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任继愈谈哲学 |
 
在任继愈的学术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深信高深的学问不能离开哺育我的这块灾难深重的中国土地。我从此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来探究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哲学。” 在编撰《中华大典》的日子中,任继愈先生曾就自己多年以来的著作以及人生感悟与媒体展开对话,详说其哲学人生思考。我们重温泰斗这段珍贵的对话,希冀以此能深入理解其哲学思想和学术观。 “跟现实没有关系的学问是假学问” 问:你曾说,现在的学术界,不论东西方哲学,很多脱离了它的立脚点,空论一些问题,具体是指什么? 任继愈:就是要想着中国的现实,想着中国的农村。立脚点就是社会现实,自己确定位置,做点什么事情。跟现实没有关系的是假学问,这种人不少。总的是往好的方向走,但是很慢。 问:我很难想象,像《中华大藏经》这样高深的学问和中国农村有什么关系呢? 任继愈:宗教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很紧密。佛教、道教、儒教是中国的三大宗教,三教九流嘛,中国人完全没有信仰的很少,释迦牟尼,中国人没有把他当成外国人看,比如报应这个思想,来自佛教的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成了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价值标准。 问:你建宗教研究所的时候,觉得必须把这个问题研究清楚了,因为宗教和人的生活联系得很紧密? 任继愈:研究宗教不能由教徒来研究,研究不清楚,他不怀疑,耶稣是人还是神,教徒不怀疑,只有历史唯物主义才会客观,只有不信宗教的才能客观地把宗教当作社会现象来研究。在建立这个研究所之前,中国对宗教的研究主要是教徒对它的研究,而我们把它作为中国哲学史的一部分。 人类的历史有两百多万年,有宗教信仰比较晚,只有10万年左右的历史,那时候没有文字记载,我是从考古学方面来论证判断。比如山顶洞人的死者,死者骨头有一圈铁矿粉,旁边还摆着生活用具、生产工具,男的有弓箭,女的有碾线的锤,这说明相信人死了以后有灵魂,死后要过活人的生活。灵魂是宗教的开始。宗教就是文明的开始,人类从没有宗教到有宗教是一个进步。 问:你曾表示半个世纪来的感悟是“群体认识论”,能否解释一下? 任继愈:唤醒每个人的自觉,个体加起来不是群体吗?西方从中世纪到现代化走了四百年,我们一百年就要完成,生吞活剥,偷工减料会出现很多问题。政治和宗教在西方是分离的,而中国从朱熹以后,教皇和皇帝是一个人,政治和宗教结合得很紧,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20世纪随着皇权颠覆,儒教也就垮了。 “问题解决根本是教育,教育是兴国之本。” 问:有种观点认为当前不少社会问题的根源之一是中国没有宗教,中国人没有信仰。 任继愈:我不这么看,宗教解决不了问题。有些问题,以宗教为借口,实际上和宗教毫无关系。基督教教导人们要和平慈爱,但现在的大规模杀伤武器都出现在那些信教的国家,那么,他们的仁慈哪去了呢?外国的政治斗争,背后都有宗教支持。现实中,群体的利益、利害关系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宗教是不可能超越社会现实的,宗教还有一定的负面作用。 现代化的特点,一个是法制,一个是民主,分不开的。做不到这一点,问题都来了。哲学也要跟上,宗教有迷信的成分,哲学就是去掉宗教迷信的部分。我觉得哲学是长寿的学问,哲学就是解决其他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 问:这么说,哲学就有宗教的作用了,它与宗教的概念很接近了? 任继愈:对。哲学是理性主义地、清醒地、科学地来对待现实问题,它不给人虚幻的东西。它们范围差不多,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一样。宗教的基础是信仰,哲学的基础是怀疑。怀疑是解决问题的开始,没有怀疑就没法解决了。 从历史上看,人们找不到改善生活的路子时会寻找宗教信仰,宗教产生的土壤就是社会问题的存在。宗教不能解决具体问题,它让人们相信来世得到补偿,忍一忍就过去啦。 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可贵之处,是同情困难群体,它说要自己救自己。自己怎么解放呢?提高自己的认识,提高觉悟,加强全面综合发展。这个问题解决根本是教育,这是慢功,教育是兴国之本。 “那时候学术自由,学生可以质疑老师” 问:现在的知名学者李泽厚、汤一介都是你的学生,你在教学生方面有什么诀窍吗? 任继愈:他们不是培养出来的,那时候刚刚解放没有管那么多。现在怎么教都要管,过去那个讲稿没有统一的,自己讲自己的,一个课的名称,两个老师讲的完全不一样。记得当年有个学生,学文学的,论文题目是《曹禺论》,学生说,我没办法写,因为我的观点跟老师不一样,老师说那怕什么,只要有根据,符合逻辑,就写你自己的嘛,现在这个学生在中山大学教书,对此很有感慨。 问:你与老一代知识分子冯友兰、陈寅恪、钟敬文都有过亲密关系,哲学家熊十力更是你的老师,你觉得当代知识分子在专业知识和精神品格方面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任继愈:当代的知识分子比较贫乏,营养不够,形成一个断层,没有接下来,那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没有这种观念了,我管你呢,我只看房子装修怎么样了,新车买了没有。 专业知识方面,他们没有自己的时间,写论文、评职称,应酬还应酬不过来呢,一天到晚,焦头烂额。从中学就开始应付考试,剥夺了自由时间和自由思想,还逼着学生早熟,什么老师对你印象怎么样啊,这是成人才想的事情。这种做派是从“文革”开始的,看不见的伤害太大了。 问:在《世纪老人的话》中有一篇您的文章,其中很大篇幅是对西南联大师生的回忆,那是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时光吧? 任继愈:那时候学术自由,学生可以质疑老师,老师也不觉得是冒犯,而是鼓励。那时候都是这样的,不是个别人刻意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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