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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图书馆馆长 任继愈 人的素质(1999)论文集 1999.12 页10-15 -------------------------------------------------------------------------------- (一) 动物界的生存,完全依赖自然环境,适者生存。人类从动物界分离出来,对自然界既有依赖又有改造,同时还得到社会的保障。社会功能发挥得较充分,对自然环境的依赖会逐渐减弱。这是二十世纪以来人们对社会关系的一般认识。 人类社会有两种群体组织对人类生存影响最大,一是民族,一是国家。文化发达的民族的生活融融泄泄,调达而上遂,生活较为舒畅。繁荣强大的国家法制繁密,境内宴然,其成员生活得比较安全。所谓舒畅看起来好像海阔天空,自由翱翔,但飞不出文化传统价值观的界限。强大国家成员的安全,只能在法律制约范围内得到保障。 欧洲工业革命后的生产能力超过了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总和。上帝造不出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今天人类却复制出完全相同的生命个体。今天的人类气壮山河,硬要与造物主比比高低。 物极必反是天之常道,真理向前多跨进一步,也会陷于谬误。自然界默默无言地滋养著万物,如果对它过分掠夺,也会遭到报复。全世界的水旱灾害,去年我们南北江河大水灾就是明证。人类过于自信,以为无所不能,事实表明人对自然尚未完全认识,不能为所欲为,两者的关系还有待于进一步理顺。 (二) 人类赖以生存所凭倚的最高的政治群体单位是国家。国家下属的各个行政区划都从属于最高行政机构(国家的政府)。以血缘为纽带,语言、风俗文化结成的群体是民族。民族成员由众多分支构成。最高层的单位是民族。中华民族处在最高层,下属汉、满、蒙、藏等五十多个民族,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国家、集体的利益是“公”,违反或不遵守国家、集体利益的行为是“私”。个体与集体的行为原则是不得以私害公。古人把义利之辨看作人兽之大防。 为了提高民族素质,增强国家的综合国力,使全体人民明辨公私,成为健全人生的重要课题。中华民族有过光荣道德传统,先人后己,先公后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共同生活、相互依赖、相互支持的集体中,任何个体都要摆正公与私的关系。古代人类群体共同遵循的标准,现代文明国家的成员同样要遵守。以私害公,损公利己,因私废公,轻者悖离道德,重者违法。如果违反民族内部共同习惯,违反民族文化传统,必受到谴责和制裁。但在不同民族之间发生矛盾,譬如,甲民族触犯乙民族的习惯和文化传统,迄今尚未找到有效、有法可依的制裁标准。 世界上有一百多个国家,国家有大有小,国家历史有长有短。各国境内成员都应受该国法律制约。国家法制只限于规范本国成员,它管不了外国的成员。爱国是各国公认的美德,卖国行为被万人唾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为国献身的爱国精神、崇高的民族气节受到称赞。同样一种行为,同样一个文天祥,在宋朝、元朝受到不同对待,原因在于文天祥爱的是宋朝,宋元有不同的利益。我们说公私关系,一般限于同一群体之内。在当前,政治群体最高层次是国家。国家之上,现在还没有更高的群体组织。二次大战以前有国联,二次大战以后有联合国。它是一个松散的国际组织,只是一个政治讲坛,对各国没有约束力,不具备实际制约和管理能力。大国欺侮小国,它无力干预,甚至偏袒强大的一方。迄今为止还没有形成国家以更高层次伸张正义,惩治霸权的群体组织。 秦汉以后,中国内部做到“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结束了九州以内的国际战争。这几个“同”,奠定了中国二千年繁荣昌盛的基础。今天的世界有点像春秋战国,面临分久必合的前景。当前世界上经济生活已开始一体化,一个地区的金融危机,一夜之间会波及全世界。今天世界交通可以用电脑联网,沟通全球信息,车不同轨,书不同文,尚不影响异地交往。最成问题的是“行同伦”。因为道德标准、价值观,各国有各国的传统,有不同的理解。由于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利益不一致,以及文化传统的差异,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有共同使用的名词,尚缺乏各方共同认可的准则。 (三) 古人论史,关于政治变革的规律,称作“一治一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回头看看,我们二十世纪似乎乱多而治少。面对二十一世纪,从各种迹象看,世界大战的迹象不太明显,而局部动乱持续不断。 再从社会心理现象考察,全世界人民人心厌战、厌乱。有个别政治人物唯恐不乱,毕竟是少数。欧洲成立共同体,亚洲、拉美、亚太地区也相继成立松散的联合的机构。从趋向看,东方西方都萌发某些联合的愿望。欧元集团的设计者把欧元作为政治一元化的先导。今天的世界颇像我国古代连年混战的春秋战国,人们企望有一天能改变这种局面。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所争不外一个主题──如何实现天下统一。各家都有自己的方案。孔子奠周室,是利用已有框架,结束无序混乱局面以达到统一;孟子、商鞅、荀子、韩非都要统一天下,只是手段不同;老、庄不像孔、孟那样主动谈统一,但他们也提出要有“圣人治天下”,治天下,说到底还要统一。天下统一的构想,从理论探索到秦汉建国,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前代的经验对后人不无启发。 历史的变革,总有英雄人物出现,而其结局却不是几个英雄人物可以草率决定的。事后思忖,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著,又好像沿著一条既定的方向前进。古人叫作“天心”、“天意”。天有没有心,有没有意志,不必妄测。而人群的意愿则是随时随地可以摸触到的。一个人的主观意志,作用有限。如果千千万万人的意志汇集在一起,将形成思潮,不再是个人的主观倾向,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社会力量。 中国古人的“天下”,局限于九州之内。今天人们的“天下”是全世界的,中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春秋战国的强国不外秦、楚,今天的强国集中在欧美。全世界形成南北贫富悬殊的两大集团。虽然有由分至合的意向,但距离全世界的统一的目标尚十分遥远。 (四) 古代人的道德观、价值观,基本是本民族以内的行为规则。孔子说,“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孔子的“天下”不出邹鲁、宋卫诸国。道德标准主要是本群体以内的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的准则。中国被迫推向世界以来,生活在众多国家并存的国际大家庭里,个体群体之间关系的处理准则起了变化。譬如,为本民族、为本国而殉难者奠为烈士,受到本族、本国人民的钦仰。各个国家和民族差不多都有自己的人民英雄,为民族献身的号曰“成仁”、“取义”。同样是死,譬如各国派出联合国维和部队,在非洲种族混乱区内,误蹈地雷身亡,死者值得同情,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中国人看来似不及岳飞、文天祥等高大,在美国人心目中似不及林肯伟大。 忠、诚、信、义、仁爱,这些道德的内涵超越国界,超越时代。但人们对本群体的义、利、公、私关系看得较重,要求严格。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在本群体之内被禁止,受谴责。在本群体以外发生的同类事件,人民反对的程度,不如反对国内、族内的不合理行为那样强烈。《墨子·非攻》说,“入人园圃,窃人桃李,谓之不义”。攻人之国,杀害外国无辜人民,战胜国不以为不义,反倒认为光荣,把这些行为载入史册,传之后世。《墨子》所指窃人桃李的行为,损害的是本国人的利益;攻人之国,掠夺杀戮,损害的是别国人民的利益。掠夺者把从外国抢来的财物如能使本国人分享一部分,还可能得到本国人的拥护。墨子用类推法指出,窃人桃李为不义,攻人之国的行为不但不受批评,反而受到称颂,认为“不知类”(概念混乱)。墨子没有细分损害本群体利益与损害另外群体利益。长期以来,对待国内国外义利的标准是不同的。 (五) 国家的法律保护内部成员的生命财产,而海外殖民者掠夺外国的财富,回到本国受到称赞,成为民族英雄。 人们都相信,世界有公理、正义,社会应当有公平合理的秩序。前人所构想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反映了有正义感的人士的善良愿望。少数人的愿望,如果只流行在少数人小范围之内,不过是空想。如果充分发挥人类的群体智慧,不断地把宏伟理想反复传播,像墨子那样“上说下教”,像荀子那样“锲而不舍”,真理总会被更多人所接受。多数人的愿望汇集起来,形成社会思潮,化为物质力量,势将所向披靡。在更广泛范围内,真理、正义终将会实现。 促进世界交流,经济因素能从内部起推动作用。经济交流可以带动政治交流。欧洲欧元的出现已初步显示经济一体化,将促进政治一体化的倾向。康有为《大同书》曾设想,将来大同世界的出现,泯除国界,无种族歧视,取消家庭,没有贫困,个体与群体之间完全是新型的社会关系。古人习惯称颂的天下如一家,中国如一人,这种设想虽然遥远,被认为是幻想,却不等于虚幻。 哲学讲认识论,是探究认识主体与外在客体关系之学。今天新的认识论不同于旧的认识论之处,在于我们讲的认识主体以群体为主体,而不限于个体的主体。只有群体认识提高了,才能更有效地提高认识的广度和深度,减少认识的片面性和偶然性。群体认识提高了认识的准确程度以后,人的认识不再停留在书本上,不只表现在理论体系上,而是见诸社会实践,体现在家庭生活、社会政治生活,哲学不仅给人以知识,而且给人以行为力量。不仅独善其身,自己成为明白人,而是兼善天下,造就一大批明白人。个人素质的提高是认识的起点,全民族的素质提高,才能更有效地促使人类共同前进。 (六) 当代知识领域各门学科越分越细,甚至细到同一门类的不同分支学科之间不能赞一辞。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国家数目急剧增加,学术流派纷然并出。多元化的世界给现实生活带来新的困惑。于是学术界有一种新趋势,学科之间开始调整,涌现了交叉学科、边缘学科、综合学科。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交互补充,呈上升趋势。由于信息手段的改善,交流融会,已初见成效。自然科学本无国界,只有文学、艺术带有民族特色,其精品也能超越民族界线,被更多的人所欣赏。 众多学科中,唯有哲学未能与现实社会发展步骤相协调。哲学是智慧之学。看来它高入云霄,而不离日用;看似不著边际,却深系天下安危、万民忧乐。处在学术王冠顶点的哲学,在众多学科中发展得最缓慢。其他学科多已收到综合融会的效益,而哲学则相形见绌。今日哲学认识到唯一可以称为超越前人的是哲学认识的群体化。化个人智慧为群体智慧,化个人道德修养为群体道德修养。当前流行的哲学家的著作多为个人著作,虽足以传之后世,但远远没有达到影响群体的社会生活、行为准则,兼济天下的地步。原因在于群体智慧尚未充分发挥。古代小农经济社会一家一户的小生产,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孝”是维系家庭的精神支柱,格言有“万恶YIN为首,百行孝为先”的成说。现代社会已超越小农经济时代,孝的道德还要继承,但维系家庭稳定还不足以解决社会的众多矛盾。 现代人比古代人遇到的困难复杂得多,如吸毒贩毒,社会失业,家庭关系动荡,单亲儿童增多,贫富两极分化加剧,国际之间以强凌弱,生态环境日益恶化,自然资源日益枯竭,人们热衷追求短期局部利,等等。这些现代社会综合症,都是号称文明的人类亲手制造的。既然自己能制造,当然也能找到解决的途径。首先要认识问题的严重性,更不能回避应负的责任。溯本求源,问题来自愚昧。从哲学角度看,应承认“万恶愚为首,脱愚智为先”。 从二十世纪经历过的人,深知世界污染严重,要使之净化,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只要发扬集体认识的力量,化个体智慧为群体智慧。发挥群体智慧,坚持不懈,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人类不去改造世界的愚昧,必被愚昧的世界所吞没。世界最终前途光明,人类未来前途无限,责无旁贷,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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