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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茶道多少打过交道的日本人,多半听说过,或在茶室的轴画上看到过“吃茶去”这句禅语。“吃茶去”这句禅语出自赵州从谂禅师(778-897)。 当年,赵州和尚驻锡河北省赵县的观音弘法传道,遐迩修行僧云集。有一天,一位禅僧远道而来向赵州参学,赵州问他: “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没有来过。” “是吗,那么吃茶去!” 转而又来了一位禅僧。 “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啊,来过。” “是吗,那么吃茶去!” 于是,不解的院主终于启口问道: “和尚,方才你让初来乍到的吃茶去,理所当然,但对常来常住的,也让他吃茶去,这是为什么呢?”赵州闻言立即叫“院主”,院主闻声,赵州又说: “吃茶去!”…… 这就是所谓“吃茶去”这则公案的缘起。 我第一次参拜河北省赵县赵州禅师载塔,是昭和五十五年(1980)末的十二月三日。当年六月,日中友好临济黄檗协会第一次代表团僧参拜了中国各地的禅宗祖迹。我带着一卷该团拍摄的纪录影片“走过禅的山河”,准备在北京,以及临济禅师曾经驻锡过的河北省省会石家庄放映。请临济禅师的子孙观赏一下该团巡礼日本禅宗的法源地——中国广袤山河的真实纪录。我和协会理事长、大德寺的宗务总长小堀南岭老师以及协会常务理事、大德寺的塔头、德禅寺主持橘宗义师三人肩负上述重任,来到了严寒的河北地方。 在北京的中国佛教协会所在地广济寺首映结束后,三日清晨,我们一行在北京火车站乘车奔赴石家庄。当时北京的气温已经是零下十度了,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生在北京,长在九州,住在京都的我,还没有体验过零下十度的严寒。到了石家庄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五度了。我们从河北宾馆借来厚厚的棉套,全副武装之后,赶往赵县。如果向赵县相反方向走的话,则是与赵州同时代的临济宗宗祖、临济禅师祖塔的所在地(参看第49页)。 来到郊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树叶落得光光的,空旷荒凉。河北地方特有的风景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象。 车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赵州村。可能这里的农村还没有来过外国人,很快就围上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 柏林寺(观音院)中,只残留着赵州塔和十几棵柏树,昔日闻名遐迩的柏林禅寺已经面目全非了。柏林寺遗址已被人民公社占用,看上去好象用于农业生产。为民众提供便利,这当然是会使赵州禅师欣慰之事。看得出赵州家乡的老百姓,仍然处于贫穷的状态。当年,对民众的贫困生活了如指掌的赵州,曾对民众寄予无限的关心和同情。在赵州所著的《赵州录》中随处可见这方面的事例。 例如,有一们僧人问:“到了外地,如果有人问‘赵州是如何说法的?’应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赵州回答说:“盐价高,米价低。” 农民生产的米便宜,相反,政府垄断独营的盐价,却昂贵惊人。赵州也许是要把河北农民的这种苦难生活介绍给外地,或是想以此呼起修行僧对庶民百姓生计的关心。 当天,赵州的天空晴朗异常,蓝天清澈宽广。村里百姓有的端着饭碗边吃边看热闹,儿童们纷纷围扰靠近了我们,站在身边微笑不语。黑鬃猪和猪崽走来走去,几乎令人怀疑这不就是一千三百年前的赵州村吗? 但是赵州在世的唐末五代的河北,绝不是庶民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不可一世的唐王朝正在走向衰退,摧毁古老传统取而代之的革新势力日益壮大。由地方节度使发展起来的豪族势力,对长安唐王朝政权构成了直接、严重的威胁。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发生了对日益走向衰退的唐末佛教以决定性打击的大事件,那就是三武一这宗法难之一的会昌废佛(845-847)。 会昌废佛从表面上看是佛教与道教对立的结果,实际上是苟延残喘的唐王朝中央势力企图一举挽回局势,而在政治、军事、经济上实行的一种苦肉计策。朝廷内部纠缠不休的明争暗斗,以及由此导致的外国势力的入侵空间激化。伺中央政府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之际,各地农民纷纷武装起义;各地地方豪族也巧妙地利用上述内外矛盾伺机造反,趁机蜂起,唐王朝三百余年的美梦行将就此告终。 把《旧唐书》载,因会昌废佛而毁坏的有名寺院约四千六百余所,无名寺院则达四万余所,还俗僧尼为二十六万余人。可见其规模之大,影响之远。 当时,从河北前往五台山清凉寺朝拜,继而转道赴长安求法旅途中的日本入唐僧圆仁(794-864),在其《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昌五年十一月三日的旅行记中生动地记述了会昌废佛的见闻。 “三四月以来,天下州县准敕条流僧尼,还俗已尽;又天下毁拆佛堂兰若寺舍已尽;又天下焚烧经像僧服罄尽;又天下剥佛身上金已毕;天下打碎铜铁佛,称斤两,收敛讫;天下州县收纳寺家钱物、庄园,收家人奴婢,已讫。” 在这种沉重的打击之下,丝毫未受其影响的是禅宗。作为新兴佛教的禅宗,是在混沌乱世中独自走向兴盛的惟一宗派。 战乱之世,乱世英雄纷纷抬头。他们不掌握传统的文化,缺乏教养。因此对新兴佛教宗派——禅宗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争相保护禅宗,对禅僧优礼有加。这大概是诞生成长于乱世中的宗教之必然的历史命运吧。从日本镰他时期禅宗的兴隆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在武将与禅之间大概有一种互相吸引的作用。 经常处于战乱中的华北大地,在半个世纪中更换了五个王朝,加之与中央集权势力抗衡的地方独裁者的专横跋扈,人心空虚,无所寄托。他们必然对思想、文化、宗教、艺术等产生强烈的追求和渴望,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此,能够满足他们心屡之渴求和医治身心创伤的禅,很快就发展成为五家七宗,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 在唐末五代时期,袁兆、裘甫、王仙芝、黄巢等的“判乱”相继而起,其中王仙芝和黄巢之乱都是爆发于河北的农民赵义,当时的河北民众处于苦难的深渊,赵州禅师就是这时在河北大地登场的。 赵州禅师于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生于山东省兖州府郝氏之家,讳从谂。随家乡本州扈通院的和尚剃发出家,其师姓名不详。师父带领沙弥云游诸方。一天,师徒二人参访了南泉普愿禅师(748-834)。南泉被称为初唐大禅匠马祖道一(709-778)门下三大师之一。最初修习三论等,对经论以外的宗旨颇有所悟,转投名闻当世的禅匠马祖门下参禅问道,并嗣其法。后来在安徽省池阳南泉山建军庵,身着蓑衣,一边养牛、伐木、耕田,一边鼓吹禅风,自称王老师,在南泉山一住就是三十余年。 “南泉斩猫”,说的是南泉门下东西两堂的僧人为一只猫争论不休,南泉将猫一刀斩而弃之的故事。在禅的漫长历史中,几乎是惟一的历杀生而闻名的话头。扈通院的师徒二人就是来到了这个南泉门下。师父可能是想让赵州入南泉之门。 南泉正在居室中横卧,看到进来问候的赵州,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从哪里来?” “从瑞像院来。” “从瑞像院来?那么看到瑞像(祥瑞的形象)了么?” “没有,没看到瑞像,只是拜见眼前的卧佛如来。” 南泉闻言,立刻起身,端详打量了小沙弥面孔后又问: “你有师父吗?” “是的,有。” “师父在何处?” 这时,小和尚躬峰施礼答道: “深冬严寒,恭请老和尚万福。” 意思是说,我的师父除你之外没有别人。 南泉很喜欢这个小和尚,对他悉心教诲。 赵州师从南泉之后,在河南省嵩岳的琉璃坛受了戒,随南泉修学问道四十余年。 赵州刚刚随侍南泉一年左右时,有一天赵州问师父: “什么是道?” 南泉答道:“平常心是道。” 赵州:“以此为目标修行就可以了吧?” 南泉:“如果有什么目标的话,就离开了道了。” 赵州:“不确定具体目标,怎么能知道什么是道呢?” 南泉:“对道知道或不知道都没关系,如果到达了舍弃追求目标之道,你的心境就将如万里晴空一样。” 赵州听了南泉的这句话顿时开悟,心境就像明月般清朗,当时正是弱冠十八之年。此后,他师事南泉四埂余年,嗣法以后,仍然服侍南泉左右,直到其迁化。南泉寂后三年,赵州才外出云游诸方。这里赵州已经过了六十岁,执照常规,六十岁该是从现役引退、隐居简出的年龄了。 移锡云游之际,他留下经下述名言: “胜我者,哪怕是七岁的童子,我也将学之;劣我者,哪怕是百岁老翁,我也将诲之。” 这样,赵州的云游开始了。赵州的思想是什么样的境界啊!对于凡人说来,即使心有所想,也很难将其付诸行动。赵州当时已是第一流的禅匠,四方诸山一定会争先请他住山主法,但是他却断然地开始了新的旅程。 后来到了八十岁,他才在赵县一所名为观音院的破庙中止住下来。在这二十年里,他游历诸方,遍访诸山名衲,切磋问答,纵览天下风土民情。其间,赵州的禅风千锤百炼,日臻大成。 赵州禅师的宗风,古来被称为“赵州的口唇皮禅”,即不提倡使用棒或喝等粗野方式,而仅凭舌尖三寸;对任何愚顽、倔强之人,都是简单有效、自由自在的教化方式。将曹洞宗禅法传入日本的永平道禅师曾赞叹说:“稽首赵州真古佛,赵州以前赵州无,赵州以后无赵州。” 所谓“口唇皮上放光”或“赵州舌头无骨”,就是指用平平常常的语言道出禅机,也就是说,在日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内容的问答中,就包含了锐利的机锋,而绝不使用拳脚或怒骂、苛责。 下面根据《赵州录》摘引两三则此类问答。 某日,赵州到了临济禅师的住处临济院,恰好临济外出归来正在洗脚。于是赵州问道: “达摩大师从印度传来禅法的真意是什么?” 临济回答:“我现在正在洗脚。” 于是,赵州紧紧靠近临济,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临济大概是说除了洗脚之外,并不存在任何禅的奥意。对此,赵州佯作不解反问:“你说什么?”临济当然不会上赵州的当。 “老和尚,离开点儿,那是倒第二盆污水的地方。” 临济与年长二十多岁的赵州,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而又不失礼节的问称。赵州听了临济的话,赶快离开了临济院。 又有一次,赵州来到天台山国清寺,见到了闻名于世的寒山和拾得。 “老僧慕名寒山、拾得二位已久,来了一看不过是两头水牛。” 寒山和拾得闻言,立即就模仿斗牛的举止动作。 赵州则做出“唏!唏!”追赶的样子。接着寒山、拾得还做出咬牙瞪眼对峙等动作。看到这里,赵州很快回到堂内。 寒山、拾得二人也跟着进来问道:“刚才的因缘怎么样?”赵州哈哈放声大笑。笑的意思是,二位肚子里的东西我老早就看透了。 这三个人天真烂漫的言谈举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令人回味无穷。 这样游历了二十年,赵州双落脚在观音院四十年,活到了一百二十余岁。在此期间,成千上万的修行者受到了他三寸不舌尖不倦的教诲。 下面列举几则赵州有名的问答: 有个和尚问: “狗子固有佛性?” “无。” “一切有众生都有佛性,为何狗子没有佛性?” “因为狗子有业性。” 这是历史上一直议论纷纷的一则公案。出入禅门的修行僧,对于这个“无”字都拼命地研究琢磨过。而这个“无”还是不加注释这宜,因为这是用语言解释不清的,这大概就是修行者为之呕心沥血的缘故吧。 又有僧问: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老僧在青州(山东)时曾得一领麻衣,重七斤。” 对于“差别归于平等,平等归于何处?”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赵州常以独特、日常的事物来回答,这就是他的“真面目”吧。 又有僧问:“我自己是什么?” “吃粥了么?” “吃过了。” “那么洗钵子去吧!” 要想得知真实的自己,那么,从现在起就勤恳劳用吧!这就是你本来的面目。赵州的这个教导,对于日常生活,例如从从事茶道的人也是很启迪的吧。经常有很多“茶人”利用我所在的寺院举办茶会,但茶会结束后,却很少人认真打扫、整理干净后再离去,甚至还有不少人把寺院的用具错带回家去。身为“茶人”,真是羞愧有加。 有人问:“久慕赵州石桥之名,来了一看,怎么就是一个普通的木桥?” “你见到的只是个木桥,并没有看到赵州石桥。” “赵州石桥是什么?” 赵州答道:“过来,过来!”(渡过来,渡过来!) 又一个僧人问了同样问题,即“如何是石桥?” “渡驴,渡驴。” 赵州石桥亦名安济桥,离观音院不远,至今仍然屹立河上。该桥是隋朝石匠李春建造的,历经一千三百余年,至今仍然完好无损。赵州桥是一座长五十米,宽九米的拱形石桥,栏杆上有漂亮的雕刻,和僧人所说的木器厂桥有天壤之别。那么为什么僧人说出了正相反的话来呢?我揣测恐怕是当时对渡桥的限制所致。战乱时期桥是军事事塞,不会允许一般民众渡用,所以才导致那位僧人向赵州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质问。它的本意是在讽刺“原来赵州桥就是那座不中用的木桥呀”。 这个想法,我还没有和哪个人讲过。我曾数次参观过这座桥,一直私下揣测,赵州的愿望大概是:“不,不该那样,应该牛也好,马也好,农民百姓也好,谁都有是可以渡啊!”我仿佛感到赵州对战争的愤慨,对和平的企愿。我的这个想法可能是太拘泥于实物了吧? 赵州经常对他人讲,“佛法盛于河南,我这里只不过是个避难所。”赵州的这句话,以及前面介绍过的“盐价贵,米价贱”等话语,显示了赵州对生存于严酷的民众一视同仁。因人而施“口头禅”的赵州,禅风质朴,不愧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禅僧。 比起河南,河北的地理、自然状况更加严酷,黄河南北的农作物也不尽相同吧? 赵州曾问对路人:“从哪里来的?” “从南方来的。” “通过赵州的关卡了么?” “也有人绕过关卡呀!” “这家伙,准是卖私盐的黑贩子。” 盐是政府统治监管的,只许由特定的商人专卖,所以黑市泛滥。就在这种残酷的现实矛盾和痛苦之中,诞生了赵州的口头禅。河北地方的禅,在赵州以后逐渐走向衰退。 赵州那里,王侯与庶民、悟者与未悟者人人平等,人人都可“吃茶而归”。 赵州的这个教导,要求有志于茶道者,尤其要保持“人人平心”,日本茶道之祖利休居士的茶风,即源于此。 乾宁四年十一月十日,赵州端坐安详入寂。据《赵州录》记载,烧香、吊唁者络绎不绝,僧俗共达数万余人,我想这绝不是夸张。赵州住世一百二十年,赵州的茶一直滋润了饥渴的华北民众。不,赵州茶至今仍在滋润着我们干渴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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