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严寺二题 |
 
香严寺二题 二月河 香严初话 从秦始皇到宣统,中国的皇帝是多少位?我见到的资料版本不同:有说是二百七十六位,也有说是二百七十三位的。当中实实在在当过和尚的,是两位。一位是朱元璋,这谁都知道,他在皇觉寺出家。他成功之后,谈了不少关于自己在皇觉寺“龙潜”时分的诸多灵异。件件说的煞有介事。不能说他说假话,因为我们没有反驳他的实据,然而仔细想想,他的这些话都是他“胜利之后”讲给他的臣下听的,更像是梦话。 朱元璋信佛,另一位信佛的叫萧衍,名号梁武帝。三次舍身出家,还写过《梁皇忏》——有著作的。然而他不能算是出过家,只能说是个狂热的佛教徒。他的行为,用今天的话说是为寺院“筹资”——让官掏腰包来赎他一一是融资行为。 晓得晚唐李忱(宣宗皇帝)曾出家的人就不多了。我最初读到这个人,是在1948年版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上,说他少年装傻、扮痴,躲过了杀身之祸,但他为了韬光养晦,制造一个谎话,“堕马而亡”——这有点像今天说的“出了车祸”。这位光王李忱藩号,从此失踪,算是“死了”。 我一直摸不清唐室宫廷天家骨肉,是怎么一回事,扑朔迷离得出格。和光王争夺帝位的是武宗李炎,是李忱的弟弟。他们是政敌罢。哥子死了,就算他心中暗喜,总该有场猫哭耗子的闹剧的。总该去“验明正身”一下的罢?居然这些事他都懒得去弄清楚,真的信了,直到武宗四年,他才得知真情线索,开始秘密搜索,追杀尚没有死的哥子。 光王李忱躲在香严寺。我1958年到南阳,就听说了它,但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坐禅谷”。更不懂什么六祖慧能的佛禅。以我当时的“知识”,听说有个“皇上”曾在这里出家,只是新奇,觉得这地方神秘。转业回宛,七事八事谋生第一,时隐时现的,“香严寺有戏”,却一直没顾上来随喜领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香严寺”“坐弹谷”的旅游告示,也没有怎样当回事。终于有一天,我约了几个朋友,打了个“依维克”,连船带车过了二十八公里的“丹江大湖”,来看香严寺。 我关注李忱,不是我真的有什么“帝王情结”。是因伞唐王朝晚期的政局,曾使我迷惘了好一阵子。那是异常的宫廷血腥加天下血腥。自天宝乱后,肃、代、德、顺、宪宗五朝天子以下,千篇一律的,每换一个皇帝,都来一场宫廷大厮拼,同时伴随着天下大厮拼,藩镇大厮拼,拼得一塌糊涂,国无一日之宁,民无一时之安,独独唐宣宗在位,有过十三年的安定时间,使唐祚与民众稍稍喘息一口,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在一大群猪一样的天皇贵胄中,李忱稍稍算得一个人物了,我来看他潜居之地,也是想摸清这人底细的意思。 但我看可香严寺,有点脑筋不够用了,香严寺本身构成的文化理念,让我那一点佛学、史学的知识显得很苍白和匮乏,我原以为香严寺和坐禅谷是两码事,来看之后,觉得不是的了,恐怕是因现在香严寺与坐禅谷是两个单位管理,各说各话的因由,弄得本来是一家,说的是两家话了。我到坐禅谷,看到李忱深夜在寺中遭追捕,谷中躲避追兵的藏身之地,和谷中的种种禅佛设施印迹,即刻明白了这一点。 庙祝还在不停地绍介那灵异。令人诧异的是,真的有一块“灵气宝地”一我们进去藏经楼那宝地踏看,也就十平方米地面吧,略略高出外边地面的,据寺中人讲,它还在不停地增高,隔段时间铲一铲,它又复慢慢增高,藏经楼已经被它顶得向东倾斜了,——是这地儿曾救过光王一命之故。 这当然是该地质学家来解释的一件事,诸多的神秘信息一件一件都还存在,都和这位光王有关。这一座寺,盛时曾有房四百三十七间,院墙就七百余丈,规模之大令人咋舌,亦是因光王登基后为其护法所致。 我站在望月亭前不言声,光王在这里当了七年沙弥,这个身份高贵的青年僧侣,每天晚上就在这里望月沉吟,苦思冥索人天之道。他想了些什么呢? 香严寺二记 如今世道,谁的能力强,就大造原子弹,厉害是真厉害,给人的感觉是“恶”,是在克隆和衍化仇恨与战争,比赛看谁霸道。但你可以看看中国的唐代,似乎一直都制造诗歌的文化和平与善良的宗教文化,我来游香严寺,站在深邃静谧的山门前,由不得就产生这种认知。 这座寺,是慧忠和尚所始建,慧忠是“中国的释迦牟尼”慧能的五大弟子之一,唐玄宗李隆基特诏将他聘入长安,鉴于他在安史之乱中的忠忱表现,肃宗又高高地封他为国师,随时咨询国政家务,那时宰相一级的和尚,牛得不能再牛了。这样的,可以超越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一二三四……若是九代天子,直绵延到文宗李忱,干系天子骨肉社稷纷争,甚重。因为文宗为躲避宫争杀身之祸,将满头青丝一挥而尽,逃到香严寺一藏就是七年。而后,风风光光被接回首都,堂堂正正作了大唐“宝历皇上”,这恐怕是连慧忠都想不到的事。 中原的寺庙,偏就与皇家有这许多纷萦藤缠的缘分,那年我到少林寺,见到壁画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而在香严寺,这个题材是回避了,香严寺的和尚们拳头不硬,保护皇帝凭的是脑筋和勇气,你看看山门就知道了,少林寺比如是个王府的架势气派,香严寺的山门有点像个 “中农”,这是“隐居”的需要。寺很高,在山上,现在汽车可以直达,过去需要一步一步爬,官兵也是人,也怕累,懒一懒就不进深山爬高坡了,这无疑增加了李忱的安全系数。但你到寺里边随喜一下就明白,宏大、神秘、深邃、幽静是了不得的唐代大寺院。我在前一篇文章中谈了李忱在此韬晦的情形,他的神幽之气,灵异之气是问都不必问的。 但游客毕竟是今天的人。今天的寺院游客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这寺灵不灵?我的孩子要作企业,要升学深造,我全家要平安喜乐,我想升官,想当总统,想发财,想……求求佛,菩萨,能不能……?二,看这里山水文化景观美不美?“浮生又得半日闲”亲临这寺是否用时太多?会不会太累?寺中和尚明白时人的心理,美不美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万顷丹江碧波晴朗明净,浩淼无际,岸边茂林修竹峰峦迭起,中间隐着这个唐代古刹,悠悠晨钟暮鼓发人深省……一踏上石径,就有居士给你娓娓谈,这几百亩竹林,1976年政故大波迭起,突然开花,齐根死得干干净净,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突然又冒出同样大一片葱茂新竹……那株千年老皂角树,雄性的,每逢国家景运之年,或吉或咎,它就结皂荚,到2005年,闹“非害”,游人们瞪着眼看,看你结不结皂荚?就这么怪,树的东南西北结了四个。 我笑着听和尚讲,站在一株秃秃的紫藤树跟前。介绍的人说“这是痒痒树”——这我倒是知道,这种树不少,你摸一摸它会笑得哆嗦,但和尚说,这株树善人摸它“笑”,恶人摸它就死活不动,是一个女人摸它不动,反复摸,树被“气死”了,死了还是秉性不移,善人摸它仍笑,恶人摸它仍“巍然”。我没敢摸,我怕它不动给人笑话。 这当然都是巧合。然而,巧也是一种价值。笨人谁能成就事业广致财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丹江大水库是亚洲最大的人工湖,湖岸又有这么好的一片丛林兰若,他们理所当然要有滋有味地吃这碗饭,这么优秀的山水灵秀,又地处南水北调的源头,一盆矿泉水北京人等着喝,香严寺如今“养在深闺人未知”还能再待字几天?趁她未嫁,我打算再来转悠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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