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尘外的茶香 《红尘外的茶香》 题记 序 禅是一枝花,禅茶不分家。 张菁居士写的这本《红尘外的茶香》,每一页都洋溢着禅意茶香,文字的平淡质朴,让人全身充满了轻盈欢喜。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云霞变了颜色,平时看惯了的庭前花木,也似乎都披着一层神秘的光彩,透出一股子灵气。 这9万多字写下的17个禅与茶的故事,让我们回到了千年以前的时代。那时的人们遵循着一种秩序,传递着一份礼仪,追寻着一种信仰,而他们的传媒载体之一,竟是简约到在一碗清水里加一种叫做茶的叶子煎煮出来的茶汤。对比今天世界光怪陆离的发明,物欲横流的追求,残忍无止的杀掳,人们不也是同样过着饥来吃饭困来眠的日子吗?何以在一样的时间里,现在的人们的贪嗔痴会如此膨胀,索求无度? 这本书中的故事以老实的态度和白描的笔法娓娓道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动作、交往如在眼前。如大方和尚的那些粗茶淡饭、土陶碗、自晒的笋干和自锄的野蔬,丝毫无碍与一位皇帝的真诚平等相待;又如形狂意怪的一休宗纯和纤细专一的村田珠光师徒俩,在心与茶的观照下又契合得那么完美。在这本书里,还借助时空的转换,把作者在当今红尘中观察了解的禅茶生活和她的感受介绍出来,让我们体会到身边无处不在的禅意和禅茶一味的文脉传承。 茶文化中的儒之正、佛之和、道之清、茶自身之雅,在近二十年来复苏发展中活动频繁,顺应着人民内心的渴望。种种茶书出版的数量之多,门类之广,可谓史无前例,但仍见少数内容芜杂、重复讹错者混迹其中。 这本《红尘外的茶香》犹如一朵枝茎挺立、素雅清芬的莲花,在众多的茶书中亭亭玉立,动人心魄。作者以一位年轻女性的灵慧之心,在编撰内容上独僻蹊径,这让我想到她为迎接2005年10月在河北赵县柏林禅寺举行国际禅茶会议前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编出了图文并茂的《天下赵州吃茶去》一书献给大会的专诚精神。 “茶道”一词始见于唐代湖州的妙喜寺住持皎然。他和喜佛的湖州刺史颜真卿帮助陆羽完成了《茶经》。茶道由此经寺院传入宫廷而遍布民间,然而赵州和尚所说的“吃茶去”三字禅,是陆羽未曾达到的更高的境界。 我想,随着茶文化活动的进一步发展和弘扬,人们一定会从茶中汲取更多的味外之味、茶外之茶,来不断丰富自己,并深深理解茶的精神世界。我也希望在茶界活动的人们,像茶一样让大众身健心宁,促进人类的和谐相安。 寇丹 2006年重阳节写于湖州 淡茶斋 普慧禅师与茶中故旧 马连道有一位川籍茶商赖大侠,大成拳传人。喜食最辣之火锅,饮最烈的酒,喝最好的茶,颇有大侠风范。当然,他眼中最好的茶自然是他家的茶了。每有客至,必以敞口大杯置茶一把,以开水冲泡,其滋味浓爽,在别家不可得。然称赞,大侠必指壁上联语朗声诵曰: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 蒙山茶据说是最古老的茶了,白居易有诗赞云: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渌水琴没有听过,可蒙山茶确是喝过的。随这茶流传下来的优美传说,也同这茶一样耐人寻味……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昨日贡茶刚刚到京,皇上便派出专使去扬子江取水。御水使乘快马来到江畔,沐浴焚香专等夜至。 午夜,一叶小舟悄然驶向江心。一只锡壶“啪”的一声打破了江面的宁谧,沉入江心,尔后,一壶净水被慢慢提了上来。专使马上用蜡印将瓶口封好,快马送入宫中。 净水瓶交接到宫中专司茶的公公手中,御水使这才松了一口气,与来人道了乏,便回家安寝。一觉醒来,妻子早已整治好热酒热饭。 御水使饮食毕,妻子又为他端上热茶,埋怨道:“不知这贡茶有什么好,巴巴的要跑那么远去打那‘扬子江心水’,作践得人几天几夜不得安宁。”御水使道:“你有所不知,这贡茶蒙顶甘露不仅滋味甘醇,且历史久远,据说是仙人赐的茶呢。”妻为御水使添上茶道:“愿闻其详。”御水使便向妻子讲起了蒙顶甘露的传说…… 瑜儿是青衣江里的一条小鱼。因为九天玄女曾来青衣江中洗浴,瑜儿沾了仙气及青衣江水之灵秀,在江中修炼了一千年后,终于得成仙道,化身为仙女。 一日,瑜儿还了鱼形去天上的瑶池里玩耍,忽见池边几株茶树结出的茶籽圆实可爱,遂用嘴衔了,到下界来准备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植。当她飞临蒙山地界,见此处山泽水润,便行至蒙山山顶。正要种茶时,她邂逅了正在山中采药的青年吴理真,两人一见钟情。 他们共同在山上种下茶籽,对着埋下的茶籽互诉衷肠。离别时,吴理真问瑜儿何时方能再见,瑜儿对他说,如果明年的这个时候茶籽发芽了,她就会重来此地,跟他一生相守。 吴理真在茶籽边搭了个木屋,日夜守护。第二年,山上果然长出一片翠绿的小茶苗。鱼仙瑜儿信守诺言,来到蒙山与吴理真结为夫妇。 从一开始,瑜儿就没有对吴理真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吴理真为茶苗浇过水,不知不觉伏在草丛中睡着了。瑜儿飞到山顶上,轻轻落在吴理真的身旁。 几声鸟鸣将吴理真唤醒,吴理真眨了眨沾着露水的睫毛,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身旁的瑜儿。吴理真笑了:“你终于来了。”瑜儿点了点头。吴理真坐了起来,拉住瑜儿的手问:“不走了吗?”瑜儿又笑着点了点头。吴理真兴奋地抱起瑜儿在地上打起旋来。 瑜儿收了笑容,道:“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你。”吴理真问:“是什么事?” 瑜儿道:“我是一条鱼。”吴理真不解地看着她,瑜儿补充道,“我是青衣江中一条修炼千年的鱼,得道后才能幻化为人形的。你如今已经知道了,还是想跟我在一起吗?” 吴理真道:“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丽和善良,你是人是鱼,又有什么关系呢?” 瑜儿放心地笑了,他们手拉着手在茶苗中穿行,所有的茶苗都因为他们的幸福而绽开了笑颜,熠熠发光的露水也映上了他们的笑脸。 后来,瑜儿和吴理真拜了天地,在小木屋里快乐地生活着。一年以后,瑜儿诞下了一双美丽的孩儿,小树苗也长成了小茶树。吴理真靠在山中采药、卖药养家度日,瑜儿就在家中照顾儿女和茶树。 清晨,吴理真背着药筐出去采药,瑜儿送他出门,便摘下肩上的披纱抛向天空。披纱就化为云雾遮庇着那一片茶树,使阳光不能直射,茶树在蒸腾的云雾中生长得越来越茂盛。 茶树和一双小儿女在吴理真和瑜儿的照料下平安地成长着。春天到来的时候,瑜儿教吴理真摘下了茶树尖上最嫩的芽叶,并将其晒干收藏起来。吴理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摘这些叶片,但他知道瑜儿所为必定是有道理的。 一天,吴理真下山卖药材时,发现山下的村子里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瘟疫来势凶猛,没几天的时间,一些小孩和老人就接连死去,年轻人也病倒了一片,村里已经没有能种田的劳力了。吴理真儿时的同伴们有很多都被瘟疫传染了。 吴理真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很难过。晚上回到家里,他想起村中凄惨的景象,忍不住落下泪来。瑜儿看到他伤感的样子,忙询问缘由。 吴理真道:“我今日下山,看到村里瘟疫流行,已死了很多人,大家都没有什么办法,所以心中难过。”瑜儿拿出晒干的茶叶交给吴理真道:“把这个拿下山去,让他们用水煮来喝,不久就会好的。” 吴理真忙连夜将茶叶带回了村里,帮助村民用茶叶煮水给病患们服用,很快便祛除了瘟疫。 吴理真治好了村民们的疫病,心里很高兴。回到家后忙问瑜儿:“这树叶真神奇,它究竟是什么?”瑜儿道:“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么连‘荼’都不知道呢?” 吴理真问道:“‘荼’为何物?”瑜儿道:“炎帝神农当初为著《本草经》,遍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现下我们叫做茶的就是了。” 吴理真道:“我们这里穷山僻壤,哪儿知道世上真有茶这一物呢。” 瑜儿道:“当初我们二人初遇时,我以茶苗为信,就是为了祈求上天的护佑。茶是为苍生造福之物,它能为你我而生长,可见我们是因缘早定了。” 吴理真道:“即是如此,我们更是应该用茶来为大家解除病苦了。” 不久以后,山下的村民都知道山上住着一位能用茶水治病救人的仙女娘娘,所以每遇病难,纷纷上山求茶。蒙顶山高,一些老人求药心诚,往往亲自上山。瑜儿为免村民攀爬之苦,每年总要多制一些茶叶分包起来,让吴理真下山时送给村民。 这一年因为山中瘴气多发,需茶量陡然多了起来,眼看春前晒制的茶叶已不够分送。瑜儿不忍看村民受苦,遂决定再去瑶池采摘一些茶叶和茶籽回来。她回到青衣江底取回自己的“鳞锁纱衣”,又变回鱼形游去瑶池采了茶籽茶叶,带回蒙山后便去放纱衣。那纱衣是瑜儿变化必需的,却是离不得青衣江水。 谁知瑜儿这一回去,却被司江的河神发现了她下凡与凡人婚配的事。河神大怒,一路追到了蒙山顶上。 瑜儿将孩儿与夫婿护在身后,只听河神在云中怒喝道:“青鱼精!你私自下凡婚配凡人,该当何罪?” 瑜儿大声发问:“我与吴相公真心互慕,在这山顶种茶自活,却没有妨害着谁,河神为何苦苦相逼?” 河神道:“你是鱼精,他是凡人,你们在一起有违天道人伦,还不快与我回青衣江修道思过!” 瑜儿道:“这里有我的孩儿与夫婿,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河神道:“夫婿?你以为你的夫婿知道你是鱼精后还容得下你?” 吴理真向河神道:“我本就知道她是鱼精,别说她是鱼精,就是虾精蟹精我也爱她一生,护她一世!” 河神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她变化原形的丑样儿!”言毕迅速将鳞锁纱衣掷在瑜儿身上,瑜儿顿时变回一条十余尺长的青鱼,瞪着眼睛在地上奋力地扑打着。 吴理真与孩子们抱着瑜儿大哭起来,但是变为青鱼的瑜儿口不能言,泪不能滴,只能一下一下地张着嘴,自一双鱼目中沁出两道血泪来。因为离了水,瑜儿不能呼吸,很快便奄奄一息了。 这时,河神问吴理真:“你是要活的她回青衣江,还是要死的她跟你埋在一起?”吴理真不忍瑜儿受苦,只得让河神将瑜儿带回青衣江关起来。从此两两相隔,再不得见面。 吴理真强忍住悲痛,收拾着地上的茶叶与茶籽,却发现瑜儿常用来变化云雾为茶树遮阳的披纱落在地上,便小心地叠好揣进了贴胸的衣里。 从此,吴理真便学着瑜儿种茶采茶,每年春天收茶后便背着茶叶下山,沿途用茶叶治病救人,茶施完后再回蒙山。他们的一双儿女在家照管茶树,村人既同情吴理真与瑜儿的遭遇,又感恩他们煮茶救人的善举,所以当他外出施茶时,便代为照顾他的儿女。 吴理真年年施茶,茶树越长越茂密,吴理真也越走越远。后来的几年,他不仅将茶带去远方的村庄,更将茶籽送给沿途的百姓,教他们种植与采制之法。他想,总有一天上天会感念他的善行,准许他们一家团聚。每年他从外面施茶回来,都会去青衣江边坐上一天一夜,跟瑜儿诉说这一年的喜悦和悲伤。 时光一年一年地流走,吴理真渐渐老了。终于有一天,他已无力再采茶制茶。他儿女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代替他做这些事,而山下的许多村庄也已种活了由蒙山顶上带下来的茶树。 吴理真坐在高大的老茶树下,回忆着初见瑜儿时她那美丽的模样,伸手触去,却是夜雾深凉。幸福多么短暂,如过眼云烟,抓也抓不住。吴理真触摸着老茶树,怀念着当初种下这颗茶籽的纤美的双手,和那双纯净的眼睛……瑜儿留下的披纱在天上轻轻飘舞着,如同她的笑容一般清秀动人。 吴理真向着天空说道:“啊,该是我们团聚的时刻了。”他最后看了熟睡中的儿女一眼,慢慢走下山去,坐在青衣江边最后一次同瑜儿说了一天一夜的话,便缓缓走入了江心……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江心团聚,人们只能在月圆之夜默默祝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御水使讲完了吴理真的故事,他的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夫人拭泪道:“唉,为什么世间总是容不得相爱的人呢?” 御水使道:“这只是传说而已,夫人不必伤悲。其实吴理真确有其人,他是西汉时天盖寺的一位禅师,因为在蒙山种下茶树,结庐修行,又经常施茶救人,所以人们称他煮的茶汤为‘甘露’,称他为‘甘露禅师’。后来有位皇上念吴理真种茶有功,追封他为‘甘露普慧妙济禅师’。” 夫人叹口气道:“可是我倒宁愿相信前一个传说呢。” 御水使道:“无论是哪种传说,反正我们普通人家是喝不到这茶的了。此茶历朝历代都是贡品,只供皇家。每年总是选采明前最嫩的茶菁,由专人快马送入京中,再由我这样的专使特去扬子江心取水,除了祭祀,就只皇上可以喝到了。” 夫人道:“唉,如你这般年年辛劳,却从未尝过一回那‘蒙顶甘露’的滋味。若是确有甘露禅师其人,愿他保佑咱们寻常百姓能喝上这样的‘甘露’才好呢……” 蒙顶甘露自唐朝时就被封为贡茶,自然是很少人可以喝到,可是在今天,能喝到明前的蒙顶甘露却也并非难事。除了蒙顶甘露,像大红袍、龙井、碧螺春这样的贡茶和历朝历代的名茶亦不在少数。更离谱的是普洱茶,开口则百年,动辄则上万,然茶味粗劣,不堪饮。 高科技造就了高产量,如今寻常百姓也能喝到贡茶了,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很多茶商为了追求商业利润而不顾消费者的利益,以假充真、以次充好的现象频有出现。还有一些所谓贡茶名茶,饮之不仅无益于健康,更有损肠胃。曾经有一位老茶人对着今天的许多“名茶”、“贡茶”长叹:唉,做茶,做茶,现在做茶把很多人心都做坏了…… 如果历史上确有甘露禅师其人,我倒愿他大显神通,让那些做“黑心茶”的茶商们自饮其茶呢! 诗僧皎然,茶僧皎然 有点喜欢诗,或有点喜欢茶的人,总是绕不开皎然这样一个人物,你可能在太多的地方遭遇过皎然,比如他的诗,他的诗论著作《诗式》,他与茶圣陆羽的忘年之交,他对才女加美女李季兰的尘心不起,书法大成就者颜鲁公对他的青眼,等等。 皎然,字清昼,据说是谢灵运十世孙,无可考。其实这些并不重要,从若干个历史的片段中,从他自己和别人留下的书文中,我们看到了、亦感受到了皎然的性格魅力,这已然足够了。 每逢三四月间,江南就是这种落雨的天气。清晨,月还未落,在天边留下一痕浅淡的印迹,细如游丝的雨在蓝色的雾霰中斜斜地飞着。 皎然和尚写完一行的最后几个字,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番脖颈。僮儿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走进来道:“师父,您又一宿没睡啊。”皎然道:“是,一写起来就忘了时间。”说罢一挥袍袖扇灭了烛火,站起身来。僮儿边收拾书桌上的字纸边道:“天就快亮了,师父您赶紧睡一会儿吧。” 皎然脱去长袍,换上短衣,自墙上摘下斗笠道:“睡不成了,这几日只是忙着书稿,后山的茶树却没有照看,还得快去才好。” 僮儿应了,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册页和纸笔等物,用油纸包好递给皎然,皎然往怀里一揣,踏上木屐便出门去了。 “三月十三日,雨,一芽一叶初展,叶方开面……” 雨势渐次密起来,雨珠也大了些。皎然记录完这日清晨茶树的生长情况,自茶山慢慢地往下走。回到居处,却见门半开着。 “鸿渐,你来了吗?”皎然在门外喊了一声,里面不见有应。进门看时,却发现僮儿正睡得香甜,被角却拖在地上,他笑着摇摇头,为僮儿掖好了被。 皎然步入内室,有一个背影正俏生生立在那里。那是当时很出名的才女,女道士李季兰。李季兰穿着水月田格的背心,披着一件湖蓝色披风,头发使羊脂玉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人淡如菊。她背对着皎然,正往紫铜的薰笼里储进一片檀香。 皎然笑道:“是你,我当是鸿渐来了。”李季兰回身向他一笑道:“他一会儿也要来的,实是我想先弹一首新学的曲子给你听。”她的声音如同磬石一般清脆动听,而她的面容正如那支羊脂玉的发簪一般润洁。她的五官拆开来看并不完美,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睫毛很长,垂下时有一排动人的阴影,眼角向上轻轻扬着,使她的表情中总带着一丝矜雅;鼻子并不很小巧,但是棱角挺直;嘴巴稍嫌薄些,微笑时却弯成一道完美的弧度,尤其那微笑时眼中的光芒,如同春夜里初升的星星一般灿烂——一眼万年,谁能抵得住这一眼。 李季兰解下披风挂在衣搭上,轻盈地在琴凳上坐下来,揭开了琴上覆着的绸巾,试了试音调,向皎然笑道:“我就要弹了,这次要考一考你,看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她将双手放在琴面上,收敛了笑容,静穆地坐了一歇,一双玉指拨、搓、捻、揉,丝弦发出动人的乐声。皎然趺坐在对面的禅凳上,默然倾听着。 一曲终了,琴弦上的音却未绝,仍旧嗡嗡地微响着。李季兰低头不语,半晌方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呀,真是连我自己都到琴曲里面去了呢。” 皎然道:“可是董庭兰新制的《胡笳》么?”李季兰道:“原来你也听过。” 皎然道:“是,董居士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只是这琴曲须是配上唱词才好听。”李季兰喜道:“既如此,快抚来我听!” 皎然闻言应诺,在铜盆中用茶叶洗了手,擦干,坐在琴前边弹边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歌声时而低婉时而高亢,时而愤懑时而缠绵,直听得李季兰泪眼婆娑。 唱罢,李季兰用一方紫色的绢帕拭泪道:“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唉,年华流去,连我也不知明日身在何处,同谁在一起……”皎然笑答:“随它去。” 两人正说笑间,陆羽循声而入,身后跟着皎然的僮儿,手里捧着一只竹篓。陆羽向二人笑道:“兰姊早来了,怎么也不等我一等。看,茶农刚摘的鲜杨梅,又大又红!” 李季兰笑道:“我才叹年华易逝呢,就来了个现世宝。唉,想当年智积师父刚送你来我家寄住时,你才多大一点,后来他接你回龙盖寺,你还不肯呢,拉着我直哭。” 陆羽笑道:“你那时还不是一样哭了?” 皎然咐嘱僮儿将陆羽带来的杨梅清洗干净,用杨梅叶垫着底,使一只黑色漆盒端了上来。三人围坐在小桌边,陆羽将一颗杨梅递给李季兰道:“兰姊先尝。” 李季兰接过杨梅看了半晌,却道:“三月杨梅辛酸物,还是你先。”说着,将那颗杨梅递给皎然。 皎然轻轻一笑,接过杨梅依旧放入盒中道:“你们先吃,我唤僮儿煮些面来,再预备些好茶给鸿渐这茶虫子。” 陆羽却拈起杨梅大啖:“吃个杨梅偏生也这么多事,兰姊,咱们自吃,不用理他。” 二人用过早饭,在茶室闲话消食,僮儿在地上预备着炊茶的器具。陆羽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中抽出几枚叶片递给皎然:“清昼,此叶是我同一位茶农在山顶烂石间的一棵大树上摘的,你瞧瞧。” 皎然接过叶片,细细打量了一回,又凑近鼻端闻了半天,方道:“这叶片应是茶种,却同咱们以前发现的那些略有不同。”陆羽点头道:“是,我也觉得有些不一样,但是吃不准,所以才拿来给你再看看。” 皎然将叶片放进口中细细嚼着,陆羽道:“这才发现的茶种,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怎么就吃了。”李季兰也担心地看着他。 皎然笑道:“无妨,此茶味清甜芬芳,应是好的茶种。鸿渐,这茶树共有几棵,树旁是否有别的果木间生?”陆羽道:“树倒是只有一棵,却是野生无疑,旁有果树,只不知是什么果子。” 皎然在小本上边记录边道:“是了,待天放晴后,上山去采一些鲜叶回来制茶试试,此茶应为茶中珍品。”陆羽眼中顿时现出了光芒:“正好用它来试试咱们前儿想出的隔蒸法!”皎然笑而点头曰:“对,此茶虽然娇嫩,但极有内质,正好用隔蒸法激发茶性。” 僮儿在一旁提醒道:“师父,茶具已备好。”皎然道:“是了,将我早上汲的泉水提来吧。” 僮儿提来泉水,倒在茶釜里烧上。皎然从茶架上取下一只凤鸟翼鹿纹的银盒,打开,揭开一层剡藤纸,露出一只剡溪茶饼,对陆羽道:“鸿渐来煮吧。” 陆羽接过茶盒,用小竹夹夹起茶饼,在松炭上慢慢烤着。李季兰向皎然道:“你们如此痴茶,最恼人了。”皎然道:“茶既能祛病除疾,又能清神启智,对于我们出家人,它最是清侣。”李季兰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也无语。 一时茶煮好,僮儿将茶碗端了上来。皎然啜了一口茶汤,点头道:“嗯,鸿渐煮茶愈发进益了。”陆羽道:“是从坐禅中得益的。当初住在龙盖寺时,智积法师强我习坐禅我不坐,现在却巴巴地要你教我,想想真是不通。” 皎然道:“智积法师说你有习禅的根器倒也没错,只是你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拘束不得的。”陆羽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是我的知己。” 皎然又问道:“上回你说煮茶时可不加咸鹾(即食盐),可曾试过?”陆羽道:“不知不加咸鹾是否会有青气,所以还未曾试,手边皆是好茶,都不舍得。再说前人煮茶一向加鹾,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皎然道:“咸鹾因为官贩,贵重难得,这才将其加入茶中,茶味鲜否倒在其次了。我倒觉得,不加咸鹾方可品评茶之本味。”陆羽点头道:“只是今人吃惯了加鹾之茶,不知又有几人能尝无鹾之茶。” 皎然道:“茶也好,禅也好,原应归在一处的,与人何干。茶便是茶了,为什么依人的喜好呢?原本茶之事,最重为德,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德清自然茶纯,岂又是在鹾中的。茶本难得,加之咸鹾价贵,别说是贫民,就连一般人家也吃不起。何日农家商贾户户饮茶,那才是茶之归处。” 陆羽道:“只是茶清高珍贵,皇室大夫中还有人不谙其性,百姓家又怎知其味?” 皎然道:“胸怀中有茶,松针落叶莫不是茶了。”陆羽笑道:“至难。”皎然笑而不答。 三人吃茶清谈,至晚方散。皎然送至柴扉便归。 李季兰与陆羽提着灯笼一齐往居处走,李季兰忽道:“呀,我将琴谱忘在了清昼那里,你等我一等,我回去取。”陆羽应了,李季兰转身回去。陆羽挑着灯站在原处,望着李季兰隐在黑夜中的背影,喃喃道:“果真是忘记了琴谱吗……” 李季兰独自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小径旁斜伸出的枝叶不时扫过她的足踝,不知名的鸟在林木深处鸣啾着。李季兰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向皎然走去,她觉得,她与他的灵魂那样接近。当她坐在他的身旁,凝望着他的笑容,他的手指,他的眼风,心里是那样满足;当他向她的背影走来,她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他。压抑只会使感情更加强烈,几日来,她日日与他相对,却似隔着山、隔着海一般。现在她只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我为你添香,让我为你抚琴,让我为你瀹茗,让我们在一处,让我们到天涯海角…… 心怀这样满满的期待,这样的憧憬,李季兰站在了皎然的身后。皎然正立于画案前挥毫书字。李季兰正要出声唤他的名字,他却已转身,向她笑道:“季兰,来瞧瞧我新写的诗。” 李季兰怔在那里,半晌方回过神来,走到他的身旁,只红尘外的香诗僧皎然,茶僧皎然见纸上墨痕未干的一首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字是连绵洒脱,人亦然。 李季兰再三读去,含着泪苦笑。她拿起搁在砚旁墨犹未干的笔来,另铺了一张纸,写道:“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一滴未忍住的泪滴在“飞”字上,将墨洇化了开来。 李季兰将笔搁回原处,轻声道:“喏,我已经放下了。”皎然点了点头。 李季兰道:“夜深了,疾儿还在等我。”皎然道:“正是,别让鸿渐等太久了。” 皎然送李季兰到门口,挥手向她道别。李季兰黯然地走出一段,终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皎然,已不在那里…… 我完全可以体会到李季兰当时的伤心,正如我也能感同身受皎然的心如止水。翻看皎然的诗,发现他有那么丰富和浪漫的情感,而对着李季兰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子,他竟能一心不乱,一心不起。他有心,也有爱,但他心系茶禅,爱系众生。 深夜,再读他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仿佛那个丰神如玉、一尘不染的诗僧——不,茶僧——皎然正穿越时光,在离我们不远处独自煮一盏纯粹的清茶……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到赵州“吃茶去” 河北赵县有一座柏林禅寺,在唐代时,这里叫做观音院,曾有一位被后人称为赵州从谂古佛的禅师在这里驻锡过。第一次去柏林禅寺,第一次看到那些古老的柏木、残碑、古塔与塔刹,一种亲切与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仿佛冥冥中有一份与茶相关的缘分等在这里。 事实上,赵州老和尚正是以“吃茶去”这一公案而闻名天下。 那一年秋天,不知怎么的,白天又闷又热,竟堪比夏天。 在通往栾城的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就连商贩也见不到几个。日光投照在黄土的路上,缥缈着热浪般的光影。 一位形容枯瘦的行脚僧人正匆忙赶路,他一面拿下颈子上搭的布巾,擦着面上滴下来的汗,一面向前方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一棵大树,知了在树上声声叫着,树下有个瓜摊带茶摊。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摘下肩上背负的笼筐,在小摊的长条凳上坐下。小贩上前搭讪道:“来块瓜来您?沙又甜!”行脚僧望着桌上码放整齐、又红又沙的瓜,吞了口口水,问道:“茶怎么卖?” 小贩等了半天,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没想到来者却只要喝茶,热情劲儿顿时褪了不少:“茶嘛,两文管饱。”行脚僧吐了口气:“那先来碗茶!” 小贩拿起一只破口的大茶碗,用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从一只大大的木桶里向碗中舀了一碗茶水。说是茶,其实只是几片野李子叶在水中煮过的汤水,而僧人却如得甘露,一口气饮尽了,向小贩道:“再来一碗!” 小贩复将茶碗添满,只见那僧人从背筐里翻出一只干硬的馍块,就着茶香甜地吃起来。 小贩一面使藤条做的拂子赶着瓜上乱飞的苍蝇虫儿,一面与僧人搭话:“来块瓜呗,沙甜,三文钱这么一大块!”僧人看看瓜,又看看手中的馍,摇了摇头。 小贩叹了口气,又问:“您老这是上哪去啊?”僧人放下手中的馍,合掌道:“去观音院拜谒从谂院主。施主,请问此去观音院还有多远?” 小贩道:“呀,是去拜谒赵州老和尚啊,那您歇个脚可得赶紧走了,要不天黑前必到不了。”僧人道:“唉,想贫僧年少时也曾随家师来过,怎么现在路反而变远了呢?” 小贩道:“求道,求道,有求在心,路自然就长了。”僧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言甚是在理,若是参学,说不定能开悟得道呢。” 小贩笑了笑道:“得道,得道,我平素在此卖瓜卖茶,只见有人进赵州的大门,可没见出来几个道人。”僧人点头不语。一时饮食完毕,又往自己背的竹水桶里灌满了茶水,便动身赶路了。 其时天色已暗透了。行脚僧看到前面隐约有一处屋廓,便加紧了脚步。只见两扇紧闭的山门,门上挂着“观音院”三字的匾额,很多处掉了漆,那字迹却是唐书,中锋运笔,莫不苍劲。 行脚僧大喜,忙叩响山门。不多时,一位弓腰驼背、鸡皮鹤发的老僧人出来开了门。 行脚僧忙合十行礼道:“小僧知尘,自郊亭县来拜谒从谂禅师,请问可否挂单?” 老僧人向他面上望了一眼,转身道:“跟我来吧。” 知尘连忙跟上,“我想先去拜谒老和尚。” 老僧人没有作声,只是向前走着。知尘随老僧人穿过几棵柏树,来到后院的方丈寮。老僧向内一指,竟自离去。 知尘站在门口发了一回愣,忽听身后有人喊:“院主,院主!”转身一看,一位面色黧黑的僧人正叫住一位中年僧人道:“寺里又没米了,明日可就断炊了,连早斋的粥也不能做了,只好将就做米汤罢。老这么着,我这个典座可当不下去啦。” 院主摇了摇头道:“唉,别说你这典座,连我这院主也快当不下去了。你看,这一个月来问法的人,不管是谁,和尚都教人家‘吃茶去’,不光买茶费钱,后院的笋都快拔完了。咱们又没有什么大施主,中秋节怎么过还不知道呢……” 典座也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那您快去说吧,我这里还等米下锅哩。” 院主转过身正准备往里走,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知尘,奇道:“咦?怎么站在门口?” 知尘道:“小僧是来拜谒方丈的,一位老法师领了我来,不知这样进去是否冒昧。”院主道:“如此,随我来吧。” 知尘跟在院主身后进了方丈寮。这方丈寮只是一间破败的小屋,仅点了一盏灯,有些暗,屋内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几把旧椅,一尊木雕佛像,板壁上还挂着一对草鞋。屋角放着一张破床,一只腿坏了,用绳缚着些柏枝勉强撑住了。 只见座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枯瘦面黑的老和尚,也不着褊衫,短褂又破又旧,有几处已烂得丝丝缕缕——这便是赵州从谂禅师了。旁座却已坐着一位高瘦的僧人,椅旁立着香袋等物,想必也是来参拜方丈的。 院主指示知尘坐下,轻唤一声:“和尚。”座上的老和尚缓缓抬了抬眼皮,扫了二人一眼,指着先头来的僧人问:“曾来过我们观音院么?” 那僧人站起身来,恭敬地答道:“不曾来过。”老和尚道:“噢……吃茶去。” 僧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站起来出门去了。 老和尚又转向知尘。知尘心里一阵激动,虽则看到赵州老和尚这副模样有些失望,但他毕竟是开悟的禅师啊。在家中、路上酝酿已久的那些禅宗公案已经快脱口而出了,他暗自惴惴,打了这些机锋,说不定也如老和尚当年一般,被当作法器,收在方丈寮里当侍者也未可知呢。那时天天亲近老和尚,说不定很快就能开悟了,而且天下人来参拜老和尚,全由我通报参见,好不风光啊。哎,等等,这赵州观音院如此穷酸,刚才听说连饭都吃不上了,我要是留在这儿…… 他那里正自天马行空,只听老和尚问道:“曾来过我们观音院么?”知尘一愣,这不是刚才问那个和尚的问题吗,这个禅宗公案里可没有。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小僧幼时曾随家师来此拜谒,此是再拜,还请老法师警示……” 老和尚道:“噢……吃茶去。”知尘当下愣住了。 院主不解道:“和尚,刚才那个没来过的让他去吃茶也罢了,怎么这个来过的也教吃茶?” 老和尚唤道:“院主!”院长忙应:“喏。”老和尚道:“你也吃茶去!”院主怔了怔,随即像是放下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遂领着知尘出了方丈室,去往茶寮。 走时,知尘又忍不住看了老和尚一眼,那老和尚仍是同先前一般,枯瘦邋遢,可是在这瘦、这邋遢中仿佛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老和尚猛然抬眼看了知尘一眼,知尘竟然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与老和尚的视线接触。 知尘随院主来到茶寮,看见先头来的高瘦和尚已入坐待茶。茶头将三碗茶汤奉与三人。知尘奇道:“咦,我与院主是后来的,师兄怎知是三碗茶。”茶头和尚一笑道:“我刚路过丈寮,见三人进门,便回来烧水点茶哩。” 知尘还是不懂,只是不好再问,加之长途劳顿,既渴且饿,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捧起面前的茶喝起来。茶是加了笋干、豆子、姜片、青盐等物合煮而成,味道甘美,只是茶碗多是破了口的,有几只还是打破后锔在一起的。 二人因肚饥,三口两口将茶吃完,还意犹未尽地咂摸着嘴。待院主也慢吞吞地吃完一碗茶,茶釜里的水又滚了。茶头将先前舀出的一碗茶汤倾入釜中“救沸”,又将茶饽均分入两个茶碗中“育华”,再将两碗新煮成的热气腾腾的茶汤再奉与二人。 知尘捧着碗道:“方丈和尚让咱们三个人同来吃茶,院主怎么没有?”茶头一笑,道:“茶禅是缘,各有各的缘法。” 院主从座上起身,抹着嘴道:“我不与你啰嗦,吃了茶你带他二人住下。”却出门去了。 二人又吃了一盏茶,方觉腹中温饱。茶头将几人用过的碗同茶具等一一清洗洁净,方起身道:“我带你们住下。” 出得门来,一阵寒风扫过,知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茶头笑道:“咱们赵州这地方到了秋天,白天是极热的,到了晚间却又极寒。” 知尘暗想,幸好腹中有那三碗茶,不然岂不要冷死。正思想间,已至客房,知客师早已睡下。茶头唤醒知客师,对他交代几句便离去了。 这当儿,知尘请教得先来的高瘦僧人法名一德,两人被安排同住一间寮室。寮房内,只有一张土炕,屋里四处漏风,胡乱用茅草塞着,床上也无褥垫,只铺着一张旧苇席,借着烛光一看,粘答答的,不知浸了多少人的油汗。 两人相视苦笑,也只得胡乱睡下,将被头拉至齐胸处。过了半晌,一德道:“知尘师兄,你睡着了吗?”知尘道:“我睡不着。” 一德道:“这被席上不知有股子什么怪味儿,我可是熏得受不了了。” 知尘叹了口气道:“且凑合着睡一宿,明天再做打算吧。” 一德道:“明天?明天你还要在这儿啊,我可是要走的。” 知尘道:“我从小跟着我师父,他最尊敬的人就是赵州从谂禅师,他说从谂禅师是最能接引人开悟的禅师了。我出来之前跟师父说了,不开悟我绝不回去!” 一德道:“开悟开悟,开悟哪有那么容易啊!再说即便开悟又怎么样?从谂禅师还不是穷得丁当响——不过就他这见了谁都让喝茶去,我看他开没开悟还不好说呢。” 知尘道:“我倒觉得,‘吃茶去’这句话虽是极简单平实,却很厉害呢。虽然像是什么都没说,却‘无一物中无尽藏’,在家时师父常教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我看,这‘一’就在那‘吃茶去’一句中呢。” 一德道:“管他有一物无一物的,我是从京上来的,哪儿吃过这种苦,我是忍不下去了,明天定要回去。”知尘叹了口气,也不强劝。 第二日早粥,果是如前日典座所说,清汤稀米,直照得出人影。知尘与一德二人吃过粥,一德便要回寮收拾,知尘又劝道:“ 赵州是被禅林中尊为古佛的尊宿,你既来了,不再向他问些真意就走,将来定是要后悔的。不如向和尚辞了行再去,又不误行期。” 一德一想也是,便跟知尘出了斋堂。打听得从谂禅师正在后院中出坡种菜,遂到后院,见几个僧人正在收地瓜,中央执锄的却是赵州老和尚从谂禅师。 一个年轻的僧人显然是新来的,风尘仆仆地背着衣钵站在地头,向从谂禅师行礼道:“学人远来迷昧,乞师指示一二。” 老和尚手中锄也不停地问道:“刚才早斋吃粥了吗?”僧人答道:“吃过了。”老和尚道:“洗钵去。” 知尘与一德面面相觑,一德小声问知尘:“你懂么?”知尘摇摇头反问:“你懂么?” 一德也摇摇头道:“唉,你总说赵州和尚是开悟的大禅师,大名鼎鼎,咱们本是为了听他警示来开悟的,谁知他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可不是误人么?我这次说什么都要走了,一刻也不留的。”言罢不由分说拉着知尘回到寮室。 一德收拾好行装,怂恿知尘同出赵州,“不如你跟我回京算了,我们那里光一个正殿都有半个观音院大,净是大斋主。年节下,随便打堂水陆法会都好要一千银子,吃喝自不必说,皇上都亲来我们寺院烧香呢,一般官员也敬畏我们三分。” 知尘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观音院呢?”一德一时语噎,想了想道:“是想着开悟来的……” 知尘也没多追问,他要去随他去,自己远来求法心切,不甘就这么回去,更不会跟他上什么京城的大寺庙去了。只说要多留几日。 知尘帮一德提着香袋,送他出山门。走到大殿时,却看到赵州老和尚在跟一个书生说话。知尘道:“咱们过去听听吧。” 一德撇嘴道:“说来说去不外是‘吃茶去’、‘洗钵去’那两句,有什么好听的?”但还是被知尘拖至大殿后。 只听书生道:“请教法师,佛随顺众生,不夺众生所愿,是这样的吗?”老和尚答道:“是。” 书生笑道:“老法师手中拄杖颇有法象,结个法缘,给我可好?”赵州老和尚望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书生道:“我不是君子。”老和尚道:“老僧也不是佛。” 躲在殿后的知尘忍不住笑出了声,向一德道:“这么着你还走吗?”一德道:“他连佛都不想做,我还向他学甚?不若回家读经算了。”遂出山门远去。 知尘虽然听不懂老和尚与众人打的机锋,却是个最踏实勤奋的。他在观音院挂单时每日除了诵经、早晚课和出坡,其余时间便都在茶室帮茶头师父洗涤茶具,清扫屋尘。 茶头师父也不问他为何来此处帮手,他要做什么也尽放心地让他去做。只是每日或来一大趸吃茶的人,或是连着几日一人也无。来吃茶的人多是边吃着茶,边谈论着老和尚的机锋。 几年下来,知尘竟积攒着听了不少公案了。因每日留意茶头师父煮茶分茶,佛前供茶,也渐渐学会了煎点之法和司茶之礼。 茶头师父人很白净,知尘经常想不通在赵州这样风沙很大、盥洗又甚为不便的地方,茶头师父是如何保持着一尘不染、一丝不乱的仪态的。 寺院里经常缺粮,有时常要大家同去百姓家化缘。逢及此时,知尘心里其实很懊丧,但看茶头师父始终平静从容,化来了剩饭拌着莴酱还吃得津津有味——他吃什么都像是吃茶那般香甜。 一日晨起,知尘早早来到茶室,那日是观音菩萨圣诞,早上却要煮茶供佛。茶头师父袖着双手来到茶室,却不动手煮茶。 知尘诧异地看着茶头师父,正待发问,茶头师父却先问道:“你远来观音院所为者何?”知尘答道:“向从谂禅师求禅法。” 茶头师父又问:“求什么?”知尘答道:“求禅法。” 茶头问:“禅法在哪?”知尘一时迷惑,心中塞了个大大的疑团。茶头师父却已在蒲团上坐下,闭了双目道:“不懂就去问。” 知尘茫然地来到丈室,正碰上赵州老和尚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知尘,便问道:“来做什么?”知尘道:“问禅。” 赵州和尚又问:“你自哪来。”知尘道:“茶室。” 老和尚便道:“吃茶去。”知尘于言下开悟,豁然开朗。 赵州从谂禅师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是影响力巨大的禅门巨匠,但他在观音院驻锡期间,却过着很清苦的生活。 直到从谂禅师118岁,临终前两年才得到燕赵二王的供养。燕赵二王与赵州从谂禅师两年的师徒交往中,也为后世留下许多公案,许多佳话。其中赵王为从谂禅师所做的诗偈还被刻在从谂禅师的碑记中,诗曰:碧溪之月,清镜中头。我师我化,天下赵州。 原先的观音院,两千年来几易其名,今天却是叫做“赵州柏林禅寺”了。一手恢复起这座禅宗古道场的柏林退居净慧老和尚曾这样开示过赵州老和尚的“吃茶去”公案:一千多年来,禅宗无数人对这个公案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和体会。这个故事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佛学道理。学习佛法不是一个知性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对禅的体验也同样如此,就像要知道茶的味道,你必须亲自去喝那茶,然后才知道它是花茶、乌龙还是龙井,是冷的还是热的。 一次,柏林寺现任方丈明海禅师来北京老舍茶馆喝茶时,也做过相似的开示。当时,他指着一个茶几说:“禅有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去接触。比如说这个茶几,我们要认识它,我们要去碰它,直接去接触它,去干!去做!赤膊上阵!去做、去触撞,你就认识它了。所以禅很重视经验,从书本上说,禅是什么?你去体验。说到茶,‘吃茶去’,你要直接去喝。生命也是一样,你要直接去碰。你直接去爱一件事,你去为它付出,为它受苦,你就认识它了。” 家里挂着赵州从谂禅师像的拓片,炊茶煮茗时也会在佛前供一杯清水。瀹茗时或被杯烫,没关系,任它烫;或闻到茶香,没关系,让它香。我只将心守在这小小的一杯茶中,收起来,收在当下。有位友人泡茶时被烫得受不了,问我:你不觉得烫吗?我伸出手来给她看:瞧,烫出茧来就不觉得了。 禅与茶带给我们的都是直面与安宁,都是问心无愧。我捡寻了很多诗偈,却还是觉得由前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写的一首平朴的小诗最适合放在这篇的篇尾: 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吃茶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