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与艺术 |
 
迷信与艺术 作者:黄永玉 这一天,我坐在面对着老宫的一家半露天靠街的咖啡馆里,隔两个钟头叫一杯饮料,令老板没有话说,慢慢地画起画来。 近处是左右两行商店,过去就是广场,然后是老宫,看得到屹立的大卫。 我这张画看不到广场更左边的安摩纳1563年雕的海神像,后人都不喜欢这件作品,说他“糟蹋了那么好的白石头”,这是很不公道的。 海神像形神兼备,十分精彩,粗犷中的沉思,再加上八座铜铸的半羊半人莎蒂罗神和喷泉不息的飞舞,很少有人不受感动的。人的劣根往往不明就里,人云亦云,明明受惠,还要跟人起哄。 说到莎蒂罗半人半羊神,我是非常着迷的。表情深刻而幽默,动态的细腻微妙,造型上极有手段、有选择地夸张,那么新的美学见解,都令我难以相信这是与我们明朝嘉靖同时代的头脑和手艺。 欣赏艺术品的水平进展,总是先用耳朵后用眼睛,再用脑子的。 大家这么说,权威这么说,听多了,看多了,有点专业经验,再用脑子想一想,形成自己的见解。自然也有抱着别人的偏见终老一生的人,样子还颇为得意。 比如说《大卫》——米开郎琪罗这个大权威的大杰作,和安摩纳的《海神》比较,说到名气,安摩纳就矮了半截,就作品来看,海神的雄浑、流畅,大卫的剽悍英俊,都是各见功夫的。如果挑剔,倒是大卫可说的多些。大卫的脑袋、脖子和身子的关系,似乎连接得不太理想,鼻子和眼睛像是用车床车出来的,挤在一块颇不舒展,也显得单薄,颜面骨和下巴的关系那么一泻而下也显得突然。这都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注意起来不自在。虽然他是那么活灵活现,风神透脱。 忽然下雨了,幸好上头有篷子,远远的广场和近街地面开始出现雨水的反光,令我十分开心。 看看那些几万里之外奔赴而来的善男信女,为了过去的菩萨、今天的艺术品,虔诚地在意大利四处乱窜,只为了将有限时日的、人的价值和自己的素质提高,挨日晒,挨风吹,挨干渴饥饿;下起大雨,满身透湿地躲在别人屋檐下发抖…… 有时,我不免对自己国家的文化这个东西产生虚无主义的寥落之感。 近代史中,龚定、魏源、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张之洞、章太炎,大义是深明的,理论上脱离实际,效果只成为中国大地上空的天籁。“五四”打倒孔家店,也肢解了文化传统。所剩无几的供入庙堂,变做“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游览胜地”;老人本身也成为“重点文物”。留在世上供人瞻仰的就是这些活的“重点文物”研究死的“重点文物”的诸般活动。 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不见在文化艺术上有系统的主张。伟大的蔡元培的理想却因自己开阔胸怀容纳下的各种山头兵马搅得颠三倒四。势如破竹,倒泻箩蟹,不可收拾。 家母曾是凤凰县第一任中国共产党宣传部长,1927年之前的两三年,她即带领着人马大打菩萨,并跟执不同意见的人吵架相骂。“五卅惨案”纪念日,她自己化装成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一手提着仿佛装满血液的煤油桶,一手捏着把木制沾满人民鲜血的大斫刀,跟几个同样面容狰狞的同志,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颜色涂在脸上几天也洗不掉,使幼小的鄙人十分害怕。 打菩萨和破坏其他文化艺术已成为习惯,毫不手软。 解放初期,华南的文学艺术掌门人、华南文艺学院院长欧阳山,因为扩充校舍,动员全院师生把光孝寺所有的唐宋以来的大小菩萨砸得精光。一两丈高的大菩萨用粗麻绳捆着脑袋几十个人喊着劳动号子往前拉,直到一座座菩萨彻底倒下完事。那时的学生今天不少都当了局长部长,提起这些壮举,至今还开口生津,眉飞色舞。 文化大革命,中央美术学院造反派搬出徐悲鸿以迄,历年购藏的唐、宋、元、明雕塑珍品,包括徐悲鸿千辛万苦从国外带回的著名雕刻名作复制品,堆在大操场。旧历六月天气,烈日当空,把我们这一帮活“四旧”驱成一个圆圈围着这堆死“四旧”跪下来。然后点起大火,四五十米高的火焰令上千的外围的革命群众心情热烈亢奋,高唱革命歌曲,踢我们的背脊和屁股,鼓舞我们露一手“凤凰涅槃”的把式。 “大破大立,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这是毛主席讲“破”的口诀。“破”的实际,从人到物,我们都尝过它的滋味了,只是不明白“立在其中”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最近这几年,我们中国人才心肝宝贝地重视起今古文化艺术品,形成一个“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的群众运动。为什么连挖祖坟盗墓的体育活动都盛行开展起来了呢。因为值钱,可以发家致富,“钱”,摇醒了整个朝野,真过瘾! 不管文艺复兴时期或前或后,外国的皇帝和封建主都有个不成文规矩,打仗归打仗,攻陷城池,谋财害命,绝不毁坏艺术珍品;甚至拿破仑、墨索里尼、希特勒,都流露过对文化艺术的爱好的修养。 我们破除迷信如给婴儿洗澡,洗完之后,连水带婴儿都倒掉了。 欧洲、中东、亚洲的进步,比如意大利、日本,原模原样的迷信品转化为世界艺术珍品;宗教活动继续顺利进行,老百姓的日子好像过得不坏。 打菩萨、买卖菩萨我们是最彻底的。还在告穷,“立”不“在其中”的原因,可能是菩萨生气了,不肯保佑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