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基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传承走出自己的现代化 |
 
我们不是照搬人家的制度,而是基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传承,学习外国的经验,趟出自己的路来。中国文化有万年的沉淀,博大精深,它本身的特征第一是有特色,第二是有包容性。因为它有包容性所以博大精深,我相信今后的中华文化仍会保持它的独立性和包容性。
中国正在形成有别于西方的现代化 《经济观察报》:最近这几年关于中国现代化的道路选择问题存在很多争议,中国的现代化究竟是中国式、西方式抑或是两种方式的折中式?有人反对“中国式的现代化”,也不赞成“西方式的现代化”,主张将文化传统和政治制度分开,左手持中国式的文化传统,右手拿西方式的政治制度,并行不悖行走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您同意这一观点吗?为什么? 许嘉璐:这是一个假命题。政治和文化是不可分的。政治制度本身就是文化的一部分。中国的文化传统没有提供实行西方式的政治制度的土壤。美国的政治制度就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他们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谈文化的时候都要谈到政治制度。 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还是民族的反思,反思我们如何建设现代化的中国。 西方人所说的现代起于17世纪末18世纪初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一直到上个世纪的中叶,这是他们所谓的现代社会。上个世纪中叶,在传统的现代工业的基础上又生出了信息技术,信息技术一出生就比工业化发展的速度快出许多倍。我们老一辈,像钱学森,当年留学美国的时候,坐轮船啊,要坐一两个月。现在从美国到中国乘波音飞机十几个小时就到了。人们只注意到波音飞机越来越发达,没注意到离开信息技术波音飞机是没法飞的。信息技术把现代工业都升级了。于是在西方,首先是艺术家、美学家,然后是哲学家、历史学家就开始宣布进入后现代。工业化完成之后的社会,有人说是知识经济时代,有人说是信息化时代,在哲学上和社会学上,都称之为后现代。 西方的现代社会,核心是工业化生产,是从蒸汽机推动杠杆来织布开始的。这种机器,我在爱丁堡的博物馆里看见过。 西方所谓的现代化,就是整个社会为了适应工业化生产而所形成的一套社会架构、运行机制、思想观念、文学艺术,等等。 我们今天所要的现代化,不是西方的现代化。我们说的现代化,只是借用了西方已有的现代化这个名词而已。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说我们的现代化区别于西方? 许嘉璐:我们所要的现代化,不仅是西方社会已经实现了的工业化,我们还要超越蒸汽机推动杠杆织布的时代,我们要跨越式发展,不仅要电气化,还要把计算机也用上。上世纪90年代,纺织企业淘汰落后的生产力,很多企业把纱锭砸了,为的是一步跨入最现代的纺织业。为了适应现代化,我们的法律制度、经济制度、社会管理制度,连同我们的文化,包括人们的观念,都要跟着慢慢地发生改变。 中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的本质,即区别于资本主义的特征是解放生产力,一个公有、一个均富,一个公有为主体,最根本的就这几条。这样我们的文化的中层和底层也必须适应中国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因此我们正在形成的现代化,区别于西方的现代化。 我们所要的现代化,肯定不是以工业生产为核心的现代化。这样的现代化,可以带来富足的生活。你可以对比一下《雾都孤儿》和《未来战士》这两部电影。《雾都孤儿》的背景是十九世纪最初年代的英国,那个时候的伦敦,比同时代的北京的生活不知差了多少倍,公爵、伯爵们穿着的大麻布的衣服,在咱们看来都是乞丐穿的。可是1990年代拍摄的《未来战士》就不同了,这个影片透露出的美国生活好得不得了。两者相差才100来年,人类的物质生产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发达的科技和工业生产给人类带来了什么?西方启蒙思想家呼唤自由、平等、民主、博爱,可是几百年过去了,无论是生活在发达国家的老百姓,还是生活在发展中国家的老百姓,是否真正享受到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世界自由了吗?平等吗?博爱吗?老百姓真正当家作主了吗?我在一些场合上说过,当今世界上的生产力,供65亿人过上小康生活,有富余。但在埃塞俄比亚这样的第三世界国家,孩子们还是食不果腹。 不但如此,科技的提高还带来人类的自相残杀和环境污染。科学技术最发达的德国挑起了两次世界大战。环境污染,在今天的中国很突出,可你不知道,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日本,东京街头还到处摆着氧吧。 这些情景,难道是我们想要的现代化吗?不是! 《经济观察报》:您认为我们的现代化道路该怎么走? 许嘉璐:我们应该考察人类的历史、中国的历史,在这样一个横纵的交叉点,找到我们自己的定位。你说学习西方制度,可是哪个国家才是西方?中国的西边都叫西方,说起来一个欧一个美。在欧洲,法国议会的政治制度不同于意大利、不同于法国,德国又不同于法国,比利时是德国与法国的结合物,也不同。瑞士又不同,它是中立国,有德语区、法语区,什么都公决。我们向谁学习?有些人认为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就是学习美国,以美国代替西方,去年法国学者索尔曼写了本书叫《美国制造:在文明与现实之间》。他在书中说,美国文化不是欧洲文化,欧洲应该跟它划清界限。 我们传统文化的衣食住行、风俗礼仪、思想观念、一直到哲学,都是在农业社会漫长的历史中形成的,不同于西方政治制度产生的历史背景。所以,我们不是照搬人家的制度,而是基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传承,学习外国的经验,趟出自己的路来。我们不是学人家哪一部分,而是基于对自己历史的传承,以及13亿人的现状、共同的观念和追求,来打造这个社会。我们打开国门,什么东西都可以进来,然后大浪淘沙,淘剩下来的我们吸收,吸收后这些东西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中国化”了。 《经济观察报》:您认为,经济全球化的中国应该如何保持文化上的包容性与独立性? 许嘉璐:是否能够保持文化的包容性和独立性,不是主观意志所能决定的,你让他包容,他就包容,你让它独立,它就独立。社会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律,人类社会学也有规律。而我们应该顺其规律进行引导和促进。我看文化可以分为表层、中层和底层三层。当两种文化接触的时候,首先变化的是表层———衣食住行,然后由表层就可以慢慢渗透到中层的风俗礼仪,制度法律、宗教艺术,久而久之影响到底层的道德伦理,但这个过程不是10年,也不是100年就能完成的。文化传统实际上是代代相传的。比方说,孝顺父母的伦理观,千百年流传下来,迄今未变。 中国文化有万年的沉淀,博大精深,它本身的特征第一是有特色,第二是有包容性。因为它有包容性所以博大精深,我相信今后的中华文化仍会保持它的独立性和包容性。 对外来文化的包容,并没有丢失中国特色。今年春节,我特别高兴。司机回乡下老家了,回来说,村里人都很高兴,农业税免了,孩子上学也不花钱了,还有各种补贴。老百姓的生活提高自然让我高兴,但是这不是春节的特征,它是平时提高的。我高兴的是,大家的高兴都在春节期间宣泄,而不是在情人节,不是在圣诞节,我高兴的是这个。 当年我看春晚,听到《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我流泪了。这首歌表达的是中华民族的伦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我小时候过年,夜里12点,哥哥姐姐说给爸和娘拜年,然后找个垫子,把父母按到太岁椅上,哥哥姐姐开始磕头,都很高兴。现在还磕头吗?这个礼仪在变。过团圆年,这本身是中华文化,但它又是现代化的中华文化。如今每逢春节,远在异国他乡的孩子都要赶回家过年,而在从前,“父母在不远游”,子女都守在双亲身边。千百年来所沉淀下来的风俗礼仪,不会全丢,但是形式变了。 所以我总说,孩子们追求时尚,我不完全赞成,但我不反对。他们都是文化融合的试验品。到一定年龄,有的被他抛弃了,有的化为他的生活方式,这没什么不好,所以我说的包容性和独立性有它的规律。文化的影响是不能靠行政命令来实现的,你想扭,扭不了的,而是要因势利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