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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初稿三十四年秋修正) 一 生长 二 出家与受戒读经 三 学教参禅与阅藏 四 新学及革命思想的侵入 五 学生教员与法师方丈 六 我与辛亥革命时的佛教 七 民初间思想行动的不安定 八 普陀山的闭关 九 出关与游台湾日本 一○ 觉社之佛教新运动 一一 先后依我剃度的几个徒弟 一二 南通与北京的讲经 一三 住弥勒院与讲经武昌广州 一四 住净慈寺与讲经北京 一五 归元寺讲经与佛学院的开办 一六 佛学院第一期的经过 一七 庐山大林寺的复兴 一八 光孝寺讲经与佛学院第二期生 一九 北京天童等处讲学与赴东亚佛教大会 二○ 佛化教育社与北京南洋讲学 二一 法苑与南普陀寺闽南佛学院 二二 欧美游化的经历 弁言 五十岁的时候,尝试写过五十以前自传,序云:『文友、学生、信徒要我写自传,早已是多年多人的事了。或因法务鲜暇,或有经书可看,而每一回顾生平,又觉千疮百瘢,已强半模糊不能了了,所以、终鼓不起兴致来写。到得昆明后,移寓碧鸡山栖云寺匝月,徜徉山水而外,心境闲甚,偶然高兴写了几天日记。事怕起头,一起头便想从己卯元旦一直写将下去,有事写几笔,亦不定每日要写。又因为五十岁起有了日记,联想到把五十以前的,凭记忆追写些出来,亦为消遣闲空日脚的好法子;于是乎我五十以前的自传便从此开始。二八,三,十九,在碧鸡大悲阁』。去秋病废以来,不能用脑看书,多说多动,已阅十个月。今手足虽渐轻便,犹须从事休息,昼长雨凉。乃发旧稿删补重抄。但己卯的日记,写到组织佛教访问团,就从有了苇舫的访问团日记那一天停写。访问团终了后,我的日记亦未续写,而忽忽又度过六七个年头了。所以、现在直截了当的称做太虚自传,不复限于五十以前。三四,七,五,在缙云深处。 一 生长在农工到商读的乡镇 ──庚辰佛教访问国于印度菩提场谭院长祝生日书示── 「我生不辰罹百忧,哀愤所激多愆尤,舍家已久亲族绝,所难忘者恩未酬!每逢母难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俦!出家入僧缘更广,师友徒属麻竹稠。经历教难图救济,欲整僧制途何修!况今国土遭残破,戮辱民胞血泪流!举世魔焰互煎迫,纷纷灾祸增烦愁,曾宣佛法走全国,亦曾游化寰地球;国难世难纷交错,率诸佛子佛国游,佛子心力俱勇锐,能轻富贵如云浮。恂恂儒雅谭居士,中印文化融合谋;遇我生日祝我寿,我寿如海腾一沤,愿令一沤撄众苦,宗亲国族咸遂求,世人亦皆止争杀,慈眼相向凶器丢。沤灭海净普安乐,佛光常照寰宇周」。 释迦出身于印度剎帝利族的国王家,初生与幼年的时候,复多有神异的事迹着闻;因此历代的僧家,每好叙及其出于世家贵胄,生时有何等的灵兆瑞征之类。我生为乡镇贫子,幼时孤苦羞怯,身弱多病,毫无一点异禀可称述──特先声明于此,以免后来的人为我造谣──,殊不类佛徒,而反有些近似「少也贱多能鄙事」的孔仲尼。这也或者是我适宜于开刱反贵族的人民佛教,和反鬼神的人生佛教的一个因素。我在五岁以前,完全混沌未凿,不识不知。似乎仅有一点四五岁时犹立在母亲膝前,捧着母乳,吮吸的模糊记忆,那时连母亲的容貌形段也不甚清楚。我五岁以前的事,都是数年后零零碎碎听外婆所告知的。 我到五岁那一年夏天,不能不离开母亲而跟外婆在修道庵中住。后来听外婆说;我的父亲吕骏发,是石门县──民国改崇德──乡下土名范山坟村内的农家子。村内姓吕的同族虽不止一家,我父亲却无嫡亲的兄弟伯叔,十几岁时已孑然一身,乃将不多的房屋田地托一堂兄代为经管,自己来海宁州──民国后改海宁县──的长安镇,从我外公学习泥水工,外公张其仁,为长安镇泥水作头的巨擘,已以工起家,自置房屋桑地,颇有声誉。我父亲聪敏勤练,从学十余年,于所有粗细工作,如绘画墙壁技艺,色色能干精巧。光绪十五年的春初,外公外婆乃将刚才十六岁的幼女纳为赘婿,以期继承其泥水工业。到年底,我母亲生了我。但第二年父亲──廿八岁──就遗下我纔生八个月的孤儿死去!我外公没有了我父亲,以年老多病,停歇工业,自去依靠其胞妹和外甥陈再兴的面馆,过着安闲日子,但每日仍回到家住宿。我外婆专好修道念佛,不久也移住到离长安镇的家中约三里远的大隐庵里。大娘舅张祖纲曾自设米行,不多几年也亏折停闭,再做米店店伙。小娘舅张子纲读书赴过童子试,但因吐血病染了鸦片烟癖,已颓废而不求功名的进取,只在乡下教一个蒙馆餬口。处于这外公的家业中落氛围里,我母亲又从来未去过父亲的故乡,我父亲在的时候,虽每年去扫祖坟,并将田地上的收成取来,待到死后,族里的堂兄弟把棺材抬去埋葬了,再也不问不闻,不相往来。我母子两口,既不能回到父亲的家乡去生活,遂由外婆作主,凭媒妁将我母亲改嫁于石门县洲全镇上开水果店的李某。外婆最钟爱我,乃预先断了我吃着母亲的奶,领我到大隐庵内依着她住。 我母亲去洲全镇后,似乎只回过长安镇一次。我虽去洲全镇李家做过三四次客,那时候感觉依母亲远不如依外婆来得亲热,所以最多一两个月,少则不过一二天,便回到外婆这边来。记得在洲全镇上过过一个年,直到正月间看完了灯才还。长安镇上虽看过更多更好的灯,不过看一晚仍回到离市三里的大隐庵住,所以、不如这一年在洲全镇过年的热闹。长安到洲全,先趁船航十二里到石门县城,再趁航船十八里到洲全,总共三十里;但在我亦非有人陪伴不单独往来。我母亲后又生了二女一男,夫妇及小女男一家五口,家况也不甚舒服。但其时、我于母亲已能够认识得很清楚;她聪秀端美,娇婉怯弱,裁剪缝纫描绣烹调等色色俱能,为邻居妇女们不时求教而尊敬。口中虽每每吟唱些外婆所教熟的唐人诗句,但不识字义,所以不能看书写信。性常郁郁,因幼时外婆管教甚严,初婚未二年夫死,转嫁仍未能过着畅快的生活!到我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便由多愁多病,也只廿八岁而夭逝了!我闻信,在死后第二日,从长安镇赶到洲全镇,捧着她的头入殓,默默的落泪,竟不曾大声嚎啕的哭。 我从五岁有知识起,惟一依恋的就是外婆,而又不在平常的家庭,而是住在一个修道的庵堂里。我最早的意识和想象,是庵内观音龛前的琉璃灯;有一次看着外婆把灯放下来,添了油,燃了火,又扯上去,注视得非常明晰深刻。同时、并想象屋梁下悬有一个什么灵活的东西在牵动着,而各种知识记忆乃从此萌芽了。外婆真是一个值得我永远敬仰的人:她本姓周,道名周理修,出身是江苏吴江的富家。吴江女子大多是不曾缠脚的天足,从小读过书,不但看得懂平常的书册文件,且能写能算,记得的经典、宝卷、小说、诗偈、传奇、故事甚多,经验豊富,识见广博,处事又能刚断明决,往往为人讲解谈论,鲜不乐听敬服。早年出嫁过,后来似在洪杨的乱中遭了难,家属零散,不知如何的只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儿子,流离转徙的逃命到浙江海宁的长安镇。这是我从听她讲当年逃难的苦楚,略略推知的。其时、又不知如何经媒妁的说合,嫁给外公续了弦,只生了我的母亲一人。所以、大娘舅是我外公前妻生的,小娘舅是我外婆前夫生的。但外婆很帮着外公兴了家,外婆晚年修道,外公也相当尊敬。外婆信奉道教,到杭州玉皇山受过道戒。大隐庵有道士一师一徒,连一照料厨房园地的工人,住了一边;小娘舅即在庵中又一边设着蒙馆,连外婆带我同住。正殿上当中供着三清、玉皇、斗母、灵官等,左供观音,右供杂神。道士靠着有些桑地菜园及募化斋粮度日,不常念经,而外婆则早晚做玄门日诵的功课甚虔。但日间定期或不定期来庵中,或到其它庵堂去念诵的,大抵为念阿弥陀佛的念佛会。外婆又每年轮流着到杭州天竺、玉皇,及到普陀山、九华山进香。道佛兼奉,不大分得清道与佛的信仰。 我知识初开的时候,记得外婆已五十多岁,外公将近七旬,外婆偶尔回家遇着外公,真个相敬如宾。大娘舅在店中甚少回家,偶来亦晚归早出,我很少遇见。小娘舅还家的日子更加稀少,都只顾自身过活,难有钱拿回家里。那时、我大舅母带三个表兄弟,我小舅母带了两个表妹,都靠着家宅旁边有些桑地,养养蚕,种种棉,常年纺纱织布,过着勤苦的生活。我有时也回去帮着表兄妹们采桑采棉,我的小朋友也只有这几个表兄妹。蒙馆中虽有小道士及十几个村童,舅家邻居也有些顽童,刁凶横蛮,我生来体弱心怯,对之均畏缩不敢相狎。到我十几岁的冬天,外公以七十余岁的高龄逝世,丧期间外婆带我在舅家住了二三月,外公灵柩停楼下堂屋中,楼上全给了大舅家住,小舅家搬下以前外公住的披屋中住。又二三年后,大娘舅以好嫖患了瘫症,睡在家中,病了年把才死,两个表兄都到硖石镇去习工商,只留三表弟在家。小舅母也病故了,两个表妹都被亲戚家领去。这种情况,真够凄凉! 那时、外婆也更少带着我回到舅家了。 外婆带我与小娘舅住在大隐庵,外婆茹素多年,故伙食都是寄在庵中食的,庵中的素菜也每由外婆烹调;不过小娘舅时有学童送些鱼肉他吃,我也随着同吃。因为我住在馆中,即从小娘舅读书。那时读的书,都是以百家姓、三字经、神童诗、千家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等为程序;也有读过孟子后要去学生意的,读读幼学琼林,外加学学算盘,不再读诗经等。先生也为几个十三四岁的学生,讲讲论语、孟子、诗经。我上学时,听觉与记忆力便非常发达,每日听外婆念玄门日诵等,渐已背诵得出。这时、若百家姓、神童诗、千家诗、三字经之类,或听先生教读两三遍,或听 先生教别个同学,甚至只听同学们读着,便能强记了背诵出来。因此、先生以我五六岁就读大学、中庸,嫌其过早,另外加读些「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唐诗选本。但我的强记力好,忘记亦容易。我五岁起,常患四日两头发的疟疾,一年发起来往往缠绵数月,因此又时病夜遗;我又恃着外婆的爱怜,要跟着她走东走西,稍为有点病就不读书,所以读会了的书,每因停读了数月半年,又忘得干干净净,要重新读起。初两三年,简直等于不曾读。但八岁的一年,小娘舅另外应了离长安镇十多里的钱塘江边一家的教馆,除教其家的二三子弟外,尚有三五个村童附学。小娘舅带我去随读,这一年我算整读了一年的书。当小娘舅正月间带我走上了海塘的时候,头一次看见江水连天,我的心灵大为震荡。后来与诸小同学常看江潮涨落,潮退时又到海塘下去拾贝壳浮木等。饮食的营养亦佳,身心变化,疟疾也很少发了。所以、这一年读完四书,读到诗经。最有趣的,晚间蹲在小娘舅鸦片榻前,一灯荧然,听讲三字经等,越听越要听,有时也听讲些论语、孟子,有懂有不懂。小娘舅高了兴,另外添讲些今古奇观或聊斋志异之类,理解思想亦渐渐萌发,有时也对得上二三个字四五个字的对子。乡间人的口中,竟流出了神童的不虞之誉。我小娘舅真也算得绝顶聪明,多才多艺了!不但教书、教珠算,音乐、图画等也能玩弄,糊扎灯会用的狮灯、龙灯、亭台楼阁灯,亦多巧制。他也精习词讼,只要有钱能多吸鸦片,即可应任何人的请求撰作,然亦因而惹人憎厌。第二年的教馆被辞退了,落得仍回到大隐庵去设蒙馆。烟癖越大,钱越不够用,不惟不能够养家孝亲,甚至有时把外婆储蓄着念佛晋香的钱,也骗索些去,越来越潦倒不堪了! 我因此深知鸦片烟的害处,恶见吃鸦片烟的人,不敢相近。 九岁那年七月初,送上了外婆到九华山的香船,竟赖在船中要与外婆同去,死也不肯下船回家。外婆向来溺爱惯了,没法可想,又因为香头杨老太也带着与我年龄相若的小孙女同去,遂只得允许带了我去。初系小船,到嘉兴后换乘大船,从运河而入长江,过平望小九华、镇江金山寺等,皆停船入寺晋香。同船七八十人,有僧、有尼、有老阿爹,最多的为老阿太。船中每日作朝暮课诵及念佛三炷香,我在此时即随同念熟了各种常诵的经咒。暇时、听一二老僧与外婆讲讲一路的古迹,及菩萨、罗汉、神仙的遗闻轶事,甚觉优游快乐。船经月余,始泊大通,过钱家渡上九华山,这为我登大山的头一遭。到山上在各寺庙烧香,约七八天始下山,仍坐原船由原路抵长安,往返有两三个月光景,这是我最初亦印像最深的一游。所以民十八重登九华,有:「初登依外姥,曾忆卅年前」之句。次年正月,外婆以既经携我去过较远的九华,乃自动的更携我去朝南海普陀山,香头仍是杨老太。先用小船转上钱塘江中的大海船,冲潮破浪而行。有十天半月不能到普陀的,这一回恰好风顺,四五天便登了山。记得住的是天华堂,在梵音洞并看见过似天帝的幻现形像。下普陀山,顺便到宁波的天童、育王及灵峰晋香,去回不过月余。从此、我对于寺院僧众更深歆慕。我乳名淦森,顺口呼做阿淦。上学时,小娘舅为取学名吕沛林,均以五行缺金木水故名。九岁到十二岁,因病并随外婆游散,故读书的日子殊少,往往到馆中纔把旧书理熟,又停读了。但随着外婆的爱护恩覆,深受了她的熏习陶冶,后来的出家固种因于她,而对于蚕桑、农牧、烹调、缝纫、洒扫、应对等鄙事,都能习知其粗略,亦是受她的影响为多。并养成了不畏大山大海,而好冒险、好远游的性情,故云「我母之母德罕俦」也。 我十三岁,由外婆荐入长安镇上沉震泰百货商店做学徒。这一年的春天,大隐庵老道士死了,我外婆被念佛的同人另请到较远一乡村小庵去住,小娘舅亦随着去设蒙馆,故很少见到。过了年,我因疟疾时发──这些病到出家后二年始全好──,店中辞退出时,由外婆来领到庵中养息,温读四书,学习作文。我前听过讲三字经等,亦听外婆讲香山、刘香等宝卷,及忠孝节烈若苏武牧羊、昭君出塞、孟姜女、赵五娘等传奇故事;在洲全镇上茶肆,又听过柳树春、白蛇传、双珠凤、文武香球等说书;于震泰店友们所看的粉妆楼、三门街、绿牲丹、万年青、七剑十三侠、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小说,也看了不少;故十四岁时已有了一些文思。外婆早年想小娘舅读书考取功名的念头未能达到,她一生好高好胜的希望,这时又转到我的身上,想我去走读书赴考的路,计划着将大表妹给我做妻子,传宗接代,她母子俩也有了晚年的依靠。但为我读书的膏火计,冬天领我到范家坟上了父亲的坟,想从父亲所遗的房屋田地变出些资金或每年收获些租息,作我读书的用途,那知会见我的堂伯叔兄弟们后,房子我可以回去住,不能出售、亦租不到钱;田地竟说安葬我父亲并修理袓坟,已变卖干净。外婆怂恿我出与争论,但我向来怕见生人,面红耳热,心甚羞怯,讷讷不能出一词,外婆恨恨率归。开春、外婆乃决计改送我到长安镇朱万裕百货商店续作学徒。 朱万裕店东三兄弟,大老板住在离镇十余里乡下老家,管理田产,一年也来三老板店中住些时;二老板在三老板的百货商店对街,开一南货店,也名朱万裕,两店联同一个灶头开伙食;只有三老板的三师母住在店中。我在百货店当学徒,夜间睡在南货店里,伙食归三师母经办。她有一个十来岁养女,一个二三岁小孩,学徒时被呼唤着到卧房、灶房及上街等。我不欢喜学习店中商务,尤怠于作繁琐家事,竟连小九归的算盘也无心练熟。但念及外婆的老境不佳,也不敢再回去增加她的忧愁,所以忍耐着混了一年多;而不时憧憬着普陀山出家人的清闲快乐,逍遥自在。乃私自储蓄着盘缠钱,作为到普陀山去出家的准备。店中大老板好看小说,我也常常就他所乱堆着的平妖传、七侠五义、水浒传、今古奇观、聊斋志异、镜花缘、儒林外史、绿野仙踪、野叟曝言、红楼梦等等,偷暇看着消遣愁闷。到次年,我十六岁的四月初,看的书越多,我的心越忍不住苦闷了,而钱也积得七八元了,乃决计去普陀山出家。在一个晴天的下午,把衣履穿整齐后,借故离开了长安镇。但拋弃年逾六旬的外婆与衰慵的小娘舅母子俩,后来结果的可悲,至今想起来心有余疚! 二 出家与受戒读经 我单身一个人出长安镇以外去飘流,那还是头一遭。我步行到了石门县城外,当晚趁了赴嘉兴的夜航船,船中的乘客并不多,有两三个人挤眉弄眼,似为流氓赌棍之类,我颇怀戒心。但次晨一早到达府城,亦竟没有什么事。当即走进戴生昌轮船公司,要买到上海的轮船票,再由上海到普陀。公司的经理见我为一个衣服楚楚的少年,孑然孤身买票往上海,颇生研问。我以逃亡,未实告姓名里居,但微露要转到普陀山出家的意思。经理妻听了深怜坚阻,告以她们住家上海,暂在嘉兴留居数日,可带我同他的女儿到上海同入学堂读书。她的女儿那时也立在一旁,与我年纪不相上下,长的老练,容貌妍丽,亦笑容可掬的随着她母亲劝留。我的心里一时踌躇莫决,惘惘然含糊在公司中住下。经理夫妇只此一女儿,甚乐我谈笑相聚,并常常同出街上或城外游览。起初我犹偭倎忸怩,数日混熟了,不再羞怯,见者多啧啧称羡,女亦忻然不忤,如此经过了二十几天,经理妻突因要事率女回沪,我遂不再留连,仍实行我去普陀山的计划。 翌早、我为避免局中人的留阻,匆乱中上错了去苏州的轮船。行到中途知道了,乃于平望登岸,仍图次日改乘赴沪的轮船。在平望散步到了莺豆湖边的小九华寺,猛然想起九岁那年的秋天,随外婆朝九华山,曾经入寺烧香,遂思何不就在此寺拜求一师父出家。入寺中把来意告知监院士达师,师当即允许收留剃度,乃在师房中暂为寄住。见有济公传、醉菩提、西游记、封神榜、三国志等书可看,并见有万宝全书一部,尤奉为可以学习神通的秘宝,遂益加安心一意的守着做小沙弥。小九华亦系十方丛林,当时由散兵游勇出家的莽流僧,往来于宁波、绍兴、杭州、嘉兴、及小九华寺的甚多。看到他们与寺外的无赖们联成一气,酗酒、聚赌、犯奸、打架等等,向来所不曾见过的社会恶劣方面,觉得僧中也不都是良善的。师以十方丛林中不能剃度徒弟,住过十多天后,携带我到苏州木渎灵岩山明镜和尚所兼管的浒墅乡下一小庵中,由师为我剃度,把我全身换上了僧衣,将我寄托于明镜和尚,师仍回小九华去。我往来灵岩山和浒墅乡下,极优游自适,常以练习万宝全书中若隐身法等为事。练得没有效验,闹出了不少笑话。直至九十月间,师来灵岩山,领我到宁波奘年师公所住持的镇海团桥头玉皇殿。我初剃发时虽已从临济派下取名唯心,尚未立表字,在玉皇殿师及奘老连我自已,杂起了:太虚、玄冲等等好几个名字,在韦天像前占签,得签语有:「此身已在太虚间」句,因决用太虚为表字。师住了几日仍返平望,我乃依奘老住。奘老道心甚好,又极其忠厚谦和,待我尤极慈爱。见我有疟疾等病,携我至镇海城就医吃药,医了一二月,身渐健康,始陪我往天童寺求戒。天童原是我十岁朝普陀山后晋香到过的;那时的印象宛然,到今犹记得一个很早的五更天进寺,佛殿上数百僧众正在严肃地做朝课。我这一年去进堂受戒,是在十一月二十前,传戒和尚就是讳敬安字寄禅的八指头陀。初见他奇伟的形貌,听他洪亮的言音,便起敬畏。接着有开堂的净心大师傅,雍容和霭的指挥教导威仪进止,亦增真诚快感,而丝毫不感觉劳疲。本来比丘戒是要年满二十方可受,那时我才十六个年头,未满十五岁。受戒前问年满二十否 教令答云已满,明明打诳语,心中虽不谓然,亦祗可随教答应。所以我虽受过比丘戒,始终不敢自称比丘。那一年首堂的同戒兄弟一百二十余人,未满二十岁的也不过四五个。记得排在东边末尾上第二人,只有一人比我还小。坐桌正对面的东单头上第二人,就是昱山,故我认识昱山最清楚,昱山已二十八岁。又有志圆时时走来就东单沙弥头冲壳子,所以也认得,其余大都糊模了。羯磨与许多尊证、引礼的印象,也不甚明白,唯教授了余阿阇黎的态度从容,语音清晰,当时即对他感想颇佳,纠察师圆瑛亦留一纠纠的影像。头上烧香疤的时候,道阶尊证与奘老专来护持我。过后、奘老领我去拜谢道老,道老即温语开导,意甚殷勤。因为我在戒堂中,对于课诵唱念早经听熟,要背诵的毗尼日用及沙弥、四分、梵网戒本,以及各种问答,我以强记力特别高,都背诵应答如流。有一次演习问答,答得完全的,只有我一人,所以戒和尚及教授、开堂与道阶尊证,都深切注意我为非常的法器。将出堂前去拜辞的时候,了余教授极加夸奖,而八指头陀尤以唐玄奘的资质许我,嘱奘老加意维护,并作书介绍我到水月法师处读经学习文字。人的有缘没有缘,在人众中或经意不经意,即可看出。我上述受戒时彼此注意到的几个人,后来都与我颇有关系,亦可见都有夙缘而非偶然的了。 就在这一年的腊月,即由奘老备了一席斋,请八指头陀同送我到宁波江东永豊禅院,我从此乃在永豊禅院依止水月法师读经。次年十七岁,即将法华经读诵得滚瓜烂熟,水月法师也特别器重我,让我住在内库房,给我极安闲的方便。院中经书以语录等类为多,我随便翻阅,指月录、高僧传、凤洲纲鉴,尤所喜看。看不懂的也随时问问,及将禅录中话头默自参究。到下半年,我常能每日默诵法华经二三部;我诵到极熟时,大约一点三刻钟便能将七卷法华经诵完。次年、即开始受读楞严经,并买了诗韵,习作诗文。其时宁波的佛教僧中,上等的文字自然是八指头陀,一般应酬的若书笺、缘起、疏启等文事,大都请求水月法师做。法师名岐昌,初以表唱水陆忏文名于时。其后以佐慈运长老兴建七塔寺,品行端正,且善属文,为全宁波僧界所尊敬;而圆瑛其时在宁波亦渐以擅长文字见称,亦时访岐昌法师。我于这个初学诗文的时候,遂与圆瑛由诗文发生友谊。我因经义而及禅录,时有些领悟与怀疑交战胸中,是夏闻天童讲法华经,遂向水月法师请假入天童禅堂,并听讲经。秋初、仍回永豊院读完楞严。这年冬天,奘老朝峨眉山回甬,买了好些滋补的参药来给我吃,我多年的疾病全愈了,色身也更加发育长成,获臻健康。由冬及春,仍练习诗文及阅览四书、五经、历史、古文学等,处僧众中矫然有鹤立鸡群之概。岐昌法师在年底集院众茶话,评各人的性情,亦说我骄傲一点。亲近水月法师,其所给予我的启导,在知识方面不如其德性方面,两年多从不见其有疾言遽色,怡怡谈笑,常使人如感春风的温煦,至今叹为不能及。 三 学教参禅与阅藏 那时的听经也叫做学教,因为讲的经大抵是法华、楞严与弥陀疏钞,不是遵依天台四教仪讲,便是遵依贤首五教仪讲,学讲经的必须先学会天台四教或贤首五教的架子。道阶法师承南岳默庵法师的传,专天台而能兼通贤首与慈恩的相宗八要,且曾依蕅益的唯识心要讲过成唯识论,亦于禅宗能达其要旨,在当时的法师中也已放一异彩。我十八岁的夏初,去听道阶法师讲法华经。以学教的关系,进天童寺禅堂中住,并学习了住禅堂的禅和子团体生活,坐香、跑香以及吃放参、敲叫香、当值、出坡等等;也时常听到和尚及班首讲开示,而八指和尚所讲的开示,每甚精警。偶然在狭路相遇,亦曾提示话头以促令起疑参究。我本曾看过指月录及许多语录,有时也胡乱答几转语。有一天黑夜,我闯入方丈室中,问八指和尚:「什么是露地白牛」?和尚下座来扭住我的鼻孔大声斥问是谁 我摆脱了礼拜退出。又道阶法师有一次于讲小座前升座次,在法座上云:「法华经本文没有带来,那一个把本文送上来看」! 及有一人送上去时,便云 「你这是批注,不是本文」,下去。我空手走到座前拜了一拜,法师云:「你却将本文来」,即下座归寮。由此都以为我参禅有省,其实、不过是依通似解罢了。此年的冬季,天童圆瑛知客、明心维那等,以八指举三关语勘验学人,打禅七皆猛着精彩,屡函催赴天童禅七,但我卒因他事而未及前去参加。 我初住在禅堂听讲,起头因口音差异,没有看得批注,听时强半不懂。过了五六日,口音听懂了,又借阅了几种批注,使用我特别强盛的记闻力,把讲的完全听记下来。并知道法师是大概依据法华会义讲的,将会义的释文也完全记忆在肚中。有老听经的在法师前交口誉之,法师遂选一座最难讲的「十如是」句,抽我的签讲小座。经文没多几句,有些人两三分钟便没得讲了。我升了座,把听到、看到、记得的贯串起来,大讲特讲,讲了差不多两小时,听者无不惊异! 其实、我这不过是背讲,等于鹦鹉学人语。然未几,法师着人来要我到法师寮住,以司检查经书的专职。我因得多阅览法师所携各种经书,尤以阅弘明集、广弘明集及法琳传、明教嵩文集等一类与儒道辨论的护教文字,感发并影响我后来弘护教法的心理为多。是期、遇到小座没有人讲,便由我来讲,一期中总共讲过七次;其它老听经的,最多也不过讲三四次。那年、会泉、圆瑛也住在书记寮听经,圆瑛曾约我在御书楼上关圣像前订盟换帖为兄弟,异常亲热,因此时有些诗句唱和,我诗集中呈八指头陀诗,听道阶法师讲经诗等,亦于是夏开始。并由法师于大小座外,另于晚饭后讲讲教观纲宗、相宗八要,与圆瑛、会泉泉等也学立立因明的三支比量,但皆不过一知半解。 次夏、再到天童听道阶法师讲楞严,圆瑛已升任头单知客。我与能达等住在经单上听,除听经外,一切优游自在。能达为老听天台教者,携有楞严经批注多种,我甚爱借看其蒙钞及宗通。另外、更从法师听听相宗八要兼及贤首五教仪等,总算于听经学教有了些基础。那时、闻道阶法师曾阅全藏及称赞阅藏经利益,圆瑛尤力任介绍我到汶溪西方寺阅藏。经期毕了,到宁波拜辞水月法师,遂于永豊院携出衣单,由圆瑛引见西方寺净果和尚,乃安居在藏经楼阅藏寮中阅藏。圆瑛介绍我到西方寺阅藏,大有造于我的一生,故后来他与我虽不无抵牾,我想到西方寺的阅藏因缘,终不忘他的友谊。 西方寺阅藏寮总共只有八间,在藏经阁另开饭一桌,上殿、过堂、做经忏,尽皆不用去。住阅藏寮者皆称法师,也的确都是法师:内中有一七十多岁者,咸呼以老法师;其它最少也三十岁以上,如净宽──后金山方丈──、本一──后章华方丈──、昱山等,以刚刚十九岁的我羼在其间,遂多以小法师呼我。首先欢迎我及帮助我铺设寮房的,就是同戒的昱山兄。昱山原籍常州,读书出身,似曾办些公务。到三十相近,偶然听闻佛法,深感人世多罪多苦,非出家不能解脱,因到普陀剃度。与我同在天童受戒后,不久即来西方寺阅藏经。起初一两个月中,我专在大藏中,找梦游集;紫柏集、云栖法汇以及各种经论等,没系统的抽来乱看,且时与昱山以诗唱和,忆数日间曾和过西斋净土诗各百零八首。一日、同住藏经阁的老法师,喟然谓曰:「你这东扯西拉的看,不是看藏经法,应从大般若经天字第一函,依次第每日规定几多卷的看去,由经而律、而论、而杂部,如此方能把大藏全看一遍」。我耸然敬听之,从此乃规定就目力所能及,端身摄心看去。依次日尽一二函,积月余大般若经垂尽,身心渐渐凝定。一日、阅经次,忽然失却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灵光湛湛,无数尘剎焕然炳现如凌空影像,明照无边。座经数小时如弹指顷,历好多日身心犹在轻清安悦中。数日间、阅尽所余般若部,旋取阅华严经,恍然皆自心中现量境界。伸纸飞笔,以似歌非歌、似偈非偈的诗句随意抒发,日数十纸,累千万字。昱山、净宽等洒然惊异,恐同憨山所曾发禅病,我微笑相慰,示以平常态度,遂仍一般饥吃困眠的安静下来。从此、我以前禅录上的疑团一概冰释,心智透脱无滞,曾学过的台、贤、相宗以及世间文字,亦随心活用,悟解非凡。然以前的记忆力,却锐减了。又前一月中,眼睛不知不觉的也变成近视了,此为我蜕脱尘俗而获得佛法新生命的开始。 看经到了次年夏初,华山、净宽等约去宁波七塔寺听谛闲法师讲天台四教仪。晚饭后后、法师偃坐藤榻上,听讲的老宿,如楚泉、华山、净宽、摩尘、静修、持律等,每环绕申问,法师随问随答。一日、我亦在众内,一人问:「七识八识如何区别」法师答:「七识无体,八识有体为别」。问者不再问,我忽然忍俊不禁,插一问云:「七识无体,唤什么做七识」 答云:「七识依八识为体」。进问「七识无体,谁依八识」 答云:「七识本皆无体,都依八识为体的」。进问:「然则不惟第七无体,前六亦应无体」。这却有些触恼法师了!斥云:「你说前六亦无体,是断见」。我话到口边更不相让,即云:「然则第七亦应有体」!转斥云:「这又是常见」。我捷声大呼云:「一切法本来是常住的」。满房的人无不震惊,法师亦为之愕眙半晌,乃微笑云「一切法本来常住,但恐你不会」! 我亦一笑以罢。听众中有非议不应冲犯法师者,然法师初不以为忤。未几、我为圆瑛被鄞县知县官因故拘押,致函八指头陀,颇怪其不为解救。八指头陀到七塔寺来呵责,我因此未获将四教仪听完,避到平望小九华;入秋仍返甬。至次年腊底,及辛亥年的秋间,又回西方寺阅经月余,三入三出,总计不过一年有零,所以终不能按次第遍阅大藏一周。而昱山住藏经阁六七年不动,可见于我的诗存中与他赠答的诗篇。昱山并曾屡屡鞭辟向里的督策我用本分上工夫,我卒随逐境风以飘荡,不能依其所教,辜负此良友实多。后时赠诗中有:「也知今日事,有负古人心」句,然亦根性与机缘各有差别使然,所谓同条生不同条死,古人已先有之。同看藏经的人,永留在记忆中的莫过昱山;但昱山与我的影响犹不止此,还有华山,亦须另为叙述。 四 新学和革命思想的侵入 循我出家修学的路线以前进,至于阅藏经而有契乎般若、华严,已造于超俗入真的阶段,由是而精纯不已,殆可通神彻妙,由长养圣胎以优游圣域,而缘会所趋乃有大不然者。当我正在禅悦为食、法喜充溢的时候,乃有温州僧华山别号云泉者,与净果、净宽为故友,亦慕藏经阁闲适,翩然暂来栖息,日翻阅禅录以资谈柄。华山在少年时,已蜚名讲肆,文字口辩俱所擅长。其诗、书、画,亦颇堪酬应;而疏放潇洒,敏感过人,在当时的僧众中,开新学风气的先导。已于杭州与僧松风等设办僧学,交游所及,多一时言维新办学校人士。每向我力陈世界和中国大势所趋,佛教亦非速改革流弊、振兴僧学不为功。我乍闻其说,甚不以为然,且心精勇锐,目空一切,乃濡笔为文与辩;泛从天文、地理,杂及理化、政教等,积十余日,累十数万言。净宽等见相争莫决,出为调解。我亦觉其所言多为向来的中国学术思想不曾详者,好奇心骤发,因表示愿一借观各种新学书籍。就其所携者,有康有为大同书,梁启超新民说,章炳麟告佛弟子书,严复译天演论,谭嗣同仁学,及五洲各国地图,中等学校各科教科书等。读后,于谭嗣同仁学尤爱不忍释手,陡然激发以佛学入世救世的弘愿热心,势将不复能自遏,遂急转直下的改趋回真向俗的途径,由此乃与华山深相契好。华山往来杭州、宁波、普陀,而时复出入西方寺者历半年之久,相见往往深谈累日。次年夏间,七塔寺请谛闲法师讲四教仪,江浙的禅讲名僧多来集听。华山欲于中有所鼓吹宣导,因与净宽力邀我亦去参加听讲。我其时在禅慧融彻中,侠情喷涌,不可一世,故因圆瑛被拘县衙,竟不顾触怒八指;但因此而暂避平望,乃又遇栖云而深入一层的俗尘。 栖云姓李,湖南人,似闻曾赴考中秀才。弱冠出家,尝从八指头陀等参学,历五六年,又舍而去日本留学速成师范,加盟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与徐锡麟、秋瑾等回国潜图革命。曾充教员于秋瑾在绍兴所设学校,时以僧装隐僧寺,亦时短发、西装、革履、招致人猜忌。我初遇于平望小九华,而大受其革命思想的掀动。传阅民报与新民丛报的辩论,及孙先生所讲三民主义,邹容革命军等。但我初不稍移我以佛法救世的立场,只觉中国政治革命后,中国的佛教亦须经过革命而已。入秋后,我因圆瑛已得八指头陀救释,八指对我亦已谅解,即仍回甬上。而栖云已于此时被捕吴江县,转解苏抚,苏抚湘人,与八指头陀为诗友,我因力请八指向苏抚保释栖云。先数年,以各地的占寺产、兴学校,日本僧伊藤贤道等,乘机来中国以保护佛教为名,诱三十余僧寺归投本愿寺,兴办僧学。案发,清廷准各省县设僧教育会,自办学校,保护佛教,而解除与日僧所订条款。宁波推八指头陀为会长,圆瑛、栖云及我,亦均在宁波有所襄赞。华山在普陀亦继之以兴,计划宁波与普陀各设人民小学一所,僧徒小学一所。入冬,江苏僧教育会邀八指头陀去参加成立大会,我与栖云等随往,各有演说。遇昔同住天童诗友惠敏、开悟,时已在杨仁山居士所设祇洹精舍肄业,亦同来赴会,弥增爱好新学的热烈情感。 次年──宣统元年,在南京祇洹精舍做学生半年,又在普陀化雨小学做教员半年,年底方退回西方寺续阅藏经。乃未及一月,栖云忽来力邀往游广州。因去夏栖云曾至香港、广东,值广州白云山双溪寺请其友僧月宾开十方丛林,栖云以祝八指五十九寿期返宁波,月宾托由宁波约僧人同去,栖云以我长文字宣传,欲邀去办广东僧教育会,我乃偕同过上海,访狄楚卿、陈鹤柴等于时报馆,投诗晤谈,乘舟南行,有「幻海飘蓬余结习,乱云笼月见精神」句,意兴甚豪。过香港,旅居数日。栖云与革命党人往还,谈革命殊为激烈。旋赴广州,在白云山安住下来,时我一方面住居僧寺,以宣扬佛学及发表诗文,与官绅学界士大夫交游;复以栖云移寓省城浮印寺,所交党人粗豪放浪、横蛮诡怪者无所不有,我既与之往返甚密,亦时与俱化。而各种秘密集会已时参预。令我煅炼成敢以入魔、敢以涉险的勇气豪胆者,皆由于此;使我变为□□不羁、失去原来的纯洁循谨者,亦由于此。栖云短小精悍,胆大辩捷,光复后、隶陈炯明部下为团长,又曾任清乡司令及兵站司令等。 粤友中交有潘达微、莫纪彭、梁尚同等,大抵皆新闻记者,但其思想以社会主义或无政府主义为近,以是纷纷以托尔斯泰、巴枮宁、蒲鲁东、克鲁泡特金、马克斯、幸德、秋水等译着投阅;张继等数人在巴黎编出的新世纪,亦时送来寓目。我的政治社会思想,乃由君宪而国民革命、而社会主义、而无政府主义。并得读章太炎建立宗教论、五无论、俱分进化论等,意将以无政府主义与佛教为邻近,而可由民主社会主义以渐阶进。次年、广州黄花冈一役后,官厅与革命党的相争益迫。栖云等有由越南输入枪枝的密函,为官方查获。从三四处逮捕得李栖云等多人,又于李栖云处检得我吊黄花冈七古一首;此诗被认为有革命党嫌疑,曾揭载粤、港、沪各新闻纸,有以「阿弥陀佛的革命」标题者。我已从白云山双溪寺退居城内江西会馆,粤吏犹以我为双溪寺住持,发兵两营上山围捕,我在城得友人通报,匿居潘达微平民报馆中。在山寺既人证都无所获,我又祗有一首诗的嫌疑,别无其它物证。清乡督办江孔殷曾与我以诗相契,力为我向粤督张鸣岐开脱,其它汪萃伯、盛季莹等官绅为疏解者甚多,遂令速即自离广州,可以不究问;并得诗友、文友的资助,我乃从容的安然返沪。时沪上报纸已载江亢虎所讲社会主义,迨上海入革命军手,江亢虎即以中国社会党党纲宣布报端,我即与响应,民国二年后,师复等反对江亢虎,专鼓吹无政府主义,亦时与我通消息。民十八,在旧金山犹有师复友人彼岸,招待甚殷;其后始不复闻无政府党的声气。但我的思想终不离佛教本位,其系统的说明,可见于我十七年出版的自由史观。 五 学生教员与法师方丈 我的师友关系,性情兴趣,并不是单纯的,往往有多方面牵扯着;所以我的演变进展,也不是直线的,每每是曲线复线的。二十岁那年的冬天,我赴江苏僧教育会,回甬过年。次春、奘老与圆瑛主张我去金山住禅堂,但我那时的思想已倾向新学,加以栖云的怂恿,遂暗约同赴南京入杨仁山先生所主办的祇洹精舍,与我同进去的,有栖云、了悟、善亮,共四人。上年开办时,已先有仁山、惠敏、开悟、邱虚明、智光、观同等,先后约十余学生。栖云、了悟不久即他去。其时的佛教学堂,除水野梅晓在长沙,文希在扬州所设者不及详知以外,据我所知,当时佛教或僧徒的办学,全系借办学以保持寺产,并无教育佛教人才以昌明佛法的意图,所以办的学校亦是模仿普通的学校。但杨老居士的设祗洹精舍,则与摩诃菩提会达摩波罗相约以复兴印度佛教及传佛典于西洋为宗旨,内容的学科是佛学、汉文、英文,我一生做半新式学堂的学生只是这半年。佛学,杨居士自讲楞严,后来也去毗卢寺听谛闲法师讲梵网经;英文教员换过苏曼殊等三个;教汉文及文法的李、陈两教员,也颇认真。但我那时记忆力已衰,学英文全没有成绩;后来为到日本及南洋到欧洲的关系,曾几次试再读日、英、法、德等文,也不曾一次学起兴趣、学出成绩来,这可见我于外国文的没缘了。那半年进益的,在读作古文,我好读管、老、庄、列诸子,及左传、楚骚、文选、李杜诗等。惜下半年精舍即因费绌停办。同学中的仁山,在家曾进过学堂,出家后又曾进过文希的扬州僧学堂,但皆不长久,其在祗洹精舍亦比我先学半年。精舍虽寥寥数人,与三十年来的佛教,颇有不少的关系。 下半年,普陀山小学因华山他去,荐我自代,我遂充当了化雨小学中半年的佛学教员。教的都是山中的小沙弥,无多兴趣,同事的有教国文及普通科学的两个教员。那半年,在普陀山于了余和尚及印光法师,略有亲近的机会。年假后,我从普陀到天童祝八指头陀的五十九寿期毕,仍回西方寺阅藏过年。 二十二岁春初,到了广州后,广东的僧教育会并不曾运动组织成立。但粤僧志光及罗少皞、邹鲁、潘达微等发起在华林寺迎月宾、栖云及我讲佛学。旋就志光的狮子禅林组设佛学精舍,我每星期从白云山到城内讲二三次,并编佛教史略、教观诠要等,所讲大约为天台宗、禅宗的学理。邓尔雅、林君复等,都因研究佛学相往还。时梅光羲为司法研究馆监督,全省候补知县等皆为学生──记得龙积之那时亦梅之学生──;梅与欧阳渐同系杨仁老佛学学生,在广州甚提倡佛学。又有夏同和为法政学堂监督,教员向君曾著书谈论佛学,邹海滨、叶夏声皆其中教员。所以都与佛学精舍相呼应,我遂为广州知名的讲佛学法师。次春、并在白云山上讲维摩经等。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在七塔寺听讲,八指诗友易实甫来游,同席作诗,激赏我的诗意清超。我到广州那年,易任肇庆兵备道,仲秋偕张通典、盛季莹、汪莘伯、金明轩等诗人名宦同游白云山,遇我双溪寺,集安期岩,留连作诗竟日。我有:「白云迎客掩,丹桂傍岩开,铸此灵奇境,应穷造化才」;及「太虚如太虚,那怕白云掩」句。盛、汪等大为称许,每向人吟诵,我因得与广州大诗绅梁节庵、江霞公等游。时月宾要卸寺事回湘,寺中监院僧磻溪等,以我得粤中贵官大绅的推重,乃商请我担任方丈。我接任后,并邀开悟、善亮同学等来山,冬月、与粤中诗僧秋澄偕至肇庆访易道台,过羚羊峡,有「两岸芙蓉青绰约,一江缃绮碧参差,看山要有看山眼,彻骨还须不损皮」等句。又遍游七星岩、鼎湖山诸胜。至次年,我因栖云往来的人太杂,招磻溪等疑忌,开悟、善亮等亦不乐在粤,陆续离去,作「翩翩散去怜飞乌,落落相看惜晓星」之句,意绪萧索。值三月廿九日广州事变后,急推磻溪继任方丈,盛季莹太守以江西会馆迎我,乃退居城内,颇有泉石花木之胜,曾讽咏「数级石通仙馆阁,一泓泉拟小蓬瀛」等句。这是我作白云山住持的经过。 六 我与辛亥革命时的佛教 辛亥年夏天,我从粤回沪,在哈同花园住了几天。乌目山僧宗仰,别号小隐,在园经印频伽藏。又遇温州僧白慧亦寓园,颇作诗唱和。至宁波,得诗友冯君木、章巨摩、穆穆斋等。转赴普陀山度夏,印光法师阅我的诗文,深为赞许,和我的掩字韵以勖勉,每深谈数小时不肯分手。从此、印光法师也与我有了较深的感情。时各省以办地方自治的新政,占夺寺宇寺产益急。江浙等省僧徒在上海会商,拟请八指头陀赴北京向清廷请愿。我为八指邀至天童,拟具请愿保护及改革振兴佛教计画书稿,并请上海神州报主笔汪德渊以为裁定。我赠八指头陀,有「携将太白山头月,要续元黄佛性灯」句。旋因入秋后,川汉铁路风潮日紧,八指头陀未果行。我以昱山招,又回汶溪阅藏经,遇楚诗僧豁宣,以诗文雅相爱重,后亦成为与我友谊深厚的一人。不久、辛亥的大革命,便从武昌爆发,蔓延到上海、宁波。相继光复后,我即出甬,漫游沪、杭以至江淮各处。以思想言论的相近,最先声应气求者,为各地中国社会党人。 那时、各地僧众亦有组织僧军参加革命军的。上海的一支,且曾实际参加攻南京的联军,率领者即为现在灵隐的玉皇方丈。绍兴亦编成数百人,以谛闲法师为统领,开元寺僧铁岩副之。而我则从佛教本身改革以建立新佛教为事,乃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即赴南京发起佛教协进会,就毗卢寺设筹备处。时毗卢寺方丈溥常开澡堂暂维生活,中国社会党支部等社团林立其中。我拟会章宣言等,具呈临时政府立案。有社会党员粤人某,系孙总理乡亲,时出入总统府会孙大总统,径偕我造总统办公室谒孙,孙总统令在同座的马君武与我谈话,我与谈佛教协进会的内容,颇荷赞许,回毗卢寺正进行间,遇仁山亦到京。仁山出祗洹精舍后,值江苏僧教育会就南京三藏殿开办江苏僧师范学堂,由月霞、谛闲先后充监督,学僧戒定慧三班约百人,以仁山为翘楚。但仁山剃度于金山寺房头观音阁,房头僧时受寺僧凌压,仁山在学堂时亦因以受其排挤。革命军攻南京,僧师范停办,至是仁山因拟上书教育部以金山寺改办僧学堂。我因告以佛教协会的方针,及此时非办一学堂的事,须谋新中国的新佛教建设,若能照协进会的会章进行,则办僧学亦自为其中的一事。仁山大喜,谓有同学数十人在镇江,亟邀我同往就金山寺开成立会。我以会址在南京为宜,但成立会可就金山寺召开,遂同到镇江住观音阁,与寺中方丈青权、监院荫屏、知客霜亭等,筹设开会会场,印发会章宣言,通告镇江、扬州、南京、上海的各处僧众,及镇江军、政、商、学各界。青权等对仁山深抱疑忌,约扬州僧寂山等来寺阴为戒备。我的会章虽含有以佛教财产办佛教公共事业的社会革命意味,但系取和平步骤,故坦然未以为虑。 开会时、到二三百僧众,而各界来宾亦到三四百人,以镇江社会党员占多数。发起人推我为主席,讲明设会宗旨,宣读会章,尚称顺利。但仁山演说后,即有扬州僧寂山登台演说批驳。激动仁山怒气,再登台历述青权、寂山等向来的专制,提议即以金山寺办学堂,全部寺产充为学费,来宾大为鼓掌。寂山向僧众高声呼打,群众骚动动。来宾即有以手杖击寂山头者,寂山、青权等慑伏,遂通过仁山的提议,并推举我与仁山负责接收金山寺为会所,筹备开办僧学。我以当日的会场秩序已乱,乃依会章推定职员而散会。当晚、仁山率二十余同学入寺划定会所房屋,次晨即开始办公,入库房查点账簿及向禅堂宣布开学。但青权、荫屏、霜亭、寂山等已避居寺外,登报及分呈官厅以图反对推倒。我以仁山等只埋头在金山或镇江进行,我非再回南京去不足以稳定基础,开展全局,遂以镇江事概付仁山主持,自去南京。始知各报舆论及官厅态度,对本会已有不利。方计辨正挽回,而霜亭等已于某夜率工役数十人,打入会所,仁山等数人受刀棍伤,遂起诉法院,经月余判青权、霜亭等首从五六人数年或数月的徒刑,而会务及金山寺务均因以停顿,纷不可理。时八指头陀在上海集商发起中华佛教总会,金山乃推为方丈,并邀我同到金山。八指因商我停止佛教协进会进的行,共同一致的去办中华佛教总会。我与之偕回上海,在留云寺开会,到谛闲、静波、铁岩、圆瑛、应干、及陆军部代表王虚亭──后出家名大严──等百余人,但以筹助陆军部军饷,请临时政府保护佛教为题,我遂暂置不问。未几、南北统一,议和成立,政府颁大赦令,青权等释出,仍回金山原职,佛教协进会亦告结束。 南京临时政府的时代,除我领导的佛教协进会及八指头陀领导的中华佛教总会外,另有谢旡量发起的佛教大同会,及李政纲、桂伯华、黎端甫等七人所发起的佛教会。大同会曾来与我洽商,未几即灭。佛教会初起,布告、会章、及孙大总统复函,声势张甚。逮发第二布告,以斥骂僧尼四众,有一举摧灭之而另建李政纲等新佛教企图,大受全国佛教徒的抨击。反之、其时中华佛教总会,则依各省县原有的僧教育会改组为分支部,已有成为全国佛教团体的趋势,李政纲等乃自动将其佛教会宣布取销。然各省占寺夺产之风仍炽,而中华佛教总会尚未得北京政府批准,认为法团。时道阶为北京法源寺主,文希亦在北京,乃邀八指赴北京以奠总会基础。值内政部礼俗司杜某,方分别寺产以议提拨,八指力与争论后,归法源寺而殁。诗友熊希龄等以其事闻袁大总统,遂用教令公布中华佛教总会章程,会章始生效力,然趋重保守而无多改进的希望。上海开八指头陀追悼会于静安寺,我撮佛教协进会的要旨,演说佛教的学理革命、财产革命、组织革命以抒所悲愤。佛学丛报为文抨击,我作「敢问佛学丛报」以驳难,亦为辛亥革命中佛教波澜的尾声。 七 民初间思想行动的不安定 民国初年,我二十四岁,以所办佛教协进会的失败,继以八指头陀的逝世,对于佛教的前途颇抱悲观。加以种种世缘的牵扯,于佛教大有离心的趋势。遂又泛滥于各种新旧译着的小说文学书以自消遣;所以民国元、二、三间各书坊所出或优、或劣、或古文、或白话──如林纾、李涵秋等──的文学作品,鲜有不披览者。每悲歌慷慨的藉诗文以抒其抑郁,化名在一般报纸杂志上投稿,习为文人名士的落拓疏放,对于佛教已若即若离;然终不与佛教绝缘者,则道谊上有八指头陀曾唤我入其丈室,诵孟子「天将降大任」一章以勖,及豁宣、昱山的时相慰勉,而奘老的待我始终温和护惜,亦为 一种深厚的关系。然有两件事可言者 则为谛闲法师的接任宁波观堂──后改观宗寺──,及中华佛教总会的请我主编佛教月报。 清末民初间,宁波的延庆观堂,是僧众中最恶劣的马流僧巢穴。民元冬,观堂以寺僧的腐败不良,被地方官厅封闭,所有的僧众尽皆驱逐离寺,令中华佛教总会鄞县分部另选妥僧住持。时主持鄞县分部的是七塔寺岐昌和尚──即水月法师──,被推举为住持的,有心恺、谛闲等四人,心恺等皆辞绝不来,而谛闲法师亦逡巡未敢接任。时式海法师在平湖报恩寺,领导着佛教弘誓会的桂明、志恒、英修、静安等一班人,闻观堂事,深以可据为弘誓会会众道场;静安等走叩谛闲于上海,极力怂恿他去担任方丈的名义,关于实际、则不论财力上、人力上,概由会众负责,以免谛闲法师的顾虑。谛闲因此乃于民二的正月接任观堂住持,式海、静安等以从前被逐的马流僧常来骚扰,乃请曾率僧军的玉皇坐镇客堂,又邀我为计划弘誓会的一切进行事宜,我因与谛闲法师及式海、静安、玉皇等在观堂同住了一个多月,为撰定佛教弘誓会的缘起及章程,而我与玉皇的友谊亦从此深缔。不久、观堂改称观宗寺,基础稳固,谛闲法师的法徒等,不愿有弘誓会全权独揽的支配其中,与式海、静安、桂明等势不兼容。旋式海等相让退出,我则已先离去,而玉皇未几亦因与谛闲法师大起冲突,脱离观宗寺来依我住,我时住在奘老所住持的宁波西河沿观音寺。 民国二年三月间,中华佛教总会以会章经大总统教令颁布,于上海静安寺开正式成立会,到各省代表有江西大桩、云南虚云等,举冶开、熊希龄为会长,静波为副会长,道阶为驻北京办事处长,水希为总务主任,我为佛教月报总编辑,仁山、宣天盘等皆住会办事,而应干、圆瑛、陈醇伯等不常驻会,并邀玉皇亦来会任庶务之职。我因此住在办事处的清凉寺,主编月报。起初的一期,正值道阶法师在北京法源寺开佛诞二千九百四十年的大会,盛况空前,是佛教月报上可纪念的一大事。我除编辑以外,也在第一期上特撰了佛诞纪念的文字。第三期起,以在黄中央──即宗仰──所开的印刷局去印的缘故,我又改在他那印刷局住了两三个月。第三四期似已延期了;第五期稿编好了,因欠了印刷费而没有印出,我亦即离职他去。我在佛教月报上,大概撰了无神论、致私篇、宇宙真相等理论的文章,文希、天盘、仁山也为报上撰文的要角。起初的两三期颇有些精彩,在当时的佛教团体中有此也算不容易了! 暇时、我与文希、仁山、玉皇、宣天盘等优游雅叙,以纵横其上下古今的谈论,亦颇得朋友之乐。不久、因与静波等龃龉,仁山与善亮、少青等先赴江西,他们三人后来在二次革命间受了一番牢狱之灾。文希、天盘等亦次第离去,我与玉皇遂亦各自奔前程了。当时的佛教总会,确为中国空前所未有的全国统一团体。除了北京一隅另有一北京本地和尚所组的中央佛教会对抗着,其省支部有了二十余省,县分部有了四百余起,也可算中国当时一庞大的人民团体了。本来大可以有为,乃冶开、熊希龄的挂名会长既全然不问,实权及经济全操持和仰赖于静波──即清海、应干二人。中枢没有领导计划的人才,加以民三后袁政府以摧残解散各种民众团体为能事,故入民三由静波改为「中华佛教会」后,仅留存得清凉寺门口一铜招牌了。 除在观宗寺月余,及在佛教总会四五个月之外,从民国元年的春天到民国三年的夏天,这两个半年头中,我似不曾做过关于佛教的其它事业。但为僧俗的友人所邀,闲游于上海、宁波、杭州、绍兴间的时候较多。铁岩──即民五反袁时在杭州被杀的许铁岩──在民初邀我在绍兴开元寺住了两三个月,所以在绍兴结交了不少的朋友,如杨一放、王子余、王芝如、杨小楼、金大白──即刘大白、陈诵洛等。在上海曾有吕重远等办良心印刷所、邀编良心杂志。民三、杨一放、王子余等邀住绍兴徐社,专为绍兴的禹域新闻撰作论文,也混了四五个月,曾游绍兴的兰亭、禹陵、南镇、石屋诸胜。但我内心中善根佛种的时时唤醒我,终不能安处于一般的尘俗生活。到了民三的五六月间,再不耐和光混俗的下去了,乃于秋间入普陀闭关,以「大陆龙蛇莽飞动,故山援鹤满清怨,三年化碧书生血。千里成虹侠士魂,一渡莲洋浑不忆,炉香钟梵自晨昏」;结束了这一期的梦痕。 八 普陀山的闭关 我于六月间先到普陀一次,向了余老商定闭关的办法及看定闭关的房子,住了十余天。时昱山已闭关在山上般若精舍,志圆则在山中的悦岭庵闭关,豁宣亦寓般若精舍中度夏。我或访昱山与志圆外,或阶豁宣访印光法师于后寺藏经阁,每每清谈竟日,身意泰然。闻了老谈昔年在当时于我将闭关的屋中修念佛三昧的一段亲证心境,为纪以诗,乃益决定了在普陀山闭关的心愿。回抵宁波,以奘老的关系,有信心居士赠了我一部频伽藏,并至沪购买了当时所有严又陵所译各书,及心理学、论理学、伦理学、哲学等译着,新出的民国经世文编、章氏丛书、饮冰室全集、辞源等,二十八子及韩愈、柳宗元、苏轼、王安石、王阳明、顾亭林、黄黎洲、龚定盦、曾国藩等全集,又定了东方杂志、教育杂志等定期刊物,冯汲蒙居士并赠与十三经批注及二十四史、宋元明儒学案等木板书,加以原有的陶潜、李太白、杜甫、陈白沙等各种诗文集及佛书。我八月间普陀的时候,箱笼携带了十余件,不知者以闭关为何要用这许多东西,其实、我只是预备要看的经书而已。 我到普陀,带了一个专服侍我的工役,我用专人服侍亦从此时起。这侍役的工资,与我在闭关期中零星的需用,皆由奘老关系的信心居士供给;房屋、书架的装置,及器用什物与日常茶饭,则概由了老布施。了老从我二十岁在普陀化雨学校当教员后,十余年间亦常常资助我,我有所需求时亦鲜不如愿,也要算我了生平受惠较多的一人。我后来仅在他作前寺方丈的时候,稍稍帮助了他一些力。到了山,又预备了旬日,大约在八月下旬进关。关房在锡麟禅院楼上,房屋轩敞新洁,一大间供佛座蒲团及经书的陈阅,另一间为卧室,一间为会客室,起居饮食尚称安适。我规定早起坐禅、礼佛,午阅佛典,下午写作看书报,并观各种新旧学书,夜礼佛毕,坐禅寂息,大致亦不甚紊此秩序,故住了两年多也不曾有何大病及深感不快处。除了民四夏夜的狂风吹倒楼旁大树几压关房外,可算平安极了! 进关那一天,了老请印光法师来封关。豁宣时从扬州来送我,厚意可感! 我成了七律四首,以述闭关的意趣,豁宣、志圆等传布赓和者甚多。 在闭关时期,外间的佛教关系有堪纪者;才过两三个月,仁山即专到普陀来访,以文希时已接任扬州天宁寺方丈,要办僧学及编发月刊,使仁山专来邀请。我以决心要自修数年,力辞不出。后文希在扬州未及一年,又被人驱走,卒致还俗失踪。而上海哈同花园请月霞法师主办华严大学,是秋亦已开学,要算得佛教的一件盛事,后来的持松、常惺、戒尘、慈舟、了尘、慧西等皆出其中。然未及三月,因哈同夫人要全体学僧向其顶礼,闹得学僧全体离去,改迁于杭州海潮寺继续开办;有学僧散来普陀就我求学者,因告以详情。我在关中,印光法师、了余和尚时过谈,后志圆、玉皇亦时至,尤以民五道阶法师来,剧谈数日为酣畅,见所作道阶法师略传。 民四春,了老接任普陀前寺方丈,遂时有关于普陀山的文件来托我办。记得内中最重要者,为普陀山的田地向免粮税,此时政府要令登记缴地价完税,否则充公,招人民购领。以浙省长屈映光到普陀曾与了余相识,乃由我主办文稿,一方面以了余个人函托屈映光;一方面由普陀全山公呈省署转呈中央国务院:山以外所管已开垦、未开垦的田地,准予登记完税,不另纳价;普陀山以内的全岛,则完全划归僧有,不与人民杂居,仍照向例免征地税。此事在当时幸达完全目的,但后来有无变化,迄今未有所知。这一年,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内有日僧来中国布教条款,有人作「中国的阿弥陀佛」一书为驳斥,辞义精辟──获读后,于密宗始发心探讨──。因此、孙毓筠、杨度、严复等,请谛闲、月霞、道阶就北京讲经,表示中国亦信崇佛教,无待日僧的传人,但筹安会帝制议兴,孙毓筠等名列六君子,故道阶虽在北京而未允其请;月霞到京讲数日称病南归;独谛闲兴高采烈的留讲于宣武门外江西会馆,且传袁克定亦来皈依听讲。未几、有明令取销佛道会教,公布内政部制定的管理寺庙条例三十一条,其条例付地方官以限制僧徒及侵害教产的伟大权力。北京僧觉先,首即揭谓系出谛闲请求,列举要害,呼吁全国僧众咸起反对;我响应觉先,曾有论文发表。次年、袁皇帝虽死,但此条例直至民国九年,由程德全面请徐总统,始撤销或修改,已记不清楚。民五夏,孙中山先生莅游普陀,时道阶法师适在山,了余方丈等招待极为周到。我在关房中,曾托了老请孙题昧盦诗录的封面。晚间孙去后,了老来告我:孙登佛顶山时,忽睹一奇境,回至前寺记写一文甚详。送孙登舟返寺,此文已失去为惜。但此文系为当时一侍者所窃藏,后二十年始发现公布于佛教日报。民六七间,又发生陆军部要将德国俘虏收容在普陀山之事,了老商我呈部恳免,幸未成事实。 我未闭关前,欧战已发生,闭关后,日趋扩大,各报章杂志的文友,仍有函征撰论评的,初时亦尚间一应酬。但我民元以来在各报章杂志上撰述底文字,大抵临时化用笔名,早已鲜有保存的了。其它、应文艺刊物征求的,则如潘达微所编的天荒集,及艺文函授部倪壮青所编的翼社等,而诗词的赠答则时出不断。民四、志圆出关,豁宣闭关扬州。民五、昱山出关,皆尝有赠答之什。民四、南岳山樵来访,亦有唱和。入秋后,却非──即玉皇──自福建来普陀山任前寺纠察,更时时袖诗访谈。而民五间,方稼孙偕其姑母方瘦梅女士等到山晋香,稼孙以旧识时时访我关外,瘦梅间一偕至,亦有所唱和,坚要我以所留诗稿钞付去刊印,我乃略加删节,自题曰昧盦诗录,有江五民等作序。至秋间,遂有昧盦诗录的刊布。我的诗词,民五前大约收存于昧盦诗录;民五至民七间的遗失最多,连冯君木、刘骧逵等的诗序也遗失了,最为可惜!民七后的,大致可见于觉社丛书及海潮音上。我并从汉、晋到明、清间,为佛教文醇、佛教诗醇之选辑,惜其稿皆遗佚。 我虽闭关,亦仍不绝俗离世,所咏「幽居原与困砖磨,呼吸常通万里波」,可想见其风度。所以申报是每日不断看的,新闻报等亦时或借看。关于有诬谤佛教的言论,即不稍假借的报以批驳。友人多知我喜作此种文字,每见书报上有妨碍佛教的文件,即转相寄阅。闭关前,粤友寄来香港某日报,载有以「一神教」徒抨击佛教并驳我佛教月报上的「无神论」一长篇,我因作破神执论,自为刊布。又曾记有一次,志圆以新闻报上一篇毁诋佛僧的论文携阅,当即引纸伸笔,草了六七千字的一文,半日间志圆等二人分抄也来不及,仍投到新闻报去,倒也登了出来。这天、我本有点寒热不舒服,但竟因作这一篇文,把病作好了。我那时常常能一口气作数千字或万余字的辩论文,每每因作文把小病驱除掉,那时的作文精力,真不知那里来的 迨出关后,便觉不如了。我在此类的文字中,不但对付近人的言论,且上及胡致堂等史论,韩、欧等古文,宋明儒等理学,凡有涉及毁损佛法僧的,无不据理严斥;并曾为续弘明集、新弘明集选辑。然以或不曾保留或叠经遗失,现在祇「破神执论」及「非韩愈的断篇」尚存。 我午前专看的佛书,以频伽版藏经字小行长不便看,仅备参考之用。除自有的木版经论外,以前寺有明版、清版二部大藏经,故随时借阅,我初、于台、贤、禅、净的撰集亦颇温习,如法华玄义、文句、摩诃止观、十不二门指要钞、佛祖统纪、灵峰宗论、及华严玄谈、疏钞、五灯会元、碧岩集、从容录、中峰广录、净土十要、十六观经妙宗钞、弥陀疏钞等,尤于会合台、贤、禅的起信、楞严著述,加以融通决择。是冬、每夜坐禅,专提昔在西方寺阅藏时悟境作体空观,渐能成片。一夜、在闻前寺开大静的一声钟下,忽然心断。心再觉,则音光明圆无际,从泯无内外能所中,渐现能所、内外、远近、久暂,回复根身座舍的原状,则心断后已坐过一长夜,心再觉系再闻前寺之晨钟矣。心空际断,心再觉而渐现身器,符起信、楞严所说。乃从楞严提唐以后的中国佛学纲要,而楞严摄论即成于此时。从兹有一净裸明觉的重心为本,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民四春,致力于嘉祥关于三论的各种玄疏,尤于百论疏契其妙辩的神用,故遇破斥、竟有无不可纵横如意之势。拟作「一切可破论」,曾刱端绪。民四夏间起,则聚精会神于楞伽、深密、瑜伽、摄大乘、成唯识,尤以慈恩的法苑义林章与唯识述记用功最多,于此将及二年之久。民五、曾于阅述记至释「假智诠不得自相」一章,朗然玄悟,宴会诸法虽言自相,真觉无量情器、一一尘根识法,皆别别彻见始终条理,精微严密,森然秩然,有万非昔悟的空灵幻化,及从不觉而觉心渐现身器堪及者。从此后,真不离俗,俗皆彻真,就我所表现于理论的风格,为之一变,亦可按察。此期中的幽思风发,妙义泉涌,我的言辩文笔虽甚捷,而万非逞辩纵笔之所可追捉,因此遂有许多肇端而不克终绪的论片,曾发表过的如成大乘论、法界论、三明论、王阳明格竹衍论等,不过其一微份。尝有关于镕冶印度因明、西洋逻辑、中国名辩于一炉的论理学,以及心理学、文理学等刱作,皆曾写出构思的系统纲领。此诸稿件,大约皆在从杭州净慈寺搬运我的书物到武昌时遗逸了。民四的夏间,我又分出时间以涉览诸部广律、律论及唐、宋、明人关于戒律的疏述,整理僧伽制度论亦由此开始。我于民四秋间,已有探究各密部经疏的企图。至民六冬,始就频伽藏为一度之披阅,以伽频藏于密部本系另编成一聚,容易翻检,然不曾有所深究。 我既分配有时间阅览各新旧学书,先阅的、忆是民国经世文编,对于当时各种教育思潮的论说,颇生兴趣;继于严译的各书,重阅天演论、群学肄言及原富、法意、穆勒名学、耶芳思论理学等,泛及其它哲学纲要、伦理学、心理学诸译着;因阅饮冰室文集而及墨子,阅章氏丛书而及荀子、韩非子,阅宋明儒学案而及阳明全集,其它于易经、日知录、黄黎洲集、龚定盦集,亦深多兴趣;所余经、史、子、集等则不过略游心目。最为餍心的,在章太炎的各文,除其文始以外,殆莫不经过重读、精读。故我的文章,在民三以前,多受谭、梁的影响;而民三以后,则受章、严的影响较深;此后、则说不上更受甚么的影响。但章等亦仅为增上缘,其本因仍在从佛学的心枢,自运机杼,随时变化,不拘故常以适应所宜,巧用文字而不为文字粘縳,原不着脚在文字中讨生活。 我预定的述作时间,除应付点临时发生的诗文以外,其完成的,忆系先作佛学导言,而继以教育新见及哲学正观,次辨严译各书及订天演宗等,继即至冬初作成整理僧伽制度论。我此论,内根中国佛教教宗、教制、教史的推演,外适当时民主国民的机宜,为一精心经意的结撰。惜其后国内因帝制变成军阀分争,国际因俄国革命胜利成共产与法西斯的对峙;此论致失经济、政治的基础。后作墨子平议、周易蠡测、荀子论、百法明门论的宇宙观等。辨严译各书,在民四夏初,以许良弼来访,欲取以印送,集题曰严译小辨,夏间出版流布,引生不少人的震惊,来书表示称叹。佛学导言、在民四秋间亦曾由了老印成小册以送人阅览。昱山在普陀闭关后,日惟端坐,以前阅过的经书及抄录等尽束高阁,专从宗门心地工夫以上上升进。印光法师对其时号称禅师如冶开等,每加訾议,对杨仁老、谛闲法师亦不无间言,唯以折服人归崇净土为事,独昱山曾与大交论锋数次,卒心折而反叹昱山为当世仅见的宗通。昱山对我,亦时时以这一着子提撕,屡施毒语逼拶,不曾轻许。后阅及这一小册,他不禁曰 「还是老兄较些子」! 九 出关与游台湾日本 我于民国三年的秋天闭关,满足三年、应该要到民六的秋季。但我到了民国六年的立春早晨,忽然动念要出关了,即着人请了老来开关。了老原希望我早点出关好帮他的忙,故当下极欣喜的就为我举行开关仪式,我坐了藤轿、就前后寺、佛顶山以及志圆、昱山等处走了一转,初见莫不愕然,旋即欢然有到锡麟院来叙谈的。我剃了发,但从此便留了唇上的须。我仍住在开了关的房子内,了老要我入寺任职,我因动游兴,在普陀山游息了十余日,去宁波看奘老,就住在观音寺。奘老在数年前,已把观音寺交妙和住持,那时妙和死了,如惠接手,与妙和徒弟闹了几个月的官司,我因此也被留在宁波过了数月。至观宗寺访谛闲法师,谈叶誉虎等任经费,请就观宗寺主办观宗学舍,请仁山当副讲,来学者有常惺等。并去天童访净心和尚及育王访宗亮、源巃等。又去上海锡麟分院住了一回,有王一亭居士相往还。一亭民四夏进香普陀,访我关中,曾以诗投赠,因相契重。玉皇去秋至慈溪普济寺闭关,曾往相访,至是破关来甬。时奘老已接住鄞西宝岩寺,遂共往过夏。秋间、曾偕刘骧逵道尹、汪旭初秘书、王(原稿不明)县长,过圆瑛接待寺,访梁山伯庙。又在宁波观音寺与陆镇亭太史、圆瑛、王吟雪等,结木犀香诗社,颇有唱和。 时台湾基隆月眉山灵泉寺寺主善慧,请圆瑛去讲演佛学,并托代请水陆正表及头单香灯。水月法师及他的法徒灵意,已应担任水陆之事;圆瑛以宁波接待寺、福建会馆等事忙,转请我去。我久图往游日本,遂要圆瑛先与善慧函约,若能台湾事毕陪我去日本一游,方允前去;善慧函复,意甚殷恳,愿陪游台湾、日本诸处。以从沪直往台湾的人,须护照等手续较繁,故宜由沪乘日本邮船到门司,由门司再转基隆。附来上海、门司的日本旅馆介绍信两函,托一路照料。我乃与水月法师及灵意赴沪候船,慈溪保国寺主一斋等饯行于禅悦斋,由上海某日本旅馆照料上船。经两昼夜抵门司时,善慧预托之旅馆已有人来迎接,虽言语相隔膜而写字可通,尚未甚感不便。下女招呼入浴,水月法师等颇诧异风殊俗。经一宿,次日下午即上船,开抵基隆,则月眉山已有人来接,善慧门迎至客室安居。寺参用福建、日本形式,疏豁清旷,因新造落成,柬邀全台湾僧俗佛徒及当地檀越护法官商来山作法会一星期,设讲演台,我及日本布教师三人轮流讲演佛学。日僧由善慧剃徒德融翻译;我的言语也非台湾人能懂,由善慧亲自翻译。先印「人生」及「佛教两大要素」等讲义传布。而水陆内坛因会泉未到,临时请我兼水月法师助表。灵泉法会毕,游息基隆数日,应许梓桑等绅商宴会,写字多帧。游台北,寓曹洞宗中学林,则系日僧、台僧合办。基隆为商埠,而台北为都会。乃台湾精华所萃的现代都市,有公园、游泳池等。基隆的水族馆及台北的温泉浴,深留美感。善慧回送水月法师师徒到基隆,上船归沪。 我住中学林,由德融陪游数日。善慧再来台北,筹划台湾的旅行,告以台中将开全台展览会,当地佛徒来请我与善慧主佛教讲台。然以尚有旬日余暇,先应彰化昙华堂请,讲演一次。台湾的斋堂,大抵龙华教徒,即两湖等地所谓大乘门或清净门是。在台湾已从日僧或台僧的指导,改称佛教龙华派。彰化是台湾旧时的府城,尚多汉文学者。一日、彰化厅长日本人势山,及台人新闻记者施省庵等宴集,我与唱和极盛。继应台湾著名巨族林家的邀请,与善慧偕访林献堂等于阿罩雾,园宅闳丽,具旧家雍容气度。盘桓二日,至台中,则展览会已经开幕,巡游一周,见士番来参观者颇多。以距阿罩雾百余里的台湾中部山林地带,有生番区域,犹未同化,日人时进伐,亦时出杀日人,此来参观者则为已同化之熟番。我寓台中十余日,凡讲演六七回,仍善慧翻译;并有日僧轮讲。曾接鹿港某遗老来信,不胜沦亡感慨,思慕祖国之心甚切,约游鹿港,未果行,我曾以诗赠答。然台南为郑成功治台湾旧都,鹿港亦昔日盛地,为凭吊古迹名胜者所当至;善慧与我皆拟早了游日本之愿,遂未前往。台中会毕,已十月下旬,乃返基隆待船赴日。 此次由基隆赴日,首先到达者为神户,寓台湾商人庄樱痴家。庄君系神户钜商,广交游,信佛而喜吟诗,所友多文士骚客,系善慧故友,招待我甚殷勤,集诸诗友唱和谈燕,导游神户密宗的东大寺及名胜风景,留连数日。谈曾捐资助修到高野山道路,拟同往高野山未果。我以西京──即京都──为日本旧都,佛剎多在其地,遂由善慧导向此目的地而前进。闻广岛风景极佳,顺游一宿,风物颇为妍丽。又经福冈一宿,有公园亦名后乐园,一路皆纪以诗。抵京都,寓善慧相识一佛衣商店,约一星期,访净土宗的圆山,天台宗的三十三间及金阁寺、银阁寺,临济宗的天龙寺,真宗的东本愿寺、西本愿寺,又游各处市场。至某大旧书庄,购古本佛书如唯识枢要、唯识了义灯、唯识演秘、观心觉梦钞等,就佛衣商店购九莲袈裟一袭为纪念。善慧因受寒及以事须早日回台,乃于奈良、名古屋、东京等均未及游。归抵神户,仍寓庄宅。善慧待船返台,先送我上直回上海船而别。船上遇吴希真,倾谈甚乐。船泊长崎,同登岸略游,风浪虽大,幸未呕吐,即平安返沪。抵甬后,编集诗文游记等成一册,题曰东瀛采真录。以徒弟乘戒赴台湾中学林留学之便,携去由灵泉寺印行,记载颇详,现在已但忆大概。此游的成果,即证明了我所作的整理僧伽制度论,如分宗组织等确与维新以来之日本佛教堪相印合。而本原佛义、联成一体,则犹较胜日本一筹。使中国能成为欧战前的近代民主国家者,应可见之实施。 一○ 觉社之佛教新运动 从日本归,暂留上海锡麟分院,有陈完及王与楫来访。陈完四川人,清候补道,时作沪上寓公,好谈禅而喜扶乩,习近三教混同之说;访我投诗,有「狮王踞顶笑如雷」句,甚推崇沉子培。又约王聘三、刘洙源等叙禅悦斋。刘洙源治华严、唯识,后开讲成都佛学社,曾有功佛学、今能海比丘等亦从刘起信。王与楫曾引沈惺叔等相见,谈将发起佛教居士林,而十年后上海的世界佛教居士林,此即为其滥觞。我由沪归甬过年,因了老邀请,遂至普陀前寺任知众,办理全山对外交涉及管束全山僧俗事宜。玉皇再至前寺任纠察,颇资臂助。但维持旧状,香会外无多事,夏初并游杭州等处,与华山、善亮相晤叙。宁波的佛教孤儿院亦于那年改组成立,我与圆瑛等皆任院董。六月初,陈元白──裕时──来寓前寺。元白系辛亥会攻南京的桂军司令,民二与赵恒惕同为第八师旅长。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日本数年,曾研哲学。归国后,入同善社,方习静坐,奉为至道。我与谈佛学并略破同善社所执非究竟,意大感动。因昔日曾引蒋雨岩──作宾、黄葆苍──元恺入同善社,乃回上海邀以同至普陀,请我为讲佛学纲要,取圭峰原人论及八识规矩颂等为解说,任问难辩答。相依一月,俱舍前所奉道而一意归佛。我出关中所著书与阅,生大欢喜,谓今全世界争杀纷斗,佛法中有如此至宝,岂可不宣扬出去救世救人 适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亦来普陀,即商量刊布我所著书,我乃编纂哲学正观、教育新见、订天演宗、破神执论、译着略辨、佛学导言六种,曰道学论衡,为以佛法对一般学说思想的评论集;另大佛顶首楞严经摄论,则专明佛学,先付印行。 三人以元白为谋主;雨岩曾任陆军次长,声望可资号召;而葆苍之兄梅生,在沪、汉、沙、渝经商甚盛,财用亦有所从出,因拟于上海组织一宣扬佛学的团体,由我住沪主持。一、出版专着,二、编发丛刊,三、讲演佛学,四、实习修行。我以甚契佛法救世的素愿,乃决定名为觉社;楞严摄论等出版,亦用觉社名义。秋初、偕昱山、玉皇及元白等三人出普陀,游宁波天童,至阿育王拜观舍利,葆苍见白,元白见黄,雨岩见红,当时有人贺雨岩可做大官。果然后来葆苍出家,元白以居士名,而雨岩入广东后,官位转隆,亦称奇验。并同至宝岩寺访奘老,玉皇留宝岩,昱山回普陀,我与元白等同到上海。 我寓长滨路圣仙寺,距葆苍家甚近,元白借住葆苍家,因即计划每季出一期觉社丛刊。我即订立觉社的章程宣言,着手编辑。华山自五台、北平归,谈近年兴复乐清白鹤寺事,劳倦后思返归自然,已无复昔日前进朝气。时葆苍以须去经理重庆商号,元白亦同回汉口,我为作「念阿弥陀佛往生安乐土法门略说」赠之。行前约晤梅生任支付经费,托中华书局俞仲还印刷并代为发行,雨岩负对外接洽名义。雨岩时住神洲女学隔壁,其夫人即为神洲女学校长张默君之妹,我至雨岩家,因识默君校长。一日、偕雨岩过哈同花园,雨岩欲入访姬觉弥,我亦素识,乃偕以同入。姬觉弥藉哈同夫人势,阳崇佛而阴破坏,宗仰的翻印频伽藏,月霞的开办华严大学,皆遭迫辱。姬与雨岩谈次,又大言谤僧,谓某僧某僧如何污浊,我忽成怒目金刚,斥云「汝全身日在污浊,何不自知污浊,竟敢来说僧污浊!大概因僧如白纸,染了一点墨,即触人人注目,大叫污浊污浊!而汝辈如揩桌布,虽秽汁淋漓,视为固然,乃不复自觉」! 姬局促辩云:「我说此也意在敬僧,不是骂僧」。我大笑曰:「所以我现在不是在骂你,是在赞仰你」。姬气折。后为其仓圣、明智学校请出佛学题等,遂备至礼敬。我遇此类毁谤,立致辩斥,不惟在笔端,而在舌底亦每每如此。雄辩所及,敌锋鲜有不摧!时刘灵华──仁航──在沪提倡法华的本师净土,与曾入华严大学的黄覕子等人亦时时过访。道学论衡订成两册,楞严摄论为一厚册,八月间印成出版,线装形式,甚为精雅!取赠数百册外,即交中华书局代发行,赓即以丛刊的第一期付印。 元白到汉口之后,约有李隐尘──开侁、王诚斋、全敬存、王韵香、陈性白等六七人,请我到汉口讲大乘起信论。现在长江的大通以上,尚属初游,溯江西上,一路颇快心目。抵汉口,与元白同寓性白家,讲座设在诚斋家,常听者七人。有时王香荪、陈自闻、豁宣、──豁宣时已回武昌住武郡公所──荣妙等来参听,最多达二十余人。我随讲随编成起信论略释,诚斋手自精抄,隐尘、性白、敬存、韵香皆发生笃信。元白以所印之论衡、摄论分赠,隐尘叹为「纵遇六祖未必能度我,非得如是文字三昧,不能令我辈降伏」。讲毕,陪游武汉三镇的洪山、龙华、归元、圆照诸大剎,览黄鹤楼、晴川阁等名胜。时有疑元白等假借讲佛学为名,阴结革命团体的,传我系民党某要人的化装,亦因当时的武汉尚未开讲佛学的风气之故。九月底,陈自闻陪同回沪,隐尘上船有诗赠别。我次晨舟过九江,雾中望庐山,遂和其韵。 回沪后,十月初、觉社丛刊第一期出版。更由雨岩借尚贤堂,请我并邀章太炎、王与楫、陈完等公开讲演佛学,集听者甚众。后闻李子宽言亦在那一次听讲初生信心。章太炎在民二曾晤于哈同花园,此时亦居长滨路,因时走访。记得次年五四运动初起的时候,我曾去访他,有张溥泉、宗仰等在同座。时沈惺叔、王与楫等的佛教居士林,亦借锡金公所开始筹备。论衡、摄论、丛刊的发行甚畅。我那年复因鄞、慈、镇、奉、象佛教会,举为宁波南门外归源庵住持,返甬接任。但因此庵,后来与谛闲法师发生了许多纠葛。此冬、华山已于乐清逝世,享年四十九,其法徒成圆等寄像来请我为题赞。次年正月、四月、七月,仍如期出版了觉社丛刊第二、三、四期,我因往返于甬、沪间。先是欧战初罢,雨岩由陆军部派往欧洲参观战迹,而觉社在二三月间得刘笠青、史裕如等多人发心维护,租屋设社址于恺自迩路,我为讲唯识二十颂等,二人──合名靖如──为纪录。此上海的觉社,直支持到十一月间乃收束。 一一 先后依我剃度的几个徒弟 民八的三月底,我在宁波归源庵,黄葆苍偕四川的董慕舒、李锦章三人,忽然来要求我为他剃度。因去秋黄葆苍至重庆,值佛源法师在重庆讲佛学,董慕舒、李锦章、孙道修等先后皈依,葆苍亦从听讲,遂成法友。后慕舒、锦章阅我的论衡、摄论及觉社丛刊,倾仰日深,与葆苍商量非出家专修数年,不足以担荷佛法救世的大责任。葆苍又得王耕心──或魏默深──所着念佛专修法、及叙扬州某师持大悲咒得开智能一书,决意出家依法专修,出家又非求我为剃度师不可。而葆苍的出家,又万万非其兄梅生及家庭妻儿所能通过,遂严守秘密而至。各人自作出家发愿文,意极恳切,为我万万所不能拒绝。乃只从其所求,携至鄞西天王寺,由玉皇陪同礼忏数日,先授菩萨戒,举行剃度。令与玉皇偕住在天王寺,潜修度夏。夏间、独大勇曾住上海代主持觉社三四月,以俟秋间赴金山受戒。葆苍年最长,慕舒次之,锦章又次之,从临济宗派,依次名以传心、传佛、传众,字以大慈、大觉、大勇。 在先、已有几个从我出家的徒弟 在普陀闭关时期中的民国四年,曾剃度两个安徽人,其时我本不愿收徒,以奘老介绍来而勉为剃度。所取的派名已不忆了,外名乘悲、乘智。剃度后,仍遣回宁波依奘老住。乘智较年轻,似于次年即还俗,在上海干点小差使,后再不闻其踪迹。乘悲历在宝岩寺、归源庵派管事务。葆苍等三人来归源后,我与玉皇率同到天王寺去,携带来的皮箱等存归源庵。乃乘悲竟打开了箱子,把数百元钞票及值钱的衣物,偷窃逃走。临行还留了似乎惊喜失常的一张字条。后二年,据大觉谓曾遇于天目山的路上,从此再不闻消息,想早已死了。 民国六年,又有一曾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江西学生,到宁波观音寺恳求剃度。派名也不忆了,外字乘戒,相貌、品格、作文、写字均不错,似为一殷实家庭子弟。剃度后送在观宗寺受戒;受戒毕,曾引住在观宗寺的象贤──即芝峰──来拜我。那时、象贤纔十六岁。我时正从台湾日本游归,乃资送乘戒往台北曹洞宗中学林留学。乃次年夏间,即从台湾逃回到普陀,我斥不收留,在外流浪了数月,冬间曾再到宁波观音寺来见一次,即去不复返。十多年后,忆曾接到他从江西寄来的一封信,大约报告系由他的家长把他找回去了,他在报馆当新闻记者,对于佛教仍旧信仰。此人除懒惰外,无其它劣点。 还有一个绍兴姓王的,出家时已中年,曾任小中学教员,信佛多年。未出家数年前,已来普陀访过我,约系民国七年在普陀求我剃度,就在普陀受戒,派名亦不忆了,外字大安。从他起,我徒弟的外名用大字,系嫌乘字太会乘走了的缘故。他以身弱多病,只在故乡或浙江地方的小庵自修。民国十年间,似到杭州拜见,闻在常山县住了些时,颇得人信仰。全县只二三僧人,寺庙多归荒废,要想多找些人去住,卒无人肯去,不久,闻病故了。民国九年的夏天,又有沙市邓家的一人──湖北民政厅长邓振玑堂弟,似因老大无成,在家中没趣,由隐尘等介绍来杭州兜率寺出家。察其说话多而于事理不清,字以大默,派名也已忘却。受戒后至次年,亦即病亡。 民国十一年秋间,王虚亭自北京来武昌佛学院求为剃度。他是个很能干的人,系保定军官学校段芝泉的学生。辛亥南京初下时,充安徽代表,举孙中山先生为大总统,后在陆军部供职,直至出家前始辞职。把家庭处理清妥,先度他的丈人与妻子都在北京出了家,把钱与丈人,就北京大佛寺办一佛经流通处流通佛书,他自已遂到武昌来──法舫、或法尊、或天然,似系他介绍来的学生──。在院住了十余日,为举行剃度,派名传慧,外字大严。他即转往宝华受戒。到宝华后,他的人缘太好了,从浩净和尚至德宽以下、两三代的人都以他为宝贝,立刻把他做了浩净以下第四代,管理寺务,他的确也为宝华山效了不少的劳。但后来只民国十三年在镇江重见过我一面,似为亲信宝华山不能不避开我,与我去远了,我也不复置问。可惜民十五也病亡了,不然、宝华山也许还要有声色些。 民国十二年,为湖北测量局一湖南籍职员唐畏三剃度,未出家前已与李慧空常到佛学院旁听,剃度的派名传忠,外字大敬。后来、他的儿子也依大勇出了家,外名密吽。十三年后,他从大勇学密宗,仍在佛学院任职多年。民十六、七、八间,佛学院多亏他守住。十九年后,便到长沙专传密宗去了,二十四年死在长沙。 十二年冬初突生的变故,即为大愚的出家。他真也算得佛门中的怪杰,本名李宗唐,号时谙,是湖北省议员。似乎竞选过议长,与韩达哉──大载──等为极富活动力的政客。民八、听我在北京讲维摩、起信而信佛。民九、在武昌皈依我。那时、他的夫人──后即能空比丘尼──力阻他,终被他说服也来皈依我。汉口佛孝正信会的前身初名武汉佛教会,即由他先借滋善堂筹办起;民国十年,造成了前栋殿宇;十二年,又造成了后栋殿宇,都是他一手经办;十二年四月开佛诞会,真也算轰轰烈烈了!到冬初,他秘密的换了僧装,到宝华山称系我的徒弟,以大愚为名求受出家戒。但他不知出家是有派名的,宝华山问到他的派名,还报不出,知道不曾经我剃度,未许进堂,并来函通知弄穿了。他去的时候,严少孚、邓天明二人略知去向。至是、他的妻儿及佛教会众,都责成严、邓二人去把他找回,他的夫人也同去。那知到了宝华山,不但没有把他找回,严邓二人连他的夫人都被他劝出家了,就在山上邓拜了一镇江和尚作剃度师,他的夫人拜了一泰州北丘尼作剃度师,严遥依原皈依的汉口古德寺昌弘和尚为剃度师,另约同安徽人浮光,外名便取了大愚、大智、大悲、大愿,同来信恳求我赐大愚的派名。我也不得不勉从所请,名以传信,乃同在宝华山受戒。所以、大智等皆是另有剃度师的,不过大悲在家时原系我的皈依徒弟。大愚受了戒,即到泰州光孝寺闭关念佛。十三年下半年,转到庐山海会寺闭关念佛。他原是专修念佛法门的,但他的悲心愿力极充盛,常诵普贤行愿品,并深信念佛得三昧即可成就神通济世。到十五年上半年,他来信报告得念佛的定心净界,我教他多看经论勘验。但据他后来告诉我,至十五年冬天,以共军在赣、鄂大混乱间,非极求速得神通救人救世,定中见普贤菩萨现身,授以心中心咒,检藏经得咒,依照修习,至十七年已皆明验,乃到沪宏传。也由陈元白首先信奉,力为鼓吹。我十八年从美洲回沪时,他已哄动全国,不可一世。由沪去北平,闹到二十年始归寂隐,后即不再知他的踪迹。但由他传布的影响,至今犹未尽泯没。 民十三的春天,又有隐尘的外甥王又农出家,他也在军政界多年,那时仍是督署秘书。但从佛学院初开,即住在院中兼管董事会文书,听讲佛学,至是出家,派名传震,外字大刚。受戒后,一向从大勇学密,办藏文学院,以至入西康。十八年,大勇死后,仍继续在西康,今在康定为大勇活佛的保傅,已算西康著名的大喇嘛,而实从我剃度的徒弟,现在亦只大刚硕果仅存了! 因为、大慈十一年于杭州,大觉十四年于重庆,大勇十八年于西康,先后都过世了。诸徒弟中最殊胜的,要算大慈、大勇,大勇修学及功业已有成就;尤可惜的为大慈,受戒未满三年即逝,他的病根种于未闻佛法前的同善社静坐。起初他不说,及至病深,已无从挽救,迄今思之叹息不置!幸有他的第二个儿子出家为他的徒弟,外名恒演,现在拉萨学法,尚能继他的遗志。 还有不少要从我剃度出家的,或未达剃度,或剃度未受戒,已死已退,今皆不用提了。但有一人应一提的,便是朱谦之。民国十年的夏初,京沪报纸传朱谦之到杭州从我出家了。但事是有的,剃度却未。朱到杭州,住在我的兜率寺中十余日,特与他谈了一回话。我问他出家底目的是什么,他说要将所有的佛书批评一过,从新整理建设起来。我告诉他:若为此便不须出家,且以不出家为较宜,我可介绍你到欧阳竟无那边去;若真要出家,最少要连书报也不看,去持戒、坐禅四五年。两条路你走那一条?你可细想想再回报我。过了两天,他说愿到欧阳那边去,我写信与他去了。过半年后,我在到天津的船遇到他,那时他已把学佛的心打断,另做别的学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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