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梦里两昆仑——玄奘取经东归长安最后路段考察记 |
 
流沙梦里两昆仑——玄奘取经东归长安最后路段考察记---冯其庸 我是1986年秋天第一次到新疆的,那是应新疆大学的邀请去讲学,讲学结束后,我考察了吐鲁番的高昌、交河古城,还到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到了火焰山。之后,20年间我连续去了吐鲁番六次,根据高昌王麯文泰对玄奘法师的大力资助,我称吐鲁番是玄奘取经的第二个起点。那次,我又游览了天山的天池,考察了吉木萨尔的唐北庭都护府遗址和新发现的西大寺。这几处的考察,已经使我感到了眼前的这片新天地,充满着神奇,充满着历史文化的气息。 在我临回北京之前,我又去了南疆,到了库车。我是特意坐长途汽车去的,这样可以多看到一些当地的奇山异水和特异的民族风情。这次的南疆之行,更使我的首次西域之游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那两山夹峙一道崎岖曲折而又尘土蔽天烈日炎炎的旱沟,我称它是旱三峡,那开都河上玄奘渡头的落日余辉,那龟兹国昭牯厘寺遗址上用白灰写的“女儿国”的字样;——这个寺庙现存的遗址,与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的记载还依然符合。龟兹盐水沟古道是玄奘当年的取经之路,两边的奇山异水,使人如进入刀山剑林,尤其是路北一望无际的群峰,远看真如万刃刺天。光是库车这一块地方,二十年间,我前后去了六次,我在梦里也常常梦见这片神秘而奇妙的山水。 我三次上了帕米尔高原,每经卡拉库里湖,总要在湖边停留多时,仰望着世界高峰慕士塔格峰、贡格尔峰、贡格尔九别峰峰头的万年积雪,我仿佛从现在一直看到了远古。特别是那徙多河的滚滚急流,使我想到了玄奘法师曾多次提到它,因而也使我感到我的眼光似乎与玄奘法师的眼光汇聚到了一处。特别是我历尽千辛万苦,到达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山口,终于找到了玄奘法师取经东归入境的山口古道,仿佛感到我是踏着法师的足迹走的,在我的心头似乎出现了我与玄奘法师千载相隔而又相通的感应。2005年8月15日,我与喀什市政府、中央电视台在明铁盖山口为玄奘法师立东归碑记,16日,我又与大家一起经历特殊的艰险,穿越一道道的山溪急流,终于找到了位于海拔4000米以上的“公主堡”。紧贴公主堡就是一条由明铁盖山口下来的蜿蜒曲折的羊肠古道,据路过的牧民讲,这是自古以来的瓦罕通道,从而使我恍然大悟,玄奘法师当年回来是从这条古道下山因而路过公主堡的。而原先我们上明铁盖的山道,虽然也是通向瓦罕的,但这是今人开的新路,不是当年的古道。 我最难忘的是我从库车穿越原始胡杨林到塔里木河边,胡杨的千姿百态已经使我惊心怵目了,而滔滔的塔里木河,站在岸边,远望对岸,烟水苍茫,我第一次看到这条世界闻名的内陆河的真容,可是当我回程复出胡杨林时,汽车却熄火了。这时在林子里等待我们的一群维族青年,却在林子里埋了大锅,为我们煮了一锅羊肉,还有大如铜锣的馕,这是我们早晨刚进林子时带路的维族老乡用维语嘱咐他们做的。这时月亮已高悬中天,清丽的月光,透过树梢,洒落到我们的身上。我们满脸满身尘土,围着大锅席地而坐,吃着鲜嫩的羊肉,吃着大块的馕,真正感到了一种饱含诗意的异域风情。环顾四周奇形怪状的胡杨树,我似乎是在神话的世界里。这夜,我们只好在抛锚的汽车里坐卧,一直到天色微明,才由部队搜索到了我们接我们回去。 还有一次是我在和田的中秋之夜。我原先是在洛浦过中秋,酒未及半,忽然和田的雒政委来电话,要我一定回和田过中秋,于是洛浦的来政委说,你要回和田过中秋也可以,各过一半,但你必须留下一首诗才能走,我被逼无奈,只好随口吟了一首诗,诗说: 万里相逢沙海头,一轮明月正中秋。 殷勤最是主人意,使我欲行还又留。 吟完了这首诗,我就与和田史专家李吟屏一起到了和田,路上当头一轮皎洁的月亮,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起伏无尽的沙浪和沙山,真使我感到不知今夕何夕,甚至使我幻觉到我或许是与张骞同来西域的。 到了和田,满屋的旧友,满桌的瓜果酒菜,真是兴高采烈,使我不得不放怀畅饮,当时我身体很好,我是能豪饮的,在当时的气氛下,即使不会饮酒的人,也不免要喝上三杯。和田最闻名的是美玉。雒政委是识玉专家,他竟当场拿出一块约六寸长四寸宽三寸厚的大绿玉来送我,作为今夕之欢的纪念,他说这是真正的昆冈之玉,你不能不赋诗。我趁着酒兴,也随口吟了一首: 与君相见昆仑前,白玉如脂酒似泉。 莫负明年沙海约,驼铃声到古城边。 末两句是记我们已约好的明年一起骑骆驼到沙漠深处的尼雅遗址去,因为这是玄奘法师到过和记载过的地方。 我的西域之行最难忘记的是2005年的罗布泊、楼兰之行。当年我已虚岁83岁了,但我曾多次说过要去罗布泊、楼兰。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得到机会了,我与中央台的摄制组,借助新疆部队的协助和多位专家的指导,终于于2005年9月25日开始作罗布泊、楼兰之旅。我们先到营盘,这是汉唐以来出玉门关通往西域的一个军事经济交通重镇,现在古城还完整地环立着,在它的旁边是耸立的佛寺遗址和比连的墓葬遗址。那些被盗墓人挖掘出来的散乱的白骨,随处都是,特别是我见到一个小孩的骷髅,前额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痕,它为我们留下了古代战争的遗迹。 第三天,我们就从米兰进入,直去罗布泊。米兰是我90年代早已去过的地方,但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了。早先茂密的红柳沙包,把一处处古代遗迹,密密地掩护着,进入米兰,如入灌木丛林,现在却是茫茫一片沙丘,一根红柳也找不到了,所有的遗迹都呈现在眼前。仅仅十来年的间隔,已是如此变化之大,正是沧海桑田,令人不胜浩叹。我们进入了罗布泊,实际上就是进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早已干涸了的大海,我们是在没有水的海底行走,那干涸的海底,形态各异,色彩班驳,有的地方如龟裂,有的地方远望如大海的波浪,有的地方又如鱼鳞,有的地方被落日的余辉渲染后发出火焰似的红色,远望好象是地火在燃烧。我们路经一处,立着许多石碑,是以往到过此地的人立的纪念碑,我们在此停留拍照,然后继续前行,到傍晚,我们就在罗布泊南端宿营。大家经过一天的疲劳都已进入梦乡,我却思绪万端,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环顾四周,只是茫茫无际的一个大圆圈,而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却亮得出奇,大得出奇。因为罗布泊已是大漠,无一点水气,所以天空特别明净,而周围沉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奇干,连一个虫子都不能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供你感受。我于此时,似乎真正体会到了佛家所说的“寂灭”。 第二天我们一早起程,汽车整整走了一天,从南向北穿过罗布泊,靠近楼兰的18公里,竟走了五个小时,汽车的颠簸,无法加以形容。到暮色苍茫的时候,我们到了楼兰“城”外,这里已是罗布泊的北端,城早已不存在了,但还有残余的城墙可见,大家忙着扎营,一部分人已早早地跨入沉隐在暮色中的楼兰遗址了。我因为一天的劳累,加之暮色很重,实际上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就在营帐里休息,赶写了一天的日记。到了半夜,我习惯要起来,我也特别喜欢夜的宁静和月色的皎洁。楼兰之夜是我一生中最难得的,所以我走出营帐,趁着皎洁明净的月色,走到了楼兰外围的铁丝网前,此时楼兰遗址上高耸的佛塔,全世界闻名的楼兰三间房,还有残存的建筑构架藉着明丽的月色,都一一进入了我的眼帘。我徘徊在楼兰城外,沉思着千年往事,面对着楼兰故城的憧憧夜景,我感到历史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的谜、要我们去破解,去回答。我面对的不仅仅是古楼兰的遗址,而是一部还没有完美的答案的大书,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题。我在沉沉的夜色中,沉思着楼兰的往事。 第二天,大家一早就进入遗址,我也与大家一样,面对着这周长一公里,总面积约10万多平方米的遗址,我的镜头,对准着佛塔、三间房、建筑构架等标志性遗存,尽情地拍摄。我一直走到三间房墙边,王炳华同志告诉我,著名的“李柏文书”就是在这三间房的墙缝中发现的,我也想到了楼兰文书中买“丝四千三百廿六正”的简牍,可见当时丝绸贸易之盛。我还想到从书法的角度看,这些汉文简牍,使我们看到了汉晋人的书法真迹和书法风格。从楼兰残存的建筑木结构,可以看到有一部分构件上,还刻有精致的花纹,有些构件,还依然被当年的卯榫紧紧地连结着,未曾散架。这不由得使我想象到楼兰盛时大兴土木的盛况。 我们在楼兰遗址上,还看到大批破碎的缸片和陶片,仿佛是一场劫难刚刚过去。楼兰,给我看的和想的太多了,我不断地为它陷入沉思。 当晚,我们仍宿营楼兰,十月三日清晨,我们去龙城,这更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从龙城我们又经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当我们进入玉门关的时候,刚好遇到太阳下山,那火烧一样通红的落日,把玉门关渲染得像胭脂一样的鲜红,我真正看到了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壮丽河山。 我们这次的大漠之行,是为了确证玄奘法师到达于阗后东归的路线,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法师到达于阗后,其东归的路线,是先经尼壤(今尼雅),再东行入大流沙(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再东行至沮末地(今且末),再东北行至纳缚波(今罗布泊),“即楼兰地,展转达于自境”(《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从上述文字的指向来看,很明显他是从尼壤经罗布泊、楼兰而走上东归的大道的。因为在楼兰的西北就是我们前几天去过的营盘。营盘是连结玉门关至西部的一个交通点,至今从营盘向西,直到库车,还有十多座汉代的烽火台,这等于是西去的路标。沿此道东南行,经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则就是入玉门关的古道,也就是历史上张骞通西域的古道,也就是玄奘法师经楼兰入玉门关的古道,现在则是我们从龙城、白龙堆回来的道路。 所以此行最大的收获,是根据文献,经实地调查,证实了玄奘从于阗东归的路线。反过来说,如果玄奘法师不走此道,那末他何必深入沙漠如此之远,他的指向为什么会是纳缚波、楼兰等地。所以,通过这次大漠之行,终于确证了这一段长期未能确证的玄奘法师东归的最后路段。 玄奘法师取经路线的探索,是有深厚的学术内涵的,光靠文献的记载而不作实地的调查考察,更不能弄清问题。我现在虽然是将文献的记载与实际的调查结合起来了,而且也得出了与文献记载相一致的考察结果。但需要考察调查的何止于此,所以我对明铁盖的调查和对尼壤、纳缚波、楼兰、营盘、龙城、白龙堆、三陇沙、玉门关的调查,也还只是这项调查的尝试。顺便还要说一点,玄奘出玉门关是唐玉门关,其地址是在今安西的双塔堡,现在已被埋入水库。但玄奘回归所进的玉门关,却是现今矗立在沙漠里的与汉长城连成一体的汉玉门关。因为这是张骞通西域的古道,也是从西域回归的必经之道。这一点,也可算作是这次调查的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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