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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报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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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报恩寺

  阿贝尔

  去年十一月妹妹和二哥回来,去了报恩寺。已经是冬天,落了叶的树木光秃秃,是我喜欢的萧条和寂寥。六百年的柏树安安静静,旅游旺季留下的香火灰完全是皈依后的忠于。我游离亲人,穿行于万佛阁、转轮经藏、千手观音拍照,同时谨慎地与寺院空气里的寂寥保持着距离,生怕身上的凡间气惊动了它们。特别是在布置有陈列品的廊坊,它的西头有两棵正当壮年的桂花树。在报恩寺最大的发现,是范公井后面的院子什么时候被打扫出来了,空落的感觉像是裁取了明朝的一片时间。范公井前面的两棵玉兰树不剩一片叶子,从根部往上虬龙扭抱,让我流连。好像我还把相机递给妹妹,过去抱了抱。不知道玉兰什么时候开花,前几天还想过去看它们,它们开花的样子一定不一样。在越来越喜欢独处的2008年,只有报恩寺里的玉兰是我的念想。

  记得年根里那个大雪天还去过报恩寺。同样走的后门。路上雪一直下着,九寨沟环线和街道都堆满了雪,气温也在零下。夜晚落下的雪都结了冰。从北山脚下到报恩寺后门这段路,走得相当艰难,几乎是探索式的。在寺院后门外等枣的时候,我拍了雪中的电话亭和邮箱。我眼睛里的它们都是一个符号,像荒诞剧里一个从明朝被预置到今天的物件。我喜欢大风大浪,喜欢大自然发着起来的氛围,可以想见当时我有多兴奋。我站在雪中,仰起脸,让雪和风任意肆虐。也许是太闷了,也许是太脏了,需要一场涤荡。

  几乎还是早上,寺院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耍雪的小孩。万佛阁左边的厢房前有一块完好的雪地,怎么看它都还像是在夜里。枣和灿跑过去,被我叫住了。那些雪从屋檐下铺过来,厚厚的,没有一点痕迹。我是不忍看见它的完美被毁坏。尤其是浮动在雪地和屋檐下的宁静,和明朝的某个雪天没有一点差别。我不再忙乱地拍照,而是独自走进一些角落伫立。无风,檐口的风铃在密密的雪片中保持着静默,代表了整座寺院的灵魂。从风铃看出去是阴灰低沉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山脉。这阴灰和白茫茫是可以混淆时空的。我注意到了圣旨碑前的长明灯,灯罩上下都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它的光焰橘黄,即使在这落雪天也无法照亮一寸地方。我想或许寺院里的长明灯也是用来照明的,只是它要照亮的不是我们视觉的世界,而是慧觉的世界。我给长明灯拍了照,我想也许用得上,做我某本书的封面或者插页。

  写到这里我在想,要是那天去寺院的是我一个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在大雪的寺院走,一个人在大雪的寺院坐,一个人在大雪的寺院看,一个在大雪的寺院停,一个人在大雪的寺院想……一个人在大雪的寺院还能做什么?腊梅花开了,是鹅黄色的那种,每一个花瓣都被雪花搂抱着。这些细节在多少有些宏伟的寺院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我在转轮经藏外面的雪地里打过滚儿,爬起来在金水桥和大雄宝殿之间的回廊里拍照。从回廊拍出去的景致真是好。还有回廊顶部天楼上的图案,每次进去都要拍到,那些简单的从明朝开到今天的雪莲花,明显地有藏地文化的影子。拍了很多金水桥的照片,但拍的不再是雪,不再是玉兰树,而是金水桥下的水和水边扑了雪的青苔。那些水绿绿的,质感跟平常有了不同。不只是光感,包括雪花落在水面的涟漪。由于低温,水像是已经有了骨质。从大门出去,心头掠过一些失望。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因为不能在寺院久留,又要回到喧嚣的尘世。

  暮春的傍晚下起了雨,在家里挂了洗过的窗帘。雨过出门,走到了报恩寺大门前的广场,妻和枣去了右侧的饺子馆,我一个人来到报恩寺门前。雨后的空气清新,携带了雨星的风凉凉的。寺院的大门关着,门前的石梯空落落的。我总能在无人的空落里找到已逝的时间。黄昏了,且黄昏还在降临,寺院在一点点变暗,寺院门外的空落在一点点加重。加重的还有寺院背后黑压压的乌云和渐渐来临的夜晚。走走停停,不用去想什么。不知道寺院门前坎下那棵槐树有多少年了,走近打量它巨大的干,暗自惊叹,它的枝叶在暮春伸展到了极致,繁茂的绿反衬出我们人生的短暂和烦躁。

  退到藏经柱的围栏看暮色中的寺院,老是觉得红漆的大门要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僧人的脸;而这个僧人是明朝或清朝的,他袈裟的藏红色在暮色里显得比本来要深,似乎还有些变黑。我知道_—也是我所希望的——他看见的不是我,不是一个大理石铺就的广场,和广场对面那些高楼,而是一片野草婆娑的沙地,沙地前面一条奔腾的河流;再远一些的视野,是河心的沙洲,沙洲上归巢的鹭鸶;再远的视野就是箭豁垭,一个传说中被这座寺院的主人用铧子射穿的山口。我差不多感觉到了河风,听见了水声。我有些被自己的想象感动,感觉自己真的回到了那片空落的时间。它不是某个瞬间,而是六百年的分分秒秒。寺院的大门也是无数次地打开,从明朝到民国,每次看见的都是差不多的景致。

  这样的暮春的傍晚本来是可以写一首诗的,只是怕弄不好它的平仄。去年是个雪年,不是因为去年的雪下得最大、堆得最厚,是去年的雪下得最勤、飘洒得最欢。腊月里出涪江河谷,一路雪花,到了江油、绵阳、安县也是雪花,以为错过了百年不遇的好雪,心里颇是失落。画家马俊子又是不断地发短信报告雪情——我们家后门外雪堆起一柞厚了、我们家菜地里雪压断玫瑰枝了……从安县到绵阳,看着车窗外鸡毛大雪,便想到涪江河谷雪一定是堆山塞海。进山,在扇铁沟就看见半山雪景,国画一般的安宁、雅致,不知有民国、四九。车到古城,看见更多的雪域,也离河谷更近。从对岸红岩子、青玉到老家对岸每个熟悉的地方。那些山坡、树林、人户、沟谷、山梁多少年没有这样堆雪了。雪域围拥河谷,大地像是装裱过,置身其中,不说现代、当代,连记忆都模糊了。

  初春的某个上午起来烤火,看见车棚上、草地上、花椒树上又是雪。空中还在飘飞雪。细如沙的雪,转眼就大如席了。枣说的鹅毛、鸭毛都不好比喻。大如席,且密集,打着旋。整个院子,从树顶到车棚,到办公楼背后的北山青杠林,只有雪花,只有雪花无声的飘洒——轻盈,上上下下——再没有别的声音。院子是空阔的院子,城是死城,雪花是主角。我坐在火边。望着雪花,轻盈的,万千朵。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感觉看见的永远都只是一朵。在雪花的洪流里,也能感受到洪流,但看见的只是一朵。车棚上的雪厚了,窗台下也堆起来了。不时有人走窗外经过,举着伞,脑壳依旧白白的。我能够想象报恩寺的情景。空落,寂寥,下雪衬托的肃静。时间的神态(自然状态)。一定也唤醒了古柏的某种记忆,只是无法与我们通灵。

  从初春到暮春,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报恩寺。零一、零二年冬天的报恩寺,以及那些和煦的冬阳。一杯绿茶,一把藤椅,一本罗丹的《法国大教堂》。那时候,报恩寺大门外的广场还是草地。枯黄的草和午后的西天有一种近似的油画效果。冬阳照着,温暖,偶尔有几分热辣,在我的肌肤的判定里,它们也是慢下来的时间。我什么都不是。说不上希望,也说不上绝望。熄灭仅仅是一个错觉,原本就没有燃烧。像一块

  埋在地下的矿石,或一架矿床,连本能的欲望都是安静的。报恩寺就在身后,秩序还不曾被旅游业打乱,它的灰调和慵懒呈现出时间的原态。躺在藤椅里晒太阳,灵魂被《法国大教堂》诱拐去了远方,肉体一点也没受伤。广场上蚁群般的人只是活的时间的符号。很多无形的洞穴,属于白日梦、小憩和《法国大教堂》。有时候,我会沿着洞穴走到极端,听见水声、钟声和一些人讲法语。几乎每个出太阳的午后,我都会灵感发现。它们长在洞壁,清新而水灵。它们在我的词典里叫水葵、水蕨,或者水麻。我用铅笔把它们画了下来,它们占据了我书页的很多空白——像困扰我的美丽死亡,占据着我的感官。零六年我做了整理,将它们统一在了“报恩寺笔记”这样一个标题下。

  报恩寺笔记

  报恩寺最能打动我的是什么?想象。报恩寺唤起的想象。过去的。不同季节的。对土司王玺的。

  不要把报恩寺乃至一些建筑看成人为的,它与自然无隔,就像构架它的楠木,就像杜鹃花是大自然的造化。

  一丝丝阳光掠过报恩寺,一阵阵风吹过,一群群鸟飞过,都染上了它的气味。那些从报恩寺里走出来的人,眼睛里也像是多了什么。

  报恩寺的价值不在寺里的佛、观音什么,而在建筑本身,佛和观音的故事随处可见,但报恩寺只有一个。报恩寺是一个身体,佛只是一种纹身。

  在昔日的岁月里,时间埋没了多少精英!修造报恩寺的工匠没有一个留下他们的名字,但后来留下名字的建筑师又有几个敢与之相比?多想回到修造报恩寺的工匠中,听他们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与报恩寺相遇是我的幸运,也是报恩寺的福。一种碰撞出了火花的相遇。

  与报恩寺相比,周边的一切建筑,毫不客气地说,都是孩提时代的游戏。包括往日的清真寺和现在的高楼。

  报恩寺的艺术如同白昼岷山的阳光明晰而又和煦,如同黑夜涪江的浪涛黑暗而又深重。

  报恩寺的每一处檐角都不是平直的,而是有一个向上的弧度,像急流中的浪花。这个弧度不仅赋予了线条的变化,而且非常实用,适宜于南方多雨的特点,同时又把檐下的楠木构条显露出来。让阳光可以照射殿内。

  是什么使一株细瘦的柏长成参天大树的?构成古柏的除了“柏基因”还有什么?如果必要,我们可以锯开古柏查看年份的凶吉。

  架构报恩寺的楠木,有与孔子庄子生活在同一时间的,有与李白杜甫同时呼吸过的,从苏东坡头上刮过的风可能吹落过一两片楠木的叶子。它们都是报恩寺的魅力之一种。

  平衡不只存在于寺院,也存在于寺院与周围的山水、天空的构图。宽阔的天空,宽阔的大地——这在岷山中是不多见的。山脉呈现出多个层次,多种线条。这些四季(一天中)变换的线条,连贯而又独立,传达出时间的韵律。一种来自大自然的、雄性的韵律。

  寺院呈现了整体的美,绝非大多数寺院的残缺和复制。这种完整的美足以安慰好几代艺术家,安慰策划人王玺和那些无名的工匠。除开雨水冲刷过的屋脊,寺院的每一物件都保存着最初的模样与质地,包括工匠留下的指纹。他们说过的话、发出的声音,都已经被收集,包括一些特殊年份的太阳和风。惟有这些细节,这些花开花落的自然的细节是可信的,而那些欺骗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和嘴巴的传说与故事,是与寺院无关的杜撰。

  一匹狼走进寺院,出来时变成了羊,而更多的狼出来之后还是狼。

  那些繁复的装饰,壁画,木雕……以丰富复杂让人惊叹。其创造的意图在于留住时间。当你将目光投在木雕的向日葵和灵芝上,你的时间就被它们吃掉了一口。

  不知六百年里寺院都发生过怎样的生活。世俗的生活和僧侣的生活。那些流逝的细节会不会像古柏那样庄严、永恒,会不会像紫荆花一样细腻、芬芳。不知有没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走进寺院,出来之后更为动人。她美丽的肌肤一定在寺院里感触到了尖锐的清冷,而她水一般的长发蓄纳了风和随风而生的风铃声。她的眼眸在来自万佛阁的风吹拂下,剔除了最后的世俗情欲,而涌出了圣洁的热泪。连她的声音都变了,她的声音里物质的成分更少了。她的性感依旧,这是造化给予我们的春之身躯,是建筑艺术与佛的理念,连时间也无法抹杀。

  不知道报恩寺檐下有多少楠木的莲花瓣。有人说6666个。有人说是9999个。那些楠木的莲花瓣是对佛的演绎,也是对大自然最精华的写意,更是策划人和建造者对自身理念的表达。它们不像别的绘画和雕塑再现那些柔和的起伏,细腻的凹凸,而是用一种毕加索式的近似于几何的线条塑造一种理念,一种东方的理念。只有森林的雾霭和岷山的太阳在那些楠木的线条上萦绕时,莲才浮出理念之水,呈现她的感性之身。

  想过去住在寺院的人,一百年前或者更早,看迂回奔流的江水,看河岸上娇小柔嫩的花草,看北山初春的嫩芽和深秋的红叶,看六重山、老团山整齐的雪线,得到的该是怎样的朴素!而在我们黑暗的意识里燃烧的又是怎样的光明!

  不知道铸造报恩寺大钟的铁来自哪匹山脉的矿石(虎牙雪包顶,青川摩天岭,还是王朗雪山)。不知道它第一次被撞响距今有多少年了。不知道听过它响声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那些曾经沾满潮湿水气的声音,都到哪里去了。反正,今天活着的人,再没有听过它的声音的。岁月悠悠,在无数的手和目光的抚摩之后。在现代的空气的浸蚀之后,不知它是否依旧能发出原初的声音——明清时代的声音。

  报恩寺是一座桥,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了一起,把王玺和王玺之后的人、包括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连在了一起。也必将把它自己与未来连在一起。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三点一刻),把我跟它连在了一起。并通过我(我的感悟、知识与经验、想象)与古希腊、古罗马连在了一起。

  北山浓重的背景,老团山从天而降的弧线,把报恩寺衬托得更为得体。重要的是二山决定了报恩寺“依山”的位置。我想象试着把报恩寺放在“盆地”其它位置,感觉都不如本来的好。可见,报恩寺是建立在盘龙坝的“黄金分角”上。不知是风水先生的功劳,还是王玺本人所选。

  工匠把野性赋予石头,看上去,倒像是工匠从石头中挖出了狮子。狮子象征绝对的震慑,看管着山门,而几百年来狮子看见的是太阳在东方升起和江水的涨落,看见的是一个小型的沧海桑田。

  小时候,甚至到了青年,我都不喜欢报恩寺一类的建筑。我理解不了它们。我喜欢把心思放在大自然。即使置身寺院,目光也只能往古柏、花草、风和天空上落。现在我明白了,往日对大自然的关怀,原来都是为着今天能理解寺院,理解大自然的造化。

  报恩寺的柱头、门槛、挑枋、椽檩都具有明朝风度。每一细节,任一雕饰,都是在为建筑理念的表达服务。这决定了报恩寺整体的活性。把报恩寺比着一个活的人体,天王殿、华严殿、大雄宝殿、万佛阁便是她最重要的器官,而从殿顶的颜色、瓦饰、檐饰到殿内的壁画、墙饰,再到建筑以外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皮肤。六百年,她活着,呼吸,散发出越来越醇厚的古老气息。不管是斜阳还是朝晖,北风还是露气,鸟影花痕还是恬淡的山月,她都能感觉到,都能从中吸收足以滋养自己的养分。

  闭目遐想百年前报恩寺的地位,四面的山坡不曾被开垦,整个城市还是河滩上的一个村落。月光下,没有电灯,没有水泥房子。

  与报恩寺匹配的不是改造后的新城,而是晚清民初的木结构瓦房和石板街,屋檐上的青苔和泥巷闪过的穿旗袍的身影是报恩寺的世俗饰物。在这里,可以肯定地说,城市不存在,且永远不会存在,不像在别的海边、河口、冲积带,城市真会像狼一样涌来,寺院会被现代甚至后现代的巨无霸淹没。

  出自: 《岁月 》 201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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