙作唌,贾谊作□,史籀大篆作□,从二水,最太古,不入时用。《说文》本作涎,从水从欠。《集训》云:“唌者口中滓液。”(一OO·10)
至于异体的产生,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而佛经的翻译,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由于佛经所表现的事物往往并非汉语所固有,没有现成的汉字可供使用,译经者只好临时造字,而不同的译经者思路不同,造出的汉字往往也不相同,这客观上造成了一批异体字的产生。例如:
氎缕 上音牒。西国草花蘂也。如此国葪花絮撚为缕作布,从毛疊声。或从糸作□,本无此字,译经者权制之,故无定体。(三五·2)
干柘 支夜反,或有作甘蔗,或作竿蔗。此既西国语,随作无定体也。(五二·15)
文字具有社会性,无论是文字的使用还是文字的创制,都不是个人行为,但这并不排除某个具体的汉字由某个具体的人创制,如前引“涎”的诸异体字,即由多个具体的人所创制。同样的音义,不同的人往往可以造出不同的字形来,这也是异体字产生的一个原因。例如:
上腭 昂各反。《考声》从肉作腭,《经》文从齿作腭,俗字也……古文本此字,先贤随俗语书出,右或从肉、从齿,皆非正,相传共用,音五各反。(三六·10)
掷碢 徒禾反。圆薄而小,形似辗碢,手掷以为戏,亦曰抛碢,云掷摴[蒲]者是也,乃江乡吴越之文言,非经史之通语也。此字本无,诸儒各随意作之,故无定体,今并书出,未知孰真《集训》从土作□,《考声》从石英钟作砖,《韵诠》从木作概[椭?],《文字集略》及《韵英》从石作碢,今且为正。(九O·9) 考《龙龛手镜·土部》:“□,通,堶,正,徒禾反,飞塼戏也。”又《石部》:“碢,徒禾反。碾碢。”《玉篇·石部》:“碢,徒禾切,碾轮石,□,同上。又飞甎戏也。”《广韵·戈韵》:“碢,碾碢。堶,飞塼。”
这些不同背景下产生的异体字经常保存在不同的辞书中,作为保存古辞书资料非常丰富的《慧琳音义》,也常常保留了很多这样的异体字。例如:
其镗 托郎反。郑玄注《尚书大传》云:“□谓声皃也。”《埤苍》:“大声也。”《说文》:“亦声也。”或从□(音注)作□,又从鼓作鼞,《字林》或作闛,《字林》或作闛、鼚,《韵(注解:“韵”字之前或之后缺一字,俟考。)》作閶也。(九八·12)
从实用研究的角度来说,《慧琳音义》更有它无可比拟的作用。首先,《慧琳音义》广列异体,为我们今天研究异体字提供了十分丰富的资料。例如:
□ 子腊反。《韵略》云:“□,入口也。《说文》作□,俗作唼。”(五三·8“□嗽”条) 音迊。《考声》云:“唼,浅入口而味之也。”□亦溯也。《古今正字》:“从口从帀声也。”亦作□。《经》从妾作唼,俗字也。(六三·13“蝇□”条) 古文□,又作唼,同子盍反。《通俗文》:“入口曰□。”(七四·8“□欶”条)
炒 古文□、焣二[形],同初狡反。《方言》:“熬、焣,火乾也。”《说文》:“□,熬也。”(一O·3) 古文作□、□、焣、刍[当作□]四形,今作□,崔寔《四民月令》作炒,古文奇字作□,同初狡反。《方言》:“熬,取[当作焣],煎,□,火乾也。”(一七·16“炒粳”条五九·8“自炒条、七三·10“煎炒”条并略同)
《慧琳音义》提供了“□”字、“炒”字的多个异体字。《慧琳音义》丰富的异体字资料,引起了辞收编纂者的注意。《汉语大字典》是迄今为止收字最多的大型汉语辞书之一,它要对绝大多数汉字的形音义做出历史的科学的说明,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对异体字进行整理。要整理异体字,首先就必须搜集异体字资料。(注解:刘又辛《关于整理异体字的设想》,《辞书研究》1980年第3辑。)在这方面,《慧琳音义》的价值罕有其匹。姑以“涎”字为例,列表如下:(略)光从数量上讲,《慧琳音义》已占绝对优势,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慧琳音义》对这些字形还有具体的说明,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些异体字产生的背景,例如从前引卷一一来看,我们可以知道,“唌”作于束皙,“涎”作于贾逵[卷四九“吐涎”条,卷一OO“唌流”条作贾谊]等。
异体字对于汉语辞书的编纂,尤其是大型汉语字典的编纂,有着举足轻得的作用。“如果我们在编大型定典的时候,把汉字的异体字来一个全面整理,那就可以在释义时避免重复,大大提高字典的质量。”(注解:刘又辛《文字训诂论集》第92页,中华书局1993年。)张涌泉先生指出:“大型字典以‘大’‘全’为其重要特征,而这‘大’‘全’在某种程度上又要靠收录异体字的情况体现出来。所以异体俗字收录得是否完备也就成了判定其规模大小、质量高低的重要标尺。“(注解: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上编第87页,上海教出版社1996年。)
然而现有的汉语字典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拿《汉语大字典》来说,尽管作了很从的努力,但仍不尽如人意。这方面的内容,我们将在《慧琳音义与辞书编纂》中予以计论,限于篇幅,仅举二例,以见一斑。
燂 《汉语大字典·异体字表》收异体字两个:燖、□。考《慧琳音义》卷一一“燂身”条:“《声类》作燂、燖二形,《字诂》古文□、鬻、[当作□]二形,今作燅,同详廉反。《通俗文》‘以汤去抟曰燅。’《经》文作爓。”仅此一条,就收录了五个异体字。
愆 《汉语大字典·异体字表》收异全字16个,但收罗并不完备。考《慧琳音义》卷四“之愆”条:“经多从二天作□,或作□、□,皆古字也。”□、□、□三字均不见上述《异体字表》。
在唐代,还有一种特殊的异体字,这就是所谓的“武周新字”。在七世纪末至八世纪初,武则天当政时期,曾经由政府颁行过一些特殊写法的汉字,俗称“武周新字”。学术界根据实物资料及宋明文献等,对武周新字的字数、字表等作了比较详细的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有日本常盘大定的《武周新字の研究》(《东方学报》第6册第5~42页,1936年东京)、董和宾、王恒余的《唐武后改字考》(《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4本下册第447~476页,1936年台湾)、施安昌的《从院藏拓本探讨武则天造字》(《故宫博物院院刊》1983年4月第30~38页)、《关于武则天造字的误识与结构》(同上1984年4月第84~90页)、《语文词典怎样处理武则天造的字》(《辞书研究》1984年第6期)、王三庆的《敦煌写卷中武周新字之调查研究》(《汉学研究》1986年4卷第2期)、张勋燎的《武周新字研究》(《古文献论丛》第53~119页,巴蜀书社1990年)。这些研究都已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都没有利用《慧琳音义》的材料,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其实,《慧琳音义》也多次提到“天后所制字”,例如:
委□ 古地字也,则天后所制字也。(五四·20)
□ 古正字,天后所制字也。(五四·21)
显授 下酬右反。《经》中作□,则天朝时伪造字为。(三O·5)
天授 雔宥反。《论》本作□。伪字。此则天朝伪字也,不堪行用也,今不取。(八七·4)
有些字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是“天后所制字”,但有证据表明也属于武周新字,例如:
女□ 古人字也。(五四·20)
《唐君臣正论》云:“武后改易新字,……一生为‘人’。”《校订五时集韵·真韵》:“唐武后作□。”“□”显系“□”字之形近而讹。
尤其可贵的是卷三六“如钉橛”条,该条云:
权月反。《广雅》:“橛,杙也。”案:橛者,若铁若竹若木,纤之以钉地及墙壁,《古今正字》:“从木厥声。”《经》作□云:木入土为橛。是天后朝时有人伪造进奉,寻以停废,不堪行用。
此字还不见于其他文献,研究者也无人提及此字,而《慧琳音义》不止一次提到“□”字。例如:
安橛于空 权月反。木杙也。有作栓,俗字,后世滥行,非正体也。(二六·12)
案:“栓”盖“□”字之形近而讹。
铁橛 权月反。《集训》云:“橛,杙也。”《经》作□,非也。(三五·14)
橛子 权月反。《经》作□,俗,非也。(三六·5)
铁橜 权月反。《说文》:“杙也。从木厥声。”《经》作□,俗撰字也。(二四·15)
于橛 权月反。《庄子》云:“前有衔橜之餙。”《考声》:“橜,短尖木也。”《文字典说》:“橛,杙也,从木厥声。”《论》作栓,俗字,非也。(六八·12)
案:“栓”亦“□”字之形近而讹。
如此多的用例,说明“□”字已付诸使用,而且使用频率还不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献中还有一个“□”字,与“□”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敦煌变文集·韩朋赋》:“宋王即遣人城东辁百丈之曠(圹)”甲卷“辁”作“□”,同篇下文又有“宋王即遣人□之,不见贞夫”。蒋礼鸿先生《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认为“辁”字应该是“□”字形近之误。而“□”应是“掘”的俗体。(注解: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14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增补定本。)其言甚是。但是“掘”何以会写成“□”呢?我们以为,“□”字应该是“撅”的俗字,而“□”乃仿“橛”(俗体作“□”)而成。“撅”即“掘”字之或体,《集韵·月韵》:“掘,穿也。或作撅。”佛经文献中也有“□”条,《慧琳音义》卷三七“拙土”条:“渠勿反。《说文》:“掘,搰也。”《广雅》:“掘,穿也。”《经》文作挂,误也。”案:“挂”与“掘”形音俱远,“掘”何以会讹作“挂”呢?我们以为,这个“挂”字当是“□”字之形近而讹。“掘”之或体作“撅”,“撅”之或体又作“□”,而“□”与“挂”形近,这就是“掘”字讹作“挂”的缘由。“□”字俗体或又增点作“□”。(注解:
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下编《敦煌俗字汇考》第246~247页有“橛”字条,可参。)
四、《慧琳音义》与汉字史研究
汉字的发展演变,包括汉字字体的变迁以及汉字字形的变化。汉字史的研究,既要探讨汉字从甲金文到楷书(即从古汉字到现行汉字)的演变过程,更要探讨具体的汉字字形的变化,探讨每一个具体汉字的来历。以往的汉字史研究,比较注重研究汉字字体的变迁,而比较忽略对汉字字形演变的研究。其实,汉字字形演变的研究也非常重要,有助于文字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裘锡圭先生在《汉语俗字研究序》中说曾提到:“我过去以为‘灵’和‘鬬’简化为‘灵’和‘斗’,是直接借用同音或音近字;读了本书第三章第用八节,才知道中间还经过简化为‘□’和‘閗’的阶段。”(注解: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卷首,岳麓书社1995年。)可见,汉字字形演变的研究也并非无关宏旨。
汉字字形演变的研究大致上可以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现行汉字的来历,即现行汉字的字源研究,一是汉字字形从古到今的变化,即汉字字形发展史的研究。这两个方面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们的共同形发展史的研究。这两个方面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们的共同点是,它们都以现行汉字为归结点,由下往上追溯其源头;其区别在于,前者着眼于追溯其字形的源头,而后者更进一步追溯其演变的过程,也可以说是追溯其“源之源”与“源之流”。
瓌奇 《经》文从贵作璝,俗用非正体也,此字起自赫连勃勃男名也。(一二·1)
掃□[当作□茧自缚 音翼。麦糠也。唯《晋阳春秋》有人姓姚名□作此字,诸字所无也。(五九·10)
旋岚 下音岚[当作蓝]。旋蓝[当作岚]者,大猛风也。元魏孝昌帝时俗用因循书出此字,亦是北狄突厥语也。以北地山川多风。本因岚州岢岚镇,后周改为为岚州,因慈[当作兹]有此岢岚字流行于人间。岢音可。一切字书先无此二字,披览史书,于《后魏书》中见其意,所以知之。故疏出示其原也。今之时行流此也。(三五·5)
□距 今作唻[当作□],同子累反。《广雅》:“□,口也。”《字书》:“鸟喙也。”或作觜,《论》文凭□。检诸经史无如此字,唯傅毅《七激》云:“□埴饮泉”作此字,音徐耎反。(四六·9四八·5“铁□”条略同)
这些在当时看起来比较特殊的字,作者都能广引典籍,找出它最早的源头。
钺斧 上袁月反。本正体作戉。《说文》:“大斧也。从戈□声。”□音厥。为书定人多误滥于戊已字,先贤故加金作钺以别之也。(三五·8)
搓以线 差字《说文》篆书从□从左,隶书取便宜,改从□作差,变体字也。(三七·12)
这就为我们探究“钺”、“差”两字的来历提供了有价值的材料。
虮虱 下山栉反。《说文》云:“虱者,啮人虫也,从□者,啮人虫也,从□□声也。”《律》文从虫作□,俗字,非也。(六三·2)
这为我们探究“虱”字的演变历程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材料。“虱”本从□,□与虫义同,故省从虫,进一步省略,就变成了“虱”。这就是从“□”到“□”的演变过程。
猥雜 ……案雜字正体从衣从集,隶书取便,移木于衣下作雜,又因草书变衣为立,遂相传作雜,失之远矣。(二·15)
諠雜 下财合反,俗字也,正体作襍。《说文》云:‘集五彩之衣曰雜,从衣集声也。’今作雜[当作雜],变体俗字也,因草书变衣为立,谬也。(十一·9)
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从襍到雜演变的完整图景。从这段记载,我们大致就可以勾勒出“雜”字的演变轨迹。
箭筈 煎线反。俗字也,正体作□[当作□],从竹,从止,从舟。蔡邕加巜(音古外反),巜,水也,可以行舟。后因行草变止止[当作变止为上],变舟为月,变巜为刀,渐讹谬也。(三·10)
先折 《说文》正体从重二屮(丑列反)从斤作□,解云:“‘二屮,草也,以斤断草曰折。’小篆因以二屮相连,便误为古□[当作□]字,遂从手作折也。(八·5)
衒卖 下埋败反。《说文》:“出物也。从出贾声。”今俗从土[当作土]作卖,变体讹也。(三六·4)
这些材料对于我们研究“箭”、“折”、“卖”等字的演变历程,无疑是十分有益的。
汉字史的研究,除了汉字字形演变的研究以外,汉字使用历史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前人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文字”,并不是说不同的时代就有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字,但至少表明每个时代在语言文字的使用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研究这些特点,对于汉字历史演变的研究、对于古籍的整理都有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慧琳音义》所阐释的对象是东汉至唐代的佛经,虽然不能说是某一个特定时代的东西,但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部分,与正统的儒家经典有着明显的不同。在这个特殊的部分中,更能显示文字在民间的使用状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汉字史的研究更应该重视对个特殊部分的研究。《慧琳音义》中有不少不见于以前字书记载的字,这些字对于汉字字源学的研究尤为重要。例如:
眵聍 上侈支反。《韵英》云:‘目汁凝也。’《经》文作□,非也。检诸字书,并无此□字。《说文》云:‘目伤□,从目从侈省声。’……下宁挺反,上声。《文字集略》:‘耵聍,耳中垢也。’(二·3)上尽支反。《韵诠》云:‘目汁凝也。’《经》文作□,检一切字收并无此□字,示详所出,盖是后人率意妄作耳……下宁顶反。《韵英》亦作□。耵聍者,耳垢也。(五·3)
或攫 归籰反……《经》文作□,音同。字书并无□字,未详所出也。(二·4)
焦炷 诸字书并无此炷字,译经者改水从火作炷,形声字也。(三·7)经文中多作燋(音即药反)。家属案:燋者,灼龟之木也,非经义。下炷音注。案炷者,灯焰下焦。炷字近代出,《说文》,内无,亦是形声字也。(五·13)其炷 灯焰炷也,引油之处之曰炷也。(十二·11)
牀座 《经》文作床,非也。检字书,并无此床字也。(七·14)
此外,《慧琳音义》中还有不少“近代字”(或称“近字”、“近出字”、“近代出俗字”等),例如:
刀槊 双捉反,俗字也。正作矟,长矛也。《博雅》:‘刀矟,兵器也。’《经》中作槊,俗字也,近代人造出,字书元无也。(十五·13)
肴膳 又有作餚饍二字,检无所从,近代出俗字也。(二七·6)
歌呗 呗亦近代字,无所从也。(二七·10)
匾□ 《韵集》、《切韵》上鞭沔反,下体奚反。《纂文》:‘薄也。’今俗呼广薄为匾□。关中呼云俾递……有作□睇,近字耳。(二七·27)
箫璟 鬼永反。假借字也。本音影,亦近代先儒所出,共相传用,冏字韵中无此璟字也。(四九·8)
另外,《慧琳音义》中还不少“时用字”、“通用字”,这些字虽然未必都是新造字,但至少可以反映当时文字使用的实际情况。例如:
攘灾 下宰来反。《说文》云:“天炎曰灾。从火□声。”□音同上。《经》文作灾,大互篆古字也……今时俗通作灾,古字也。(三七·6)
斟一杓 下常弱反。《文字典说》云:“有柄木器也。”《考声》云:“今之杯杓也。”《说文》作勺,今[相]承从木作杓,时用字。(四二·8)
创皰 楚霜反。今通俗作瘡。(一六·16)
满匊 弓六反。《考声》云:“匊,取也。”《说文》:“曲指捧物也。”作臼,今通俗伯掬。(一六·16)
与此相反,《慧琳音义》中也记载了一些字行用已久,这也能反映汉字的使用情况。例如:
龂腭 下腭字,《玉篇》、《说文》等诸字书并无此字,俗用音我各反。近代诸家《切韵》随俗,或有并从肉腭[从骨咢?]声,亦是俗字也,已行于世久矣。(三五·4)
髀厀 下辛七反。《说文》:“胫头节也。从卪(卪音节)桼声(桼音七)。《经》从月从桼作膝,俗字。此字行久也。(三五·5)
楞严 上勒登反。字书正作棱,从木□声也。今《经》本作楞字,俗用久也。
这说明,这些字虽然是俗字,但已是使用时间较长的俗字,可以说是“老资格”的俗字了。
叁音韵编
一、《慧琳音义》与中古音系研究
“研究汉语语音史,隋唐时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注解:董同和《近三十年的中国语言学》,见丁邦新编《董同和先生语言学论文选集》第377页,台湾食货出版社1981年。)汉语中古音的研究,一般以《切韵》系统为标准,比较早的做法是系联《切韵》(其实是《广韵》)的反切系统,从而求生活方式出中古音系,如陈澧的《切韵考》即是。随后的研究不局限于《切韵》系统的精细分析,开始利用其他材料,如由古书注释的反切以求中古音系、由梵汉对音以求中音系、归纳唐诗用韵以求中古音系,尽管材料日渐丰富,方法不断多样,我们依然不能低估《慧琳音义》对中古音系研究的作用。
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前,王国维就指出:“欲考唐时关中方音,固非由《韵英》及《考声切韵》不可,而琳师音义中反切实本此二书,苟能取而类之,虽不能见四百余部之全,亦可得其大略及其所以分析之故,此亦音韵学上一大事业,而有待于后人为之也。”(注解:王国维《天宝韵英陈廷坚韵英张戩考声切韵武玄之韵诠分部考》,《观堂集林》第388页,中华书局1959年。)其后黄淬伯先生作《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切声类考》(1930年)、《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切考韵表》(1930年),后合并为《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发考考》,作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六出版。据黄先生考证,《慧琳音义》所用反切来自于元廷坚的《韵英》,《韵英》分阴声韵15、阳声韵22、入声韵21,平上去入共132韵。具体说来,“阴韵诸部,与《切韵》同者,鱼、虞、模、侯、歌、戈、肴、豪是也。齐、灰、咍三部,平上韵全同,其去声则稍异;霁韵包并祭、废,代、队二韵平分泰部……其阳韵诸之因仍《切韵》者,为痕、魂、寒、桓、钟、江、唐、阳、蒸、登诸韵;文韵上声收轸韵之一部,其入声尽并于术;真韵‘赟’类,见收于谆,‘□’类牵附于殷(入声准是);侵韵本孕含两类,而是则融冶为一;此皆大同而小异者。其他诸部……支、脂、之、微四韵通合;尤与幽合;皆与佳合;萧与宵合;殷与臻合;仙韵之半与元合、半与先合;删山二韵,音相类也,东冬,亦相类也,庚耕,类也,清青,类也,覃谈,类也,咸衔凡,类也,盐添严,俱类也,各以其类各为一韵(仄韵准是);遂使韵部视《切韵》远损。此《经音义》所据韵与《切韵》韵部分合之大较也。“(注解:黄淬伯《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发考》,转引自张世禄《中国音韵学史》上册第216~217页,上海书店1984年。)《韵英》的声类,黄先生考定为67类,与《切韵》声类也有所不同,主要是“泥娘同声、从邪似合、非敷交切”等。
解放以后,黄先生又对《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发考》进行了修订,到1970年4月撰成《唐代关中方言音系》,1998年恰逢他诞生100周年之际,由江苏古籍出版社予以出版。在这部书中,作者对《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发考》有所修正,最后定为声母37年,韵母54年,声调为4类。(注解:黄淬伯乐《唐代关中方言音系》第10~139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与《切韵》音系相比较,声母方面主要是床母与禅母的合并,轻唇音的出现;韵母方面主要是某此韵中的归并,I、i介音的出现;声调方面,主要是反切下字有上、去两调混用的现象,表明了浊上变去的动向。(注解:黄先生《唐代关中方言音系》第130~139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