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夤诗与一座摩尼教寺院的发现——“文献名邦”探胜之六 |
 
徐夤诗与一座摩尼教寺院的发现——“文献名邦”探胜之六 □一舟 元济《全唐诗》卷七百九收吾邑诗人徐夤《题名琉璃院》诗一首,诗云:一条溪绕翠岩隈,行脚僧言胜五台。(一本作“一条溪碧绕崔嵬,卸俗偏宜向此隈。”)农罢树阴黄犊卧,斋时山下白衣来。松因往日门人种,路是前生长老开。三卷贝多金粟语,可能长诵免轮回。诗题下有一说明:“(琉璃院)今改名景祥院。诗与翁承赞《景祥院》相同。”查《全唐诗》卷七百三果有翁承赞《题景祥院》诗一首,除个别字句外,内容完全相同。翁承赞生活年代略早于徐夤,算得是同一时代人,翁家世代居莆田,其父迁居福清,说承赞为莆田人也没错,两人宦途也有相似处,所以诗作混杂,极有可能。那么此诗究竟为谁所作呢?我们认为徐夤的可能性更大些。据《全唐诗》“(琉璃院)今改名景祥院”注可知该寺院原名琉璃院,后改为景祥院,徐夤诗既为《题名琉璃院》,说明徐诗保留着该诗的原始形态,且始终保持稳定。翁承赞诗题则经后人增补或改动,诗作、诗题、作者三者之间的粘附性较差,所以,署名翁作很可能是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因失忆而张冠李戴了。琉璃院已难以查考,但《泉州府志》卷六泉州紫帽山金粟洞名胜下附有徐夤这首《题名琉璃院》的诗,可知琉璃院即在金粟洞,同时也证明此诗作者正是徐夤。徐夤与五代闽王王审知之侄王延彬交谊甚厚,王延彬任泉州刺史时,徐夤曾依随于他,《贺清源太保王延彬》诗在称赞王延彬的治绩与才干名声后说:“应笑清溪旧门吏,年年扶病掩柴关。”《自咏十韵》又云:“梁苑二年陪众客,温陵十载佐双旌”,温陵即泉州,徐夤在泉州十年间,游踪遍古城,紫帽山金粟洞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从翁承赞的一卷诗作看,寻找不到旅游泉州的履痕。所以,题咏琉璃院或景祥院诗,作者划归徐夤名下似较合理。紫帽山金粟洞之得名,来自一则传说:唐德宗年间道士郑文叔在此修炼时,有泉州人往洛阳,路途遇一道士,托他带一信柬给郑文叔,郑文叔收到信函后,送半升粟以为酬劳,回到家打开一看,乃半升金子也。从这则传说看,金粟洞是道士修真炼性的处所,唐、宋、元、明文人学士的题咏也都视之为道观。徐夤诗有“释子”(或长老)、贝叶经卷、金粟语等佛教用语,更像一座佛教寺院。但,如若是佛教寺院,为何“斋时山下白衣来”,寺院做斋与穿白衣信众有什么关系?所以,这只能是一座性质未明的特殊寺院。想弄清这座寺院的性质,“白衣”是关键。“斋时”山下“白衣”来,此白衣无疑指来赴斋的信众,但不可能是佛教或道教信徒,因为佛、道赴斋并无必穿白衣的教俗,历史上中国本土宗教或传入宗教的信徒穿白衣者只有摩尼教。《佛祖统纪》云:“大历三年,回纥奉末尼者建大云光明寺。六年,回纥请于荆、洪、越等州,置大云光明寺。其徒白衣白冠。”《佛祖统纪》又引《夷坚志》云:“吃菜事魔,三山尤炽。为首者素衣宽 珍,妇人黑冠白服,称为明教会。所事佛衣白。”陆游《渭南文集》云:明教“白衣乌帽,所在成社。”一致指出摩尼教是穿白衣服的。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晁华山先生曾带领学生到吐鲁番考察摩尼教洞窟壁画,发现画图中的摩尼教徒都是穿白衣服的。他说:“这些画幅中的明使穿着白衣乃是摩尼教的特点,本世纪初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写经的插图中明使、诸神和教徒均着白衣。地面摩尼寺的壁画中也有相同的白色服装。”摩尼教“白佛”、“白衣道”、“白衣师”之称也即由此而来。所以诗中赴斋的白衣人只能是摩尼教徒,绝不会是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之流。再说斋会,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闽中有习左道者,谓之明教。……烧必乳香,食必红蕈,故二物皆翔贵,至有士人宗子辈,众中自言:‘今日赴明教斋。’予尝诘之:‘此魔也,奈何与之游?’则对曰:‘不然,男女无别者为魔,男女不亲授者为明教。明教,妇人所作食则不食。’”《宋会要辑稿》也说:“今来明教行者,多于所居乡村,建立屋宇,号为斋堂,如温州共有四十余处,并是私建无名额佛堂。”说明摩尼教对吃斋的重视和教徒对赴斋的热心。1979年晋江草庵发现大量明教会使用过的黑釉碗碎片,也可想见当年集体吃斋的盛况。摩尼教的斋会也很有特点,《宿曜经》云:“尼乾子末尼,常以密日持斋,亦事此日为大日,此等事持不忘。”《唐国史补》曰:“其法,日晚乃食,敬水而茹荤,不饮乳酪。”当然也有说是“正午一食”和“不茹荤饮酒”的。所以“斋时山下白衣来”,正是诗人将摩尼教最富特征的穿白衣和赴斋会两项意象放在一起加以吟咏的。摩尼教为波斯(今之伊朗)人摩尼所创,教义的核心是二元论,认为宇宙间有善神(光明之神)和恶神(黑暗之神),而世界为善神所造,因崇尚光明,又称明教。由于摩尼教创立过程中吸收了佛教、袄教和基督教的部分思想材料,公元七世纪末传入中国时,人们就将它和佛教、袄教搅在一起,混为一谈,加上唐时它依附佛教,宋时依附道教,元明两朝又与其他教派相融合,本身的面目更加模糊不清,以致把历代诗人也给搅糊涂了。所以,这座似佛似道、非佛非道的金粟洞,恐怕只有杂糅多种教派特征的摩尼教足以当之,反过来说,只有将金粟洞(琉璃院)定为摩尼教寺院,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有人视为道士修炼的道观,有人视为佛教诵经礼物的寺院。应该感谢徐夤,凭藉他的一首诗,我们发现了晋江华表山草庵之外又一座摩尼教寺院遗址。徐夤晚年诗什颇多伤感、悲凉,如《偶题》诗:“赋就长安振大名,斩蛇功与乐天争。归来延寿溪头坐,终日无人问一声。”其实,行吟延寿溪畔的老诗人不必存此凄凉感,这不,千年之后,人们还在感念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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