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对颜真卿书法的影响 |
 
在几千年的中国书法史上,颜真卿是一位占有崇高地位的大家,由于颜氏同时又是一位以忠烈之名垂世的士大夫,他的书法艺术,历来都被偶像化为正人君子而受到崇拜。 然而,当我们全面、深入地剖析颜真卿的书法时就会发现,颜书的艺术形象在整体风格的统一性之下却蕴含了极为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的变化。他的楷书碑刻虽多,“而体制未尝一也,尽随其所感之事,所会之兴……故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仙坛记》则秀颖超群,象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余皆可以类考”(朱文长《续书断》语)。特别是他的行草书,那种随着特定情境而变化的现象更是十分突出——欣赏颜氏的行草书作品,几乎是一品一个模样,一品一种感觉。笔法相同者,或结体迥异,布置相左;结体相近者,又笔意互乖,章法两别。所以苏东坡说:“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极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① 颜真卿书法的神龙变化,表明他的艺术创作已经超越了单一功用性的目的,进入到摒弃功用,而直指心源的纯艺术境界。从艺术与哲学的关系来看,他的这种创作,已经脱离了儒家讲求美善合一,强调功用、统一、规范的模式,而进入到庄子天人冥合,自由无碍的境界。他的一部分作品(如《裴将军诗》),压根不计较既有法规的约束,变化奇特,放荡不羁,已经明显具有佛家直指心源、自性觉悟的风度。 认真分析颜真卿书法特色形成的思想基础,我们发现,是佛教思想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具体地说,颜真卿的书法,从理论到实践都是深受其佛道思想影响的结果。这一点,在历来学术界都被忽视。 在颜真卿儒学化的现实思想体系中,蕴含着一个佛道融合的体系,这是一个有史籍依据的事实。据《颜氏家谱》等史料记载,颜真卿家学渊源中即有着浓厚的佛教思想。他的五世祖颜之推即是一位参佛有得的居士,而且他著《颜氏家训》,强调子孙要“兼修戒行,留心诵读,以为来世津梁。”颜真卿在中年之前,由于仕途得意,生活境遇良好,参与佛教的活动较少。五十岁左右,他亲身经历平定安史之乱的残酷战争,叔、子、弟兄数人并在战争中丧生,家境由此下衰,加上安史之乱后,仕途并不如意,他的人生态度、思想观念发生深刻的变化。特别是遭到贬谪以后,便一改执着儒雅的常态,开始寄情山水,沉湎诗文,依托佛道。当他途经九江,与熙怡律师结为参禅之侣;游西林寺,向内弟殷寅的阿阇黎法真律师请教佛法;在杭州,他与皎然交游密切,《韵海》完成后,“命皎然师赞二十卷”;在赣南,他与大明寺岩俊相契合,又与上恒师友善;他对刘宋时居士沈真乘的礼佛行为十分崇拜,又仰慕谢灵运的译经壮举。至于探访高僧名德,撰文纪颂佛道盛事,写经书石等礼佛活动就更多了。②最为典型的是他为肃宗放生池树碑的事。据朱关田《颜真卿年谱》记载,颜真卿先后于乾元二年(759)、乾元三年(760)、大历八年(773)、大历九年(774)为肃宗立放生池一事三度书碑、两度奏表,又自采乐石,铭其始末。肃宗立放生池,意在为安史乱中亡人消弭宿业、积聚功德,颜氏如此虔诚地铭记此事,无疑体现了他对佛教轮回思想的信仰。 正是这许多的事实,表明颜真卿已经深谙禅味,参学有得,所以他终于在湖州,成为慧明大师的“菩萨戒弟子”,作了一个正式的居士③。清人彭际清著《居士传》,收有颜真卿一传,恐怕依据即在于此。 颜真卿在崇信佛教的同时,也热衷于道教,如他神交于上清派茅山道士李含光,仰慕晋时的道士王、郭二真君,寻访仙迹,纪述麻姑、华姑等道人事迹等等。这与当时佛教与老庄思想融合、佛道二家教义互释等现象密切相关。这说明颜真卿的思想是佛道并存的。不仅如此,他作为一个长期执着于政务的儒者,要在思想上真正进入佛家万法归空的境界,还有一个修炼的过程。从他热衷于道教和所接触的佛教人士多属于律师,并受菩萨戒法来看,他的信佛尚未完全摆脱现实人生的束缚,就其实质来说,乃是由入佛的途径达到了老庄的虚静的境界。 正是这种佛道结合的思想境界,深刻地影响了颜真卿的书法创作模式,使得他的艺术生命放出夺目的光彩。 人的思想观点、生活态度之所以与艺术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主要是通过特定的思维模式,影响人的审美习惯、审美理想,左右艺术创作和审美活动而实现的。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各种艺术因为受儒、佛、道各种思想影响的结果而表现出不同的特色。儒家式的艺术,强调美善合一,注重人伦教化,反对偏颇和奇变;道家式的艺术无可无不可,但强调天人合一,进乎道,所以是一种长期修炼后的自由;佛教到唐宋以后,对艺术精神的影响特别明显,那就是把艺术中主体的地位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使艺术真正成为一种表现主体人生的体验、生命意味的对象,对艺术规范也有了完全不同于儒家思想的观念——为我所用,为心灵所用。 颜真卿的书法艺术正是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形成其特色的。综合看颜氏的书法,他那丰富多彩的艺术表现,正是内心多种体验的自然流露;他那忘情忘我的创作心态,已是“我心即佛”的另一种表现;他那以情感体验为原动力的创作模式,表明他的思维已经深深地受到佛家直觉感悟的影响。正因为如此,颜氏的书法在本质上乃是一种以心印心、自我观照式的自由挥洒。这一点,在颜氏的晚年作品,特别是行草书作品中表现得非常清楚。前面提到的颜氏楷书碑刻千姿百态已是一例。我们欣赏《麻姑仙坛记》等作品时,那种不计工拙,随形任运的感觉也是十分明显的。 颜氏的一些行草书代表作更是受佛道思想影响,力破陈规,直指心源,是自由表现的典范。试看《祭侄稿》中那忽粗忽细、歪歪斜斜的字体和屡屡出现的偏锋、“败笔”,特别是那些肆无忌惮的涂抹、修改,充分表现了创作主体当时并未把既定的规轨法度放在心上,而是一往情深地将内心感受凝聚在文词里,倾注在笔墨间,所以,创作变为一种纯直觉的内心观照,一种下意识的形式构成。“无所用心”之下,主体的内心情感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颜氏的书法艺术何以具有那强烈的感染力,何以千百年受到书法界的一致崇敬?他的特殊的创作心态,他的深受佛家思维影响的创作模式,乃是此中不传之秘。 多少年来,人们在研究颜真卿书法艺术的时候,总是强调他的正统儒家思想,强调他认真、刻苦的学书历程,但却忽视了佛道思想对他的艺术最本质、最重要的影响。我认为,单纯从儒家思想和学书经历上是无法准确、深刻理解颜氏书法精神内涵的,只有全面把握他的思想状况,并按照艺术形成的客观规律,注意到佛道思想对他的潜移默化作用,才能真正理解颜真卿书法的丰富内蕴,才能在学习、继承颜真卿书法优秀传统上有所创新,有所突破。 注释: ①《苏东坡文集》卷七十《书吴道子画后》。 ②参阅《新唐书•颜真卿传》,《宋高僧传》卷十四、卷十六、卷廿九及朱关田《颜真卿书法评传》。 ③《宋高僧传》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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