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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的诠释方法
程群:我们对佛教传统的诠释方法很熟悉,在当代的背景下佛教的诠释方法会不会有新的转向?
释圣凯:这两年国家宗教局推广的“汉传佛教讲经交流会”,08-09年我都是参与者和设计者。让法师抽签,讲某部经的片断,是一种古代玄义型的诠释方法。南北朝时期,南朝在玄学影响下的诠释方式是“玄义”,比如《大乘玄论》;北朝在经学影响下的诠释方式是“义记”,每一字什么意思都注得很清楚。这两种方式都是优秀传统,到今天仍然在继续。比如我们讲一个佛教心理学或者生死学专题,这也是玄学化的经典诠释传统。但我们现在缺乏经学传统,现在很多经典白话解,只是把文言文译成白话文,还不如不译。日本目前的注经系统是可以学习的,他们把经典放在整个经典传承史中,如这个字僧肇怎么说,道生怎么说,玄奘怎么说,这样就很清楚。
慧湄(禅学会会员):从个人信仰来说,入门起信是个根本的问题。但我个人疑心比较重,特别希望用理性的眼光解释我的问题以后再进入这个领域,因此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刚才您解释了信仰和学术的矛盾。您刚才提到不共法的部分,除了经典的形成外,还有其他您认为重要的矛盾吗?
释圣凯:这有很多。比如说净土到底在哪里。我平常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常说净土在心里,在人里,在净土的地方。这个从回答来讲没有问题,但从内心完全确认很不容易,这需要依靠信心支撑。如果完全从理性说有佛土名西方净土,这要依靠信心去支持。理性能解决么?
慧湄:什么是悟?禅宗常说这个人悟了,释迦牟尼佛当年也是悟到缘起性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看到了一个大秘密,看到了我们凡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从学术角度讲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还是从信仰角度讲他一下子通了。
释圣凯:你这个问题很深,但我用个最简单的方法说。悟字从字上看,心、口、五。悟有三个特点:1、一定是心灵上的确认,无论确认的是思想,还是事物的存在。2、感受系统,“山河大地,皆是法身”,这不是简单的确认,而是自己能够感受到山河大地与我同体。3、确认了,感受了,一定还能说得出来。有些悟没有办法说,那么对悟者来说就有一定的方法,所以有隐喻等善巧方便的方法。
韩蓉(禅学会会员):现在社会上很多人看破红尘爱红尘,既渴望学佛又不能抛弃红尘。请问如何解决我们这种想修又很难修的问题?
释圣凯:我的生活里有几大坚持,1、读书;2、坚持每天念大悲咒;3、能少惹别人尽量少惹。我想我的生活对很多人来讲也是一条启示。人在长期不断的坚持里就会产生体会,我们在业——生活的痕迹、生活历练的积累中生活,如果在红尘中有个清流,有个清新的境界,其实是需要点点积累的。对于我自己来讲,是不断回到寺庙,回到信徒中,获得神圣的养料。不是说单一的生活就是好的,在生活方式转变的时候可以反思自己生活,人只有在反思中才有提升。
信仰与学术需要相互尊重
王雷泉:关于信仰与学术的问题,台港地区比我们早讨论了几十年。印顺法师在50年代写了一部《净土新论》,在台湾就受到一些传统守旧派的抵制,甚至还有人当街烧书。他引用了一些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和宗教学的方法,比如论证阿弥陀佛信仰,甚至与太阳神崇拜联系起来。很多年轻法师在佛学院上了这个课就困惑了,难道我们念的阿弥陀佛就是太阳神吗?根据文献学、语言学的考证,很多大乘经典文本大体可以定位在公元前后乃至公元后几世纪。既然不是佛时代出来的,算不算佛法?这个问题对信仰者来讲当然至关重要。所以印顺法师曾经提出“以佛法研究佛法”的方法论。另外他在《大乘经典的起源及其发展》中,尽可能把这两者的张力消解,提出只要符合三法印的,即是佛法,不管是谁说的。至今为止,我认为印顺法师的回答还是最有力的。
此外,生命不仅仅限于人间,佛说法的对象不仅仅指我们人类本身,还有超越人类的生命。这当然已经超越人类的视野,也超越学术的范畴了。我们现在谈的现代性和理性,都是基于人的层面,而人本身是有局限性的。学而后知不足,如果谈到超越理性或学术的范围,那还是交给信仰吧,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给人的理性与信仰划界。
圣凯法师探讨的问题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发——就是相互尊重。学术界出了一个很好的典范,汤用彤先生写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至今仍是一座高峰。他研究的方法,是对本于内证的佛教持同情默会的态度。汤先生曾去美国留学,受过严格的西式教育,但他对传统的佛学是给予高度尊重的。他用同情默会的方式,用严谨的西方学术进路,照样可以做出很好的成绩。
谈到学术研究的重要性,《高僧传》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首先,提出以“高僧”作为入传标准,价值导向就很明确。慧皎之后几部高僧传的作者,都是研究戒律的高僧。“高”,是道德、戒律、修行上的高,用来取代世俗的评价标准“名”。其次,《高僧传》的十科体系中,第一、第二科是“译经”和“义解”,可见对学术研究的重视。虽然第三科是“神异”,表明对神秘的、超越理性之外的宗教经验之好奇和敬畏,这也反映了当时中国人对佛教接受的时空因缘。其实到道安时代,已经开始扭转了注重神通的风气,而注重义解,注重学术研究。到《续高僧传》中,“感通”(神异)就下降到了第六科。因此在学术研究方面,佛教在世界三大宗教里的品位是最高的。佛教是重理性的,强调智慧,所以有信解行证、教理行果的完备体系。
信,是信有真理,而真理是需要诠释、理解的。建立在理性研究基础上的佛教,正因为是理智的、智慧的,所以才被信仰。赵朴初概括中国佛教三大特点时,其中一条就是重视学术研究。我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太虚大师的说法:中国佛学的特色在禅。禅,是佛教独特的宗教修行,以及在修行中开发出来的般若智慧,这就是更高于学术的觉悟。现在学术界一般都承认佛教是内证型宗教,用同情默会的方法,尊重其整个教义体系是本于觉悟,悟是佛教真理的来源。现在佛弟子对佛经的解释系统,其实都是用比量的形式诠释内在觉悟的现量内容。
内在者的视角和外在者的视角
程群:周贵华老师把佛学研究分成两种:内在者的视角和外在者的视角,或者说他者的诠释之路和自我的诠释之路。我借这个说法来表达我自己的倾向。
内在的、自我的诠释之路不仅对于佛教实践至关重要,对佛学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内在的、自我的诠释方法最能彰显佛教特质,这使得佛教和其他思想体系在性质上区分开来,也能最快、最直接地达到佛教思想的核心。现代性带来很多问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都很紧张,佛教要承担起回应时代的思潮,特别要对应现代性问题带来的弊病。作为有信仰的佛教研究者,这是不能回避、也不能逃避的时代任务。
现代性还把这种内在的诠释之路“遮蔽”掉了,佛教界也渐渐放弃了对这种精神特质的追求。把佛教当作一种知识系统,作为理性可以接受,可是和信仰还有很深的隔阂。整个日本佛教界也认为经典是生长、成长的过程,认为用高度技术性的方法可以把历史全部还原出来。事实是,这么多年来无论采取多么精致的技术分析,这样的还原其实从来都没有实现过。那就是说还有空间和余地,这个空间应该留给信仰的进入,从信仰的角度也许更能贴近佛教本来的意趣。以意趣统合历史和逻辑,使得我们的佛教研究能够带出信仰的维度,能够给自己和学生一个生命的安顿,如果他们想要选择信仰生活的话,至少给他们可能的一个选择。
我认为应该通过内在的诠释之路建立外在的诠释之路。西方很多学术成果都有神学背景,这在西方哲学体系中是完全受到承认的。佛学界所以没有这种传统,并不是因为对佛教有歧视,而是有佛教背景的研究成果没有得到大家认同,没有做出真正具有典范意义的研究成果,来赋予这种方法以合法性。
心安在于理得,殊途可以同归
伊雯:我本来想请教的问题是,学术和信仰在现代社会分别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和意义。但在讨论过程中,我感到这两者很难截然分割,故想请教各位老师。
万法都是心的体现,学术与信仰,都是我们人的精神活动,是我们对真理的认识和安身立命的途径。不论是学术还是信仰,对我们个体的存在都有其成立的理由,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有个支持系统。所以,我们很难区分我们需要的到底是信仰还是学术,抑或学术与信仰的交叉。
佛教的现代化为什么变得越来越重要?是因为当今社会已经不比古代,现代人所受的教育、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困惑也越来越多,光是传统的信仰说教解决不了诸多问题。从我们禅学会角度来讲,我认识的很多同学没法接受信仰,但可以把佛学当作思维方式,当作能解决他心灵困惑的生命艺术,不管这个方式是不是绝对真理。因为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永远是瞎子摸象,不可能是完整的,但至少能解决这个时代的人的需要。
我认为学术和信仰应该是包容的,它们都是帮助我们走向真理,在不同的时代,针对不同的人群,满足更多人的需求。在这个问题上,我以为也需要破执,不是说学术是绝对的,或者说信仰是绝对的。学术研究到一定程度,肯定有学术解决不了的问题,包括科学家在内的我们很多人,还是会回到信仰。而信仰的内容,也需要每个时代的学术研究做契时应机的解明。所以,每个人都是从不同的门走入一个终极的境界,殊途可以同归。我对学术的东西不是很懂,只是关心我和周围人的生命。但是,佛法是为大众服务的,老师和法师都是把研究后的成果说给我们听的。是不是这样理解,我们的困惑会少一点。
释圣凯:程老师讲得很对,现代人是靠成果去证明,不在于你用的是信仰的还是学术的方法,或者你具有什么样的背景。我认为目前有两个领域是信仰者可以开拓的:第一是佛教仪轨,第二是信仰的证成系统。如何证成,这也是我研究的佛教修道论领域。修道的方法和位次,不但是一个历史问题,也是思想问题。如果用现代学术方法能够理清这个问题,也是一个理性的道路。
刚才伊雯会员讲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我们出家法师尤为重要。这几年我电脑里有个文件夹专门处理佛教的现代诠释,如佛教心理学、佛教生死学,要不断回应社会的问题,要处理到人的自杀、堕胎、安乐死、器官移植等问题。新加坡政府关于器官移植问题正式通过法律,我们参与讨论。是否开赌场问题,也要宗教人士一起讨论。需要有一批人做佛教的代言人,代表佛教参与这个社会,发出佛教的声音,又从理上获得一个信仰与思想的支持。这不但是出家法师,也是学者的责任。
王雷泉:信仰与学术之间的问题一直存在,我们可以一直探讨下去。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为信仰与学术划界,不等于在两者之间树立围墙,关键在于我们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化解。我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也需要有更大的心量,用包容的态度来容纳各种各样的观点,使我们能够活得更自在些,也就是心安理得。
此次禅茶就在非常热烈的讨论中结束了。信仰与学术的问题无处不在,包括学生社团禅学社都会因此自动分成两派:信仰者的读书小组读经,学术爱好者的读书小组读论。学术对信仰需要同情默会,信仰同样需要学术的梳理和添砖加瓦。只要这种张力存在,信仰与学术的讨论就不会停止,只会发出越来越强的声音,来回应时代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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