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禅要
乃光
一 行状简介
关于百丈大师生平行由事迹,历史资料遗存者少,今参考有关诸书暂作一行状简介,并略加评论。
大师名怀海(720一814),福州长乐人,王氏子。儿时随侍母入寺拜佛,指佛象问母曰,此为谁?母曰佛也。师曰形容与人无异,我后亦当作佛。廿岁离尘,三学赅炼,闻马祖创化江西操心依附,为祖侍者。檀越每送斋饭来,师才揭开盘盖,马大师便拈起一片胡饼,示众云“是什么”?每每如此。师在马祖会下承马祖亲自提撕,旋即大悟。未几,住洪州新吴界大雄山,以所处岩峦峻极故号百丈。四方学者麇至。
师乃宗门巨匠,其于后之禅宗及整个佛教之影响,实深且钜。今当略为推考建立丛林清规这一大事。
禅宗自达磨至六祖惠能,直指之道浸成最胜法幢。马祖以棒喝显机用,灵俐汉往往得入。虽行棒喝,亦以寻常言句示教,理趣超然;断人命根,绝人情识,不容拟议。这些都说明了禅宗在教学方法上的巨大变革。此一变革,一方与教下经论诸家有异;另一方与谨慎细行的昆尼师亦多扦隔。禅宗一天天的发展,使它拥有无数徒侣,因此,在领导僧务上,在独特的参学法事上,即要求产生新的制度与之相适应。这是实际形势的发展。相传“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实为佛教大事,功绩不可磨灭。五祖宏忍开东山法门,虽有专门禅宗道场的意味,但仍遵律制。马祖时宗风大畅,禅刹兴建自有其因。百丈抱立清规之志,实识时务之俊杰。宋杨亿“古清规序”有云:
百丈大智(谥号)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列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故常尔介怀。乃曰:佛祖之道,欲诞布化,原冀来际不泯者,岂当与诸部阿笈摩教为随行耶?
宋赞宁的高僧传百丈传有云:
或曰: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乎?海曰:吾于大小乘中博约折中,设规务归于善焉。乃创意不循律制,别立禅居。
可惜百丈手订的丛林清规原作已失,或保留几许于元代“敕修百丈清规”中,但原作面貌实难寻绎。兹根据杨亿古清规序,赞宁高僧传百丈传,约略可钩勒出百丈丛林清规的主要内容:(一)不论高下尽入僧堂。集中参学人住止一处,堂中设“长连床”,睡卧坐禅均在此。(二)住持称长老,居方丈。(三)不立佛殿惟树法堂。长老上堂说法,或与参学人激扬宗要,均于此行之。(四)行普请法上下均力,规定集体劳动,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这一条最特出,实是当时建立新兴丛林的经济基础。这四条可说是百丈清规的纲骨。就当时情况看,却能适应禅宗新形势的发展和要求。这个制度是为禅宗服务的,禅宗表现的无比智慧和理性,即是支持这个新制度的主要因素。能战胜权威极大的律宗,且能抗衡经论讲席,岂易易耶?百丈胸罗经纶,创制卓越,加以他伟大禅行的感召,当更易推行。赞宁僧传百丈传有云“其诸制度与毗尼师一倍相翻,天下禅宗如风偃草,禅门独行,山海之始也”。这却是定评。
大师提持的禅学,与日用生活的实践紧密结合,要求在作务执劳中体会到即此是佛事。禅宗积极进取的乐观精神,充分的表现在实际的劳动上,这与大师的倡导和身教是分不开的。师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众皆不忍,密收作具而请息之。师云“吾无德,怎合劳于人”。既遍求作具不获,而亦忘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流播寰宇矣。
唐元和九年甲午岁,正月十七日归寂,享年九十五。长庆元年敕谥大智禅师,陈诩为塔铭。(见全唐文卷四六六)
二 大悟因缘
百丈悟道因缘,乃宗门中极其光明煊赫的一件大事。今依百丈广录及禅宗诸种语录记载,录出原词,试作一比较详尽的叙述。分两段如次:
1.野鸭子话 师为马祖侍者,经三年。在这三年中耳濡目染自有进益,何况马祖最善教人。
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
经行见野鸭,自在飞过去,也是寻常境致,马祖岂不知,偏要拈来问侍者,此即发悟弄引,勿乃舐犊情深。可是这个境界一杀那间翻转来,就不是一般眼色耳声之境了。祖“遂把师鼻扭”,果然突出难辨。师“负痛失声”,却还有点气息。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啊呀呀,几曾离得。师于言下有“省”,省个什么?“光非照境,境亦非存”(用盘山语),活般若显现了也本分事岂离得它?这个省悟之境,虽一时顿得,但尚未消融,请看下面这位海侍者消融悟境的过程:
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借睦州语,“大事未明如丧考妣,大事既明如丧考妣”)。同事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什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扭得痛不彻(惟我能知)。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取和尚去(怎敢违背也)。同事问大师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大师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亲言出亲口,哪得第二人来)。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教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正所谓蓬荜生辉无上欢喜)。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外人怎得知)?师曰:适来哭,如今笑(有辈古人可比,常啼菩萨得般若,直至如今笑不休)。同事罔然(一家有事百家忙,头顶石臼跳一场)
笔者于这段重要语句下稍加赘语,省得唠叨吧。“适来哭,如今笑”,这即是百丈消融悟境处,悟境虽则消融了,本分事也得到了办,可是必待生我的亲人看看样子,此事却须与马祖相见,且看他怎生相见?
次日,马祖升座。众才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
马祖顶门一只眼,到处为人开,饶你“幽州江口石人蹲”他也知道其中事。识浪流转,真常流注,哪消般若一盯。“师出卷却席”这是什么心行,不用妄测,这是得的人通消息的样子。“祖便下坐”,正是:竿头丝线动,钓得锦鳞归,师出卷却席,马祖不于众中问,到了方丈才问,这是“其中人”说话,合该如此。譬如无价大宝成交,原用不着不识宝者在场。“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诚然诚然,其痛犹在。“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当然要检验一下明了大事的关节。“鼻头今日又不痛也”:透关去者。师徒这般相见,圆满了这场功德。至于向甚处留心一节,饶舌一句:发无上心,具足顿悟意乐,只平常心中知有向上事,即可遇缘磕着也。向初心参学人(连我在内)允许如此说,非干他百丈大悟。
2.再参话 百丈悟则悟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有“再参”的大悟因缘在。
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这是禅宗最著名的“再参话”公案。赤日炎炎,威光逼人,马祖为百丈显大机大用,百丈也得他大机大用,父子同道,子孙相传,此即以后临济宗传承的无上纲要,急须着眼。
百丈一日谓众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被马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黄檗闻举,不觉吐舌,说道“今日因和尚举,得见马祖大机大用”。黄檗旋承百丈印可。
百丈另一法嗣曰沩山,沩山之嗣曰仰山,亦曾论赞“再参话”。沩山问仰山:百丈再参马祖因缘,此二尊宿意旨如何?仰曰:此是显大机大用。沩曰:如是如是。
这几个老古椎,都是直系亲属,都说“再参话”是显大机大用,传到后来也无异词。机用究竟应该怎样理会呢?实则机用即是临时活脱的方便,直下驱遣它,它即当下有所显。生动活泼于境无滞,却有所指;难为拟议,却又令人开眼,此其可贵处。若无活般若、活祖意,自机不离位,自用无着落,就没有资格谈大机大用了。自己不具眼,却更难识得它。
临济宗盛行后,临济远孙,象汾州善昭、石门蕴聪(俱首山省念法嗣)等等诸大善知识,关于再参话皆有拈提。汾州云:悟去便休,更说什么三日耳聋。石门云:若不三日耳聋,怎得悟去。东林常总示众云:“当言不避截舌,当炉不避火迸,佛法岂可曲顺人。东林今日向騼龙窟内争珠去也。百丈大智不无他三日耳聋,汾州、石门怎免个二俱瞎汉,只这三老还曾悟去也无?良久云:祖祢不了,殃及儿孙。”中兴云门宗的雪窦也曾拈云:“奇怪诸禅德,如今列其派者甚多,究其源者极少,总道百丈于喝下大悟,还端的也无?然刀刁相似,鱼鲁参差,若是明眼汉瞒他一点不得。只如马祖道‘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百丈竖起拂子,为复如虫御木,为复啐啄同时,诸人要会三日耳聋么?大冶精金应无变色。”又,真净克文有再参话颂:“客情步步随人转,有大威光不能现。突然一喝双耳聋,那吒眼开黄檗面。”还有,死心悟新将雪窦拈语又给它一拈:“云岩(悟新住云岩时)要问雪窦,既是大冶精金应无变色,为什么却三日耳聋?诸人要知么,从前汗马无人识,只要重论盖代功。”
关于这个再参话公案,征引了上面一连串骨董,勿需再为解说,请当人仔细的看。有者道,三日耳聋莫是证悟得“前后际断非去来今”的境界么?岂特此也,再搬些语录里来的,要且没交涉,切莫这般计较。总之马祖振威一喝,百丈就聋了三日,聋得恰好。“寂寂声消何处去?帘外晴空日影斜”,仔细的看看日影斜也未?聋子的眼睛定然看得端的。
马祖以棒喝显机用,能使参学人悟去,恰似叫黑漆桶放光一般,真乃顿教法门最上乘方便,虽从上祖佛也要攒眉。百丈乃马祖亲自抚养之嫡子,脱尽廉纤,无点滴渗漏,他全会得他棒喝下的活般若、活祖意。冥会幽眇之境,发趣自在之行,握祖佛正令,洞般若真照之机用,唯百丈履践得到。后来百丈出黄檗,黄檗出睦州、临济,此即临济宗三大宗师。黄檗固多言句示人,棒喝行令时亦有之。至睦州,行棒不以“势”而以幽默出之,生杀纵夺与其孤标峭绝的禅风紧相适应。至临济,叹观止矣!震般若雷音,大檛涂毒鼓,棒喝机用活脱尽显,般若真照逐处全彰,断命根重予正命,绝情识再予知识,未曾有也。三师恢张马祖百丈禅道,譬如龙象蹴踏非驴所堪。临济宗法乳充沛,资历艰深,于直指之道射力风高无出其上,实非无由。
这儿说棒喝,为的明了禅宗在教学方法上的一种巨大变革,极为难能可贵。俟说临济宗时,当再说棒喝旨趣。
三 接机中的重要开示
这一大段打算叙述一下百丈在接机中的重要开示,此即百丈禅要所在。于此须知,离开公案便不可能另说禅要。概括式的说一通,譬如雾里观花,终隔一层。不于公案吸取禅要,未见其可。现在仅选了百丈十个公案,每个公案都有它要解决的中心问题。无已,还须分段依次说之。
1.不逢着、若逢着即举似和尚 未说百丈接机的公案,首先说这一则他怎样应对马祖的公案。这则公案主要在解决禅宗“知有”以后。怎样对待“有”的这一问题。
马祖一日问师(百丈),什么处来?师曰:山后来。祖曰:逢着一人么?曰:不逢着。祖曰:为什么不逢着?曰:若逢着即举似和尚。祖曰:什么处得这消息来?曰:怀海(诸书也有作某甲)罪过。祖曰:却是老僧罪过。
这则公案即当得曹洞宗一宗纲要。曹洞宗回互之旨,就侧重在“知有”以后,如何对待“有”的观行智慧
药山有云,“我今为汝说这个语,显无语的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诚哉是言。百丈打从山后来,经了个寂静所在,却不是空走一蹚。他自己虽则知有,且识得它,但它无耳目等貌,阿谁能与相逢?马祖却关切的发问“逢着一人么”?百丈心里有数,所以从容不露的答道“不逢着”。此正显示出“若不知有,怎解凭么道(洞山语)”的智慧。马祖激赏百丈,随时总要提撕着,再加紧一问“为什么不逢着”?百丈已是深知那无面貌汉的究竟了,那汉从来无家可住,岂能呼唤得出,不知有却也不曾失,一念无私,通身无影,最好不知,所以百丈只能兼带的答道“若逢着即举似和尚”。此正显示出“若知有,怎肯凭么道(洞山语)”的智慧,马祖于此尚然不许,荡尽今时,宁容尊贵,遂赫然追问“什么处得这消息来”?百丈见这一问,自知已是怜伤了那个,所以答道“怀海罪过”。末了马祖自说“却是老僧罪过”,事从他起,绳索在他手里,不仅怜伤那无貌的,且更逼拶百丈说那个,所以这老汉也说个“罪过”。他父子俩煞有手段,只这罪过二字竟将上来一递一解的迹象拂净了。罪过二字是叮咛于人,于触证之境亦知有亦不知有总须保护。般若经中处处说“善为护念”,即于智慧触证之境当以智慧善为保护之意。不知保护则成罪过,自知触犯的罪过,罪过即非罪过,翻成保护矣。此乃后之曹洞宗特加垂训之处。此一则公案法味弥深,却堪把玩。他父子俩机用宛转,回互得妙;不存正位,那管大功。于此一则公案,石头药山一系提持之禅道,总包无二。
2.不道饥饱 现在说百丈接机的开示了。师谓众曰:有一人长不吃饭不道饥,有一人终日吃饭不道饱。
这是百丈普为初心参学人而发的径截开示。主要在权立知有向上一著,借以激发明了本分事。
参禅可不比猜哑谜。有者道:初一句莫是兑本有之性吧,自性清净湛然不摇,他不受食,故云“长不吃饭不道饥”。次一句莫是说现前的心吧,四种食(段食、触食、思食、识食)都把与它,它亦不拒,故云“终日吃饭不道饱”。这般讲说正是打哑谜儿猜。饶你自谓猜得对,当于教意,这究竟于自己本分上何干?这样便算得明心见性了么?大远在。
一向说心说性转易迷却人。禅宗则不然,不如说个“长不吃饭不道饥”“终日吃饭不道饱”的更亲切些,更靠拢些。有人道,百丈说的吃饭是喻,并不亲切,心性才是亲切的真法。有人道,心性正是喻,叫做理喻,谁知他亲切?吃饭才是亲切的真事。抬杠子了,一任抬吧。若我等伴随着吃饭的、不吃饭的这两人,则成三人去也,这不更加迷惘人么?只如百丈说的究竟是一人是两人呢?可煞难定。只这难定,正是他亲切处。百丈说的这两句话实在耐人寻思(寻思,是宗门禅法,俟说沩仰宗、曹洞宗时当揭发此意)。
后来洞山立五位功勋,竖论禅宗观行顿中次第,第一即“向”。僧问如何是向?洞山曰:吃饭时作么生?又日:“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若明得洞山指示,靠着百丈开示的这两句话,初心正好用功。所说向者,向即趋向。若不先准备知有,又无顿悟意乐,趋向个什么?且慢说“趋向即乖”的话,若不趋向岂得顿悟此有的真际?又怎得转漉漉地的智慧?源头活水,涧底游鱼,必须于此挹取,所以必须“向”也。洞山提出“吃饭时作么生”,这句分量多重,向之有在,合该如是。到了功候成熟消息通时,始顿悟得“长不吃饭不道饥,终日吃饭不道饱”的那个无耳目等的那人面貌。进一步会亲自撞着洞山道的那个“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的真实悟境功夫。至此,乃为真知有者,乃为了办本分事者,已非门外汉,当是个中人。
百丈此一则普为初心参学的开示,实在重要。以后沩仰宗则在万古断碑的夹缝里提倡,临济宗则在烈焰余火烧焦时提倡,至于曹洞宗虽然于无人处暗穿针线,却正是明明的提倡者。将百丈这两句开示,作为曹洞宗初心纲要对待,正是合格。
3.每日区区为阿谁
云岩问:每日区区为阿谁?师曰:有一人要。岩曰:因什么不教伊自作?师曰:他无家活。”
这则公案,跟“不道饥饱”是同一问题。拿参看来说,这个比较还容易入些。百丈对初心人不行棒喝,一味平实商量,他却在暗穿针线度人也。“绣出锦鸳鸯,优游池水下”,要看他针头如何著。
云岩名昙晟,药山之嗣,洞山之师,实曹洞宗一宗主脑人物。他在百丈会下参学二十年,因缘不契,后造药山,因答对药山问百丈说什么法,他叙述了几则,叙述到百丈下堂句“是什么”话时,药山道“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云岩始于言下顿省。据此,可知云岩在百丈处尚未透彻,经药山提醒方乃瞥地。不在百丈处熏习般若,何有日后的云岩?不经药山一点,云岩岂能识得百丈些许?又岂能了办本分事知有向上一著子?百丈、药山二作家,可惜云岩在百丈处耽误了,且幸在药山处得着。
“每日区区为阿谁”?这样的疑问人人总有,不拘何时,都不自觉的吐露出来。虽然谴责似地吐露了,却依然算了,还是忙去了,几曾得到解决。云岩问百丈这话,就在企图解决它。百丈答他“有一人要”,一般的说,就是有一人要你每日区区为它忙,你却不得不为它区区的忙着。究竟谁是那一人?莫是现前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么?是则总是,但与有一人却还大有区别。从古以来,剪开这一线的般若菩萨不在少数。药山剪开了,他为初心人说那一人最简明,他道“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这是实语,诚当会取。
云岩问“每日区区为阿谁”?百丈答他“有一人要”,即指那无面貌的要你区区着。此时云岩觉着多事,大似不愿区区的样子,所以再问道“因什么不教伊自作”?他那个既无耳目等貌,岂有作耶?怎教“无舌人解语、无手人行拳”呢?所以百丈只得答道“他无家活”。洞山更饶舌,指出“常在动用中,动用中收不得”。这个无面貌的人,从不离开当人,不管你知不知。他无家活却要人区区,你若东想西想不好生地为它区区着,即祸事生。反之,明得它了,每日区区更有意义。若也不明,虽不曾失,却磨折得你区区的更为难过。
这则公案作为后来曹洞宗的初心纲要,使其初步知有,却甚适当。百丈两句极简净的答语一针即札,又爽朗,又俊俏,跟踪去吧。“有一人要”,即与当人日用生活劳动作务等,都搭上针头也,只消将知有之意安放在运为处,定当触着。
上举百丈三个公案开示,多借用曹洞宗意来剖露它。以下要说的公案,多显现量悟境,多明活般若的真知见,机用异趣,如秋夜月明,如春池鱼跃,从文字三昧中教人别有会心处。
4.并却咽喉唇吻道
沩山、五峰、云岩侍立(百丈)次。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山曰:却请和尚道。师曰:不辞向汝道,恐以后丧汝儿孙。又问五峰,峰曰:和尚也须并却。师曰:无人处斫额望汝。又问云岩,岩曰:和尚有也未?师曰:丧我儿孙。
这则公案,表现出百丈正在检验弟子们是不是洞达本分事这一基本问题。“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就是要你不在言句下拟议、寻觅,依实供通。洞达本分事的人,自有出身之路,哪能系罩得住。沩山(名灵祐)云:“却请和尚道”,依实供通了也。雪窦对此拈云:“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十州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五峰(名常观)云:“和尚也须并却”,也依实供通了也。雪窦颂云:“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秋空飞一鹗。”大家请看,哪里是沩山、五峰依实供通处?博得雪窦如此好颂。云岩云“和尚有也未”?雪窦颂此云:“和尚有也未?金毛师子不踞地。两两三三旧路行,大雄山下空弹指。”颂意甚明,只“两两三三旧路行”一句,令人涉疑。其实未达本分的,无出身之路的,都在两两三三里,有甚可疑,百丈对这三个弟子的答语,不是很深切明著的么?他的答语正是检验后的评判,不可忽略。百丈答语,正是指出你既依实供通,人们也就可如其分剂的下断。很干脆,无实可依,自领罪状。云岩以后在药山处悟了,他自己承认在百丈会下二十年心灯不续,药山还道他“二十年在百丈俗气也不除”,百丈当时评他为“丧我儿孙”,雪窦眨他是“大雄山下空弹指”,语有分寸。
5.不落不昧 这个野狐禅公案,很为著名。仔细检点将来,他只在辨明大修行人具般若知见者,于业行的因果法则当更为洞晓而已。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识法知惧幸勿造次!关于公案的经过情况,不拟词费,不录原词,略说点要节:
“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错答这一问,说道“不落因果”,祸事,祸事,带累自己堕野狐身。请百丈大师代下一转语,答云“不昧因果”,且喜竟于言下大悟,脱野狐身。情节仅此而已。这莫是白日青天在做梦么?可是却有这场梦。
这个公案知道的很多,评论的也不少,用不着闲扯了。且说临济远孙慧南,住持积翠时,有一道圆禅人依罡。南公法席甚盛,参学者众。
道圆一日宴坐下板,忽闻二僧举野狐话:一云‘不昧因果,也未脱得野狐身’,一云‘不落因果,又何曾堕野狐来’,道圆闻之耸然!因渡涧猛省,见南公说其事未终,流涕至颐。南公令其就侍者榻熟睡,睡醒,忽起作偈曰:不落不昧,僧俗本无忌讳,丈夫气宇如王,怎受囊藏被盖?一条榔甚纵横,野狐跳入金毛队。南公见之,为之助喜。
这是窃听了商量野狐话而有所发明的好样子,节引于此,代笔者解说。
6.奇特事
问:如何是奇特事?师日:独坐大雄峰。僧礼拜,师便打。
这个公案,显示第一着不可近傍,悟虽不无,已落第二。不悟,又成钝置。百丈冷地里露些子气概,有纵有夺,辨别得特煞分明。这里大雄峰,正是百丈山主峰,百丈拈来就用,紧峭合拍。用“独坐大雄峰”来答他“如何是奇特事”,也通义路,也可话会,不管怎样我等几曾实到过这“独坐”二字的境界来。真的到过了,说什么奇特,也落它第二。岂不见妙高峰顶不见德云,却于别峰与善财童子相见。问话僧礼拜,莫非他悟得了?敢道见着百丈?师便打,哈哈,这才是大人作略,向上还有事在。
7.观音入理
普请锄地次,忽有一僧闻鼓鸣,举锄头大笑,便归。师曰: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曰: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师乃笑。
百丈会下,一众禅和子,安于劳动生产,却不容易。这些人都是来参学佛法的,百丈调理得作务执劳即是佛事,于此明得,才见真实受用。普请锄地,上下均力,已是百丈手订的制度。此种大人作略,即是当时禅宗对于佛教的最大改革。一时诸方皆以此为典则,效行者众。这且不说它。只如这僧“闻鼓鸣,举锄头大笑,便归”,倒是何故?如无禅道滋养,便尔胜任愉快,且能流露出如此乐观的法喜情绪么?百丈说,“自古至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不于人事体得佛法,不于佛法融贯人事,即为魔外。所以法华经云:“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百丈赞叹这僧,说道“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这即许可这僧,于作务执劳明得即是佛事,却有真实受用。百丈固然随喜,为了成就他,待归院后乃唤这僧当面检验,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这僧见处真实,不劳牵引,当即答道“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这般答话,却无些子走作,引得百丈老汉忍俊不禁,不期然的竟陪笑了。我等今日参看这则公案,当于这僧大笑处和百丈这一笑处着眼,这个就叫做“观音入理”,别无玄妙。
8.开得多少田
百丈一日因普请开田回,问黄檗曰:运黎(檗名希运)开田不易?檗曰:随众作务。丈曰:有烦道用。檗曰:怎敢辞劳。丈曰:开得多少田?檗将锄筑地三下,丈便喝,檗掩耳而去。
这则开田公案很明显,正是家里人在商量劳动中贯彻禅行的问题。百丈问“开得多少田”?在考验黄檗是不是如实的在劳动中体会到劳动即禅行的真精神。黄檗“将锄筑地三下”,表现了他几曾失却这个活儿。虽未明说,却比明说还加深。百丈洞明了黄檗的受用境界,于是下一“喝”来印可他。不仅此也,这一喝却又在勘辨黄檗是不是坐在悟处不知转身?此正“机不离位,堕在毒海(洞山语)”的妄见。毕竟黄檗鼻孔撩天,劳动中悟得的活般若,岂于此区区处著而不解转身向上者耶?当即掩耳而去。喝声已晓,妙哉掩耳!百丈不忝为马祖嫡子,黄檗亦不辱百丈门风,真是一家有幸子孙赖之。走,带一只眼开田去者。
9.大好悄然
赵州参。师问:近离甚处?曰南泉。
师曰:南泉近日有何言句?曰:未得之人直须悄然。师便喝,州作怕势;师曰:大好悄然。州作舞而出。
赵州名从谂,南泉真子。于马祖为法孙,于百丈为后学,与黄檗沩山等为同辈,同门昆仲则有长沙、子湖诸师。赵州乃宗门元匠,悟境湛深,见地卓绝,行履受用得大自在。诸方称为“赵州古佛”。当另说“赵州禅”专篇。
此时赵州参百丈,正在悟后历练禅道,锐进无休。古德谓“赵州八十犹行脚,只因心头未悄然,及至遍参无别事(别或作一),始知空费草鞋钱。”南泉说的“未得之人直须悄然”,这却是实语,未得者急须争取:百丈突然下一“喝”,却在考验赵州是不是作到了或滞在悄然处。“州作怕势”,故意作出转身路疏,而引出百丈“大好悄然”,带赞带贬的冷评,赵州两俱不受,“作舞而出”。是描绘出两大作家相见的典范作略。
10.是什么
师有时说法竟,大众下堂,乃召之,大众回首,师曰:是什么?
百丈这个打破常规普为接机的重要措施,的确功高,拟议不得。同时的药山大师特目此为百丈“下堂句”,深有意趣。有人说上堂说法人人谛听,正尔惺惺;怕你分别记取,要你言下知归,所以百丈于下堂时放此一线威光,直下教人抖擞精神顿然瞥地去。可是这其中召不回首的灵俐汉和漆桶都有。召既回首,听得雷音似的“是什么”了,这其中也有灵俐汉和漆桶两者,灵俐汉就此过去,漆桶开始学步,这即是下堂句的功高处。这“是什么”一句,创自马祖拈胡饼示众,这是海侍者当年常听惯了的,现在这般使用它。海侍者足报马大师的大恩了。
这一句,“是什么”,在宗门中切忌信口使用!说法无有着落,言句中无眼,一直指的反而曲了。若是会得海蚌儿禅(用宗杲喻)的,当下打开,心肝五脏俱时呈现,若问于人,当人自会明得,这倒可以使用得它。
说百丈接机中的重要开示,仅止于此。有志斯道者,不拘动静时节,若能摄取一则公案,或一句话头,参看一下并不妨事。临济说,“譬如潜泉鱼,鼓波而自跃”,此事哪能依傍得着。好在有如许的公案话头给人方便,正好体究,一旦触翻向上关键,敢道庆快平生。自己明得了,有了自己的禅要,公案话头又值得什么?未能“地”一下,未经一番顿悟周旋,且不要虚轰。
四、法语选要
“百丈广录”中载有大师长篇法语,给教眼不明、宗眼昏花的人看了,鲜有不骇叹者。佛说诸部般若,处处总说“若闻此般若波罗蜜不惊不怖当知是人宿植德本,善根深厚”等语。我读百丈法语,也作如是观。今仅于广录中慎重的节选了五小段法语,以此念诵直看,预办禅宗见地,培养顿悟意乐,实大有好处。以每段首句标题,末系以个人意见,略明要节,作随喜之助。
1.灵光独耀
上堂: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这八句法语不要看容易了,正是融合了道生以后几百年来有关弘阐般若涅槃两大经的精髓。达磨六祖门下家传直指妙法,即在此处,急当从苗辨地。般若遮诠,即涅槃所表;涅槃表诠,即般若所遮。说经有先后,现证则一。般若空性,涅槃佛性,岂有二致?百丈“三学赅练”,加之悟处甚深,所以他道得出。即此八句,可称做百丈禅要总纲。
2.如何得心如木石
问:对一境如何得心如木石去?师曰:一切诸法,本不自言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縳人。但人自虚妄计著,作若干种解会,起若干种知见,生若干种爱畏。但了诸法不自生,皆从自己一念妄想颠倒取相而有。知心与境本不相到,当处解脱。一一诸法,当处寂灭(非是断灭),当处道场(非可立义)。……若垢净心尽,不住系縳,不住解脱,无一切有为无为縳脱心量,处于生死其心自在,毕竟不与诸妄虚幻尘劳蕴界生死诸入和合,迥然无寄;一切不拘,去留无碍,往来生死如门开相似。
夫学道人,若遇种种苦乐称意不称意事,心无退却;不念名闻利养,不贪功德利益,不为世间诸法之所滞碍;无亲无怨苦乐平怀;粗衣遮寒,粝食活命,兀兀如愚如聋稍有相应分。若于心中广学知解,求福求智皆是生死,于理无益,却被知解境风之所漂溺,还归生死海里。
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是无求理,求之即失。若著无求,复同于有求;若著无为,复同于有为。故经云:“不取于法,不取非法,不取非非法。”又云:“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说心如木石相似,差近达磨壁观非此心量,无有觉知,等同木石)。不被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即生死因断,去住自由。……同事利益,以无著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縳,亦云应病与药。
这段法语,即就诸法不自生的空观以明禅宗见地,正阐般若旨趣,实无异龙树大师说般若。关于“不住系縳不住解脱”的般若妙境,请参看节引的大智度论赞般若偈,当更醒豁。偈曰:
若人得般若,则为般若主。般若中不著,何况于余法?般若无所来,亦复无所去,智者一切处,求之不能得。若不见般若,是则为被縳;若人见般若,是亦名被縳。若人见般若,是则为解脱;若不见般若,是亦得解脱。是事为希有,甚深有大名,譬如幻化物,见而不可见。
偈意虽似明显,但理趣实则幽深,若经一番顿悟工夫,始知句句落实。
3.如何得自由分
问:如何得自由分。师曰:如今得即得。或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悭嫉贪爱,我所情尽,垢净俱忘。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心如木石,念念如救头然。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更无疑滞。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摄也。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切忌将佛法拱手推圣贤)。但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鉴觉自性。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是汝导师。能照破一切有无诸境,是金刚慧。即有自由独立分。
这段法语,即禅宗顿悟真诠。禅宗不共诸宗观行,即在“如今得即得”的顿悟。认为勿须顿悟,不在顿悟上求,一个公案不看,一句话头不参,更无顿悟意乐,那就勿入此门,以免耽误。
4.从来不是个物
从来不是个物。不用知渠解渠,不用是渠非渠,但割断两头句,割断有句不有句,割断无句不无句,两头迹不现,两头捉汝不着,量数管汝不得。不是欠少,不是具足,非凡非圣,非明不暗,不是有知,不是无知,不是系縳,不是解脱,不是一切名目。何以不是实语?若为雕琢虚空作得佛象貌?若为说道虚空是青黄赤白作得?如云“法无有比无可喻故,法身无为不堕诸数”,故云“圣体无名”不可说如实理。空门难凑,喻如太末虫处处能泊,惟不能泊于火焰之上;众生心亦尔,处处能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
这段法语,渊矌无既,全说悟境极致,实将涅槃融会于大般若了。涅槃源出般若,终归般若;般若贵在顿悟,悟即能作涅槃佛事,向上也是它,本分也是它,更无余事。正法眼藏即在于此。祖师们无可为喻,只道个“从来不是个物”,这也就够了。或问,禅宗究竟是干什么的,门路可难寻?问门路么,这里不是叫空门吗?“无门为法门”(楞伽语),此其所以谓之空门。三解脱门,空门居首;十八空、二十二空、都叫空门。门庭可大,得勿以空而谓难寻门路也欤?放下这一着,且多读点谈空的般若经吧,读烂熟了,厌弃读了,事缘上若过不去,还有碍胸之物,那时方知顿悟最为要着,顿悟即得入门。或不看般若经,急急切要明得顿悟意趣,具足顿悟意乐,直下找个公案话头参看,当即能够入门,不得道硬是难事。
5.辨主客语
须辨主客语。贪染一切有无境法,被一切有无境惑乱,自心是魔王,照用属魔民。只如今鉴觉,但不依住一切有无诸法、世间出世间法,亦不作不依住知解,亦不依住无知解,自心是佛,照用属菩萨。心心是主宰,照用属客尘。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如云“神无照功,至功常存”,能一切处为导师。
这段法语,极为精湛扼要,全说顿悟功行,说的忒煞分明。先辨魔境,参学人必须跳出。语句虽简,藏量却富,世间出世间法都被指点着。说到顿悟功行,却贵在如今鉴觉独脱无依,这是马祖、百丈一系禅道的骨髓,活般若、活祖意即从此中出。后来临济宗专在逼拶念头上用功,使其顿悟,了得直下鉴觉历历分明,哪得欺蔽于它?既不欺蔽,自无贪染,亦无惑乱,哪有魔事?总之必须顿悟。顿悟须在一念间打翻魔窟,使如今鉴觉直下照了迥无依倚,而后归于不假功用的寂照境界。“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即是此意。百丈曾说“宁作心师,不师于心”,师于心即魔,作心师即悟。初心参学人将什么作心师?若不逼拶念头,怎能得它鉴觉泠泠。逼拶念头使其直下照了,顿悟诸法空性,不为一切法之所系罩,自然能一切处为导师矣。禅门诸宗,惟临济宗切切要求逼拶念头快求鉴觉上的顿悟这一著子,实大有故,不可动摇。至于他宗如曹洞宗吧,称为了当者则测重在具宗门见地,顿悟知有此事,悟得宗旨了又识它途程,能在途中保任受用而已。顿悟虽不无,却非逼拶念头在鉴觉上的顿悟也。不可不辨。曹洞末流忽视逼拶顿悟功夫,流于默照禅,累得宗杲(临济宗师佛果弟子)痛剿,实非无因。
在百丈广录中选出的这五小段法语,自然有其次第:初总纲,次明空观见地,三顿悟真诠,四显悟境极致,五明顿悟功行。陈理深透,趋行至简,共总不及千字,这就是个“百丈禅要”。但这还是定煞在文字上的,至于公案话头则比较生动有致。若能将这五小段的意趣,用来作为看公案的知见,参话头的动力,当更有着落,更能明得百丈禅要是什么物事。
五 略说百丈嗣法弟子
马祖入灭后,百丈继起住持正法,法会之盛一时无两。经师印可之弟子能嗣其法者,当首推黄檗、沩山两师。黄檗下出睦州、临济,是为临济宗;沩山下出仰山、香严,是为沩仰宗。后均当分写专宗叙述,这里即不说了。黄檗与沩山外,百丈下尚有长庆、古灵、平田诸师,深得百丈禅道,亦当时宗门大师。今仅略说三师禅风,借观百丈之为人。余诸弟子从略。
1.福州长庆大安禅师
(大安)造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师曰:识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骑牛至家。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师自兹领旨,更不驰求。
“牧牛话”,在禅宗诸语录中记载颇多,可见一时很为流行。并且有心人不仅绘图拈颂,还将它摩岩刻石呢。
这类牧牛话的传播,在马祖、百丈会下,或许经过一番提倡。南泉有“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的上堂法语,和他入灭时“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的话。沩山有“师指水牯牛云道道”的话,和他入灭前“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的上堂法语。两师即说向人,显然正是在提倡。有一点值得注意,他两人都说到要“作一头水牯牛”,这却另有深意,当于说他们的禅道时再为剖露,此处则无需说。比这些话早点的尚有南岳“打车打牛”的话,虽不是在说牧牛,却与牧牛话有极大关系。这里反映出一个问题:即当时“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却需要大力提倡从事劳动,搞农业生产,以好自成立一家门户。这样,禅和子们每天都势必下田做活儿。试问,干农活岂能离开那活生生的有力气的牛?既是禅行与日用生活、劳动作务紧密相结合,那么自然也就会产生这类“牧牛话”来教育大家了。这却不足为异,倒是平常,反而成了美事。活儿也干好了,禅行也挺实际,真是一举两得。
长庆名大安,福州人。入到百丈会下真的成了劳动人民的朴实儿子,所以他懂得百丈这个庄稼汉禅师的话。禅和子到处访道,当然望求得个怎生作佛的法儿。百丈不离做庄稼的本分事,答他三问,这却是个本色老实头。长庆竟于他答话处领解,歇得了那猢狲子的驰求心,也是个本色老实头。从此他一心牧牛儿,久久打成一片,真个受用不尽。参禅似牧牛,这实比喻的好,宗师们举喻鞭策功夫,却贵能结合实际,所以能起作用。我们再看长庆进一步的功行和他的开示:
同参祐禅师创居沩山,师躬耕助道(注意,这是实际干农活。把牛牧得好,定然使得好牛,不然有啥资格助道)。祐归寂(阿师少了个伙伴),众请主法(不谬,作得沩山法席的主人)。
上堂:(谛听阿师雷音)汝诸人总来就安觅什么?若欲作佛,汝自是佛。担佛傍家走,如渴鹿趁阳焰相似,何时得相应去?汝欲作佛,但无许多颠倒攀缘妄想恶觉垢欲不净众生之心,便是初心正觉佛(惭愧,好掩采的名儿)。更向何处别讨?所以安在沩山三十年来,吃沩山饭,痾沩山矢,不学沩山禅,只看一头水牯牛(不忘百丈分付、真乃克家之子)。若落路入草,便把鼻孔拽转来;才犯人苗稼,即便鞭打(开示用功方便,此即照顾念头正牧牛也)调伏即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汝诸人各自有无价大宝,从眼门放光照见山河大地,耳门放光领采一切音响,如是六门昼夜常放光明,亦名放光三昧。汝自不识取,影在四大身中,内外扶持不教倾侧,如人负重担从独木桥上过,亦不教失脚。且道是什么物任持,便得如是,且无丝发可见?岂不见志公和尚云:“内外追寻觅总无,境上施为浑大有。”珍重!
这段上堂法语,乍看平常,实则深透,说用功处亦极恳切。
现在还得说他那个最著名的“如藤依树”公案。
师室中每问僧: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
这是一则入室征问,正是他在牧牛的行径中流露出来的真智慧。它却是考验学人功夫的利剑,在这一口当门剑下有一番死去活来的交战。这个问话,竟成了当时禅和子个个要触翻的参学高标,也成了长庆极负道望的著名公案。看它的语气多么平和,好象在与你商量似地——“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
马祖、百丈显大机大用,不免震骇于人。这个牧牛汉他却能暗藏机用而不露,仔细看看,方知这话儿“烂坭里有刺”,下不得脚。大家不妨卜度一下,我宗亦是许可,退步就己,知路则进,这个就叫“暂疑言句”。佛果说得好:“不疑言句是为大病”。
有般灵俐汉这样说,这个有何难哉?只消于“有句无句如藤依树”下,反问一句“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管教他钳口结舌认输。咦,若是这样可险也,一定掉在那烂坭塘里被刺刺着,活着也难救。长庆垂此一则问话,是检验于你,并且教你自行检验,哪知你到头直陷落在烂坭里。那句“有句无句如藤依树”的法语是激动于你,要你截断两头语句得个解脱出身之路,免得藤子上树。这岂是和什么“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的梦呓有相似处。
长庆这则室中问话一出,当时却有不少的参学僧不辞辛苦,到大沩山见长庆答话。这些人被瞎人眼目的“树倒藤枯句归何处”所牵引,长庆总是呵呵大笑,不语归方丈。这些瞎眼禅和不甘心,到处又去问善知识,碰上明眼善知识明得他长庆意,把来问“有句无句如藤依树,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的话,却只答道“却使沩山(指长庆)笑转新”。这当中却也有于言下明去的。长庆的笑,深深藏着百丈禅的机用。这牧牛汉确是一个继承家业的能手。好书不厌多读,好公案越举越欢,再系一段与此有关公案如下:
罗山道闲禅师(岩头弟子)在禾山,因清贵上座说话次,贵云“天下无第一人,大小沩山(指长庆及沩山禅侣)犹输他道吾(名宗智即得法药山者)。”罗山云:“有什么语输他?”
贵举石霜(名庆诸,即道吾弟子)辞沩山(以下沩山,都指长庆),(石霜)才礼拜起,沩山问云:“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霜无对,却到道吾。吾问“甚处来”?霜云“沩山处来”。吾云“有什么言句”?霜遂举前话。吾云“汝何不道取”?霜云“只为道不得”。吾云“汝为我看庵,待我与你报仇去。吾往沩山,沩泥壁次(劳作不休,正明禅道相续,这是牧牛汉的受用),忽回首见道吾在背后,沩便云:“智头陀因何到此?”吾云:“宗智不为别事来,只为和尚问诸道者有句无句如藤依树还是也无?”沩云:“是!”吾便问“树倒藤枯时如何”?沩山呵呵大笑,被道吾捺向泥里,沩山总不管。
贵上座举手云:“这个岂不是沩山(指长庆)输与他道吾。罗山云:“上座三十年后,若有把茅盖头,切忌举著这个话。贵不肯,却与道吾作主,被罗山擒下地,云:“白大众,各请停喧!道闲今日与清贵上座,直为沩山雪屈话,且须侧聆。”贵云:“知也,知也。”便礼拜。罗山云:“何不早道,你还识道吾么?只是馆驲里本色撮马粪汉。”
这一场法战煞是好看。
道吾乃石头药山一系之大师,在这个回合里,他赤膊上阵,处处表现被动,剑柄始终在长庆手里。清贵只看现象,没有体会得百丈不露剑锋之机宗风。到了被罗山擒下座时,始得瞥地,大喊“知也!知也!”后之曹洞诸师皆讳言此则公案,家丑不外扬,也是人情之常。这位牧牛汉长庆,在百丈会下确是一员上将,同门中除黄檗运、沩山祐外,实以师为最。他享年甚高,活了九十余岁,见及黄巢起义。有一则以黄巢话题为中心的简单答问,颇堪玩味。
(僧)问:黄巢军来和尚向什么处回避?师曰:五蕴山中(意谓守着那山中牛儿不须回避)。
(僧)曰:忽被他捉著时如何?
师曰:恼乱将军(意谓捉著,则折倒系牛椿子,却要恼乱于人)。观此简单答问,知长庆于农民起义军没有不好意见,反而透露了是事如是的智慧。
长庆生平一师百丈,寄禅悦于劳动生活,从农业到工匠,在他的生活体验中无不是活生生的禅。
2.福州古灵神赞禅师
神赞禅师,福州人,初从本州大中寺受业,后行脚遇百丈开悟,却回。受业本师问曰:汝离吾在外得何事业?曰:并无事业。遂遣执役。一日因澡身,命师去垢,师乃拊背曰:好所佛堂而佛不圣。本师回首视之,师曰:佛虽不圣且能放光。本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遂有偈曰: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本师置经问曰:汝行脚遇何人,吾前后见汝发言异常?师曰:神赞蒙百丈和尚指个歇处,今欲报慈德耳。本师于是告众致斋,请师说法,师乃登座,举唱百丈宗旨曰: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本师于言下感悟,曰:何期垂老得闻极则事。师后住古灵
古灵将“灵光独耀”八句,当百丈门风,可称具眼。灵光指般若之知,即百丈说的“如今鉴觉”,慎勿误会成为别的物事,此是重要关键。
3.天台平田普岸禅师
临济访师到路口,先逢一妇女在田使牛。济问曰:平田路向什么处去?这个女子打牛一棒曰:“这畜生到处走到,此路也不识。”
济又曰:“我问你平田路向什么处去?”女喝曰:“这畜生,五岁尚使不得!”
济心想,欲观其人先观所使,便有抽钉拔楔之意。及见师,师问:“你还曾见我嫂也未?”济曰:“已收下了也。”师遂问:“近离甚处?”济曰:“江西黄檗。”师曰:“情知你见作家来。”济曰:“特来礼拜和尚。”师曰:“已相见了。”济曰:“宾主之礼合施三拜。”师曰:“既是宾主之礼,礼拜著。”
平田座下,出这个会禅的女子,却能和临济来一个回合,棒牛喝牛,使出作家本色,遇上棒喝专家的临济,真是要“夺饥人之食,驱耕夫之牛”,能不教第三者看到呵呵大笑。到了平田、临济两大作家相见,于宾主两夺中而宾主历然,又是一段风光。
平田一期施为,不离种田博饭吃。临济探看了他的路头,识得他有抽钉拔楔的手段,此正得力于看牛种田。阿嫂会使牛,平田当是能手。临济来观风,不是小事:能这样绿茵满眼动静一如,却是不易。
说百丈嗣法弟子的禅风,除黄檗沩山另为专篇外,这里仅介绍了长庆、古灵、平田三师,余者从略。
百丈禅要,到此叙述完结。这位佛教大师、宗门巨匠,造诣之深,影响之大,难以尽说。笔者限于水平,初步试为写此,错误失当诚所难免,敬乞同道教而正之!
1959.4.1,在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