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印严之佛心与绘事文心 |
 
释印严之佛心与绘事文心 李森 敝人不谙佛学,亦不明佛事。然窃以为佛学问题亦普遍之哲学问题也,而佛事则佛学之于人之生活与生命形态。凡生活与生命形态之文化意蕴,即心灵内涵,或曰心灵内蕴。心灵有普遍心灵或个人心灵之分。普遍心灵者,文化成规也;个人心灵者,生命殊相意蕴也。普遍心灵与个人心灵相互砥砺,气蕴会通,之于佛学佛事,即可谓“在”与“在者”。“在”与“在者”为哲学永恒之主题,其之于佛学,或空或有,余观其皆“相蕴”、“意蕴”、“识蕴”诸“是”然也。佛学分“蕴”为五,曰“五蕴”。熊十力先生《佛家名相通释》中释“五蕴”云: 五,数也。蕴者何?《论》云:“以积聚义故,说名为蕴。”五蕴者,一、色蕴,二、受蕴,三、想蕴,四、行蕴,五、识蕴。案世间计执有所谓我,有所谓宇宙。佛氏便将所谓我与宇宙,加以解析,只是色受等法,相互积聚而已。本无实我,亦无实宇宙,如剥蕉叶,一一剥落,便不见有实物故。 五蕴之说,始自释迦,《阿含》可考。但《阿含》译为五阴。阴者隐覆义,谓若执此色等法,便隐覆真性故。阴蕴二义,须兼取为佳。 佛家说蕴,以破执我执物之见,物我俱忘,方显自性清净,此中自性,即谓吾人自己本性。但此自己,又不是小己之谓,乃即吾与万物同体之本来清净本性,说明自己本性。《心经》所谓“无挂碍无恐怖”是也。挂碍与恐怖,其相状极微细沉稳,人皆为此所困而不自觉。此皆执我执物所致,破执即自性显矣,自性上元无此。或者闻五蕴无实,便计人生虚妄,而起厌想,此不善学之故。 不才以为,凡艺术之名,亦分“空”、“有”也。“空”者何?姑且以“本无实我,亦无实宇宙,如剥蕉叶,一一剥落,便不见有实物故”解之。亦即大写之艺术,本无本质可言,而世人偏偏以求艺术之本质为乐事,此实大谬之至,误入言辞之藩篱,知识之偏执也。“有”者何?姑且以余谓之“相蕴”、“意蕴”、“识蕴”解之。只是此处之“相蕴”、“意蕴”、“识蕴”,之于具体艺术作品,则是心灵之“殊相”而非“共相”也。此论余在文章中多有阐明,是谓只有具体之艺术而无本体之艺术故。艺术者何?诸蕴之图式或图式之隐喻也。 以上铺陈者,为探访释印严法师之佛心与绘事文心也。青年国画家、书法家释印严,俗名钟义波者,乃云南楚雄大姚县妙峰山德云寺住持。此僧以德礼佛,以佛济道,以艺弘道,以道普世,非以怪力乱神,旁门左道扰乱人心者,是乐以为文焉。僧住持德云寺以来,力求摒弃佛事中时或掺杂之迷信色彩,还禅院缔造善缘,承传佛法之本来面目。短短数载,以文会友,善缘光大,德泽远播,四方文人云集,赞声啧啧,此乃以艺弘道之果。余与印严相友有年,钦佩其纯洁佛法,以艺弘道之担当。余一直以为,大道浑璞,或寂如磐石,或栩栩如生,空门俗世,官场道场,只要道法会通,诸蕴圆融,皆可谓善缘如是也。是故,或僧或俗,或官或民,无关紧要,不论职业,道通则蕴通,行止则善止也;是故,文心即佛心,善行则道济也。余曾于丁亥年春节有诗赠印严法师曰: 银花开落夜沉沉,辞岁雨来帘无声。 愿借新春光万斛,照明海内敲钟人。 印严法师以艺弘德,纯洁佛法之举,可谓海内敲钟人也。余爱其人,亦爱其行;敬其佛心,亦敬其文心。“文”,图式也,绘事也。佛心、文心,即人心之“在”与“在者”。凡人心之“在”或“在者”,常表现为“执”,所谓空、有,亦文化之“执”。“执”之凝固,心灵图式变为成规,则“道”枯,此为“二律背反”。以“自性”释放“执”,不失为一种理想。哲学家中,无论康德、黑格尔,还是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皆蕴含有以“美”释放人心之“执”,知识之“执”理想者,可视为疏途同归也。此或许是印严法师“以艺弘德”,以艺释执之佛心人心焉。 今观印严法师画作,亦当以“相蕴”、“意蕴”、“识蕴”三者析之。 印严法师画作之“相蕴”有三:一者,设色妍丽,有岭南画派善用色彩为“相蕴”语言之特色。岭南画派诸大师,法日本画作汲取西洋绘画善用色彩语言之长,将色彩变为绘画本体语言。此法意在改变中国传统文人水墨画不重着色而重意趣之“相蕴”。印严早期画作师法著名牡丹画家张剑萍先生。张氏乃岭南画派早期画家居巢、居廉兄弟画派传人。印严之画,每用色彩蕴藻画面,烘托境界,或得此传。在居派作品中,色彩常非物之色而成画面“蕴相”之色,有装饰趣味。此等画作如《建文皇帝在南诏》、《神仙鱼》、《春韵》、《智者大师法相》、《非相禅师》及牡丹题材作品,不胜枚举。二者,笔致工整,富有造型。岭南画派在汲取西方色彩语言观念之同时,亦汲取西画造型之长,补充中国画不重造型之短。印严之画,在造型颇重骨力造型法度,笔致内敛工整,并与北派画风古朴枯阔、浓墨刚劲相接,形成南北蕴相彼此会通之蕴道。如《云南鸡足山华首门》、《斜眼观天下》、《峨嵋山金顶图》、《观瀑听涛图》等,皆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显现造型工致,气度阔远之势。三者,以佛心造文心之相。印严作为法师,佛心与文心互动,形成心灵图式,必显文化执着者。其大量画作,所绘之相,乃是佛家名法师之相。所绘造像,皆喻空有智慧,超凡脱俗蕴致,或佛光开显,或自性自在,此文心衬托佛心之理想境界也。 印严法师画作之“意蕴”,实乃中国传统水墨画之意蕴也。中国传统水墨画讲究虚实相生,散点透视,隐意外之意,喻相外之相,相空有之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此出世情怀,入世牢结也。其精神向度,聚若层峦,散若云气,鸿蒙幽深,天人合一,构成中华传统文化之集体无意识。无论僧俗,皆在“出”、“入”之间,偏隐则“出”,偏俗则“入”也。佛教传入中国,如盐着水,一者化为禅宗,可见所谓文化之化焉。六祖慧能,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心性本净、佛性本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佛心禅性,实中华艺术“意蕴”之神髓也。印严法师既入空门,其画作亦得禅意,其禅意维真,稚拙高古,颇具法度,实乃俗人画匠之不及也。俗人画匠与得道画师之别,实不在是否钟情中华文化精神之法度,而在于此法度之真伪也。真者,则禅意自真,意蕴纵横;伪者,则空呈相蕴而意蕴全无。印严,文人也。凡文人,其心灵均有人文化之。《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斯亦“易”之意蕴也。文人之真,均在稚拙。唯稚拙出于自性,方能化技艺之“巧”。观印严绘画渐呈稚拙意蕴,足见其佛心禅心化境之精进也。反虚入浑,化执为璞,亦艺术精进之道。印严有诗《妙峰山感》云: 身临玄妙峰,缘系此山中。 心入深禅境,人我时已空。 释印严法师之“识蕴”,在其艺术心灵之修为与“相蕴”物事之选择二者。艺术心灵之修为,乃文化艺术形态与文化艺术图式选择之修为也。心灵本空,空如芭蕉,叶叶剥落,无果无实。而心灵之所以为心灵者,乃有“识蕴”充盈、流溢,浑浊或澄清。如物华璀璨,栩栩如生,如云气回荡,幻化千姿,如深渊幽冥,沉沉寂灭,如书本教条,藩篱斑驳,逻辑营垒,谶语如絮,如此而已。故曰,“识蕴”者,事象程式、知识成规与文化形态也。此二者于艺术,则表现为人为重构之物象、事象与心象图式也。在此处,象即是相。一人之文化艺术观念之形成,亦一人心灵内蕴结构之一部分。印严修佛学善缘,营理佛事道场,遍访名刹,问道名师,渐得佛心自性,会通物象、事象与心象,使心灵开显,识相聚凝,识蕴通达,表现于作品之中,可见一斑。而余观印严法师之艺术心灵构成,亦中华传统绘画艺术图式心灵之构成也,一人立,而传统聚义,如如是矣。又云,传统佛学文化与艺术语言之叙事结构,早已在识蕴上会通积淀为文明形态也。当今钟情传统艺术形态之僧俗墨客,无不在此艺术文化境界中取各派之长,以俟求得真意,化云开雨霁之功,成个人风格,自不待言。印严作为承传艺术传统精要画家之一,亦力求超拔传统,彰显风格,虽仍在艺术修为途中,实不易也。信众显达,观印严《园中别有野趣》、《松鹤延年》、《留得残荷听雨声》、《春水行舟》、《德寿泌馨益清堂图》、《秋收硕果》等等作品,即可倾听瓜棚雨声,素果色蕴,松鹤德昭,残荷别趣,山水流岚,诸相杂揉,载显载隐,载道载痴。凡此种种物象,空有图式,庶几无不取自传统艺术文化诸相,斯识蕴耶?自性耶?夫自性之难以捉摸,亦佛心之难以界定也。凡此文化艺术聚义之维,人心之维耶?佛心之维耶?印严面对之难题,艺术史之难题,天下艺术家之难题也。印严播扬佛法,“以艺弘道”,志趣高蹈,足可赞佩。艺术之旅,人生之旅,文化之旅,心灵之旅也。艺道精深,山高水远,修正果者无不积水为泽,泻洪成河,步波光连天之韵,余友印严法师,结释泽善缘,浅解“三蕴”,敬恭佛心文藻,顿觉禅意楚楚,心所寄欤?望所期欤? 戊子年正月十二日,喜鹊办 作者系云南大学艺术学院院长,著名诗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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