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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 /王丽文 译 他还在“地狱道”时,他试著踢、扒、推开他房子的墙。“地狱道”的经验是很可怕和恐怖的。他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广大的热红铁上,被炼锁著,身上有著黑记,将被分尸,或在一个热铁笼中被活烤著,或在大锅中被活煮著。以上种种和其他的地狱幻觉,都是受一种幽闭的恐怖和攻击所造成的。这是一种被陷在一个小空间,没有空气,无法动弹的感觉。当陷入这样的情况时,他不但尝试毁掉令他恐怖的牢墙,甚至想以自杀来逃出烦恼和持续的痛苦。但他又不能做到,自杀的企图徒然增加折磨。他愈挣扎著要去毁掉或控制那些墙壁,那些墙就愈显得坚厚和紧迫,直到他的急切攻击变得疲弱,他才不再与墙作战,停止与墙扯上牵连,也停止与墙沟通。他变得瘫痪、凝结、封闭在痛苦中,不在挣扎或逃离。他经验到了困冻在粗糙、不毛和荒凉地域里的种种痛苦。 他因逐渐疲乏而放弃挣扎,“地狱道”的紧迫逐渐消退,他开始放松起来,突然他理会到可能有一个较为开阔的途径,他渴望一个新的境地,这就是饿鬼道──艰困和渴望脱离的心态。在“地狱道”时,他因为忙于挣扎而没有时间去考虑脱离的可能性。现在他极渴望较为舒服宽广的境地,而且幻想著各种方法去满足他的渴望。他可能想像著看到远处有更多的空间,但当他赶到那里时,却发现是一片广大而可怕的沙漠。或者他可能看到远处有一棵大果树,等到走近时才发觉根本没有水果,或者有人看守。也许他还会飞跃到一个看来茂盛肥腴的山谷,结果却是一个充斥有毒昆虫以及腐烂菜蔬的难闻气味。在他每一个幻想里,他看到满足的可能性,想去掌握时,却又很快地失望。每次都好像快获得快乐,却又恍然若失地从痴梦中醒来。但是强烈的渴望使他仍不胆怯而不断去追求可以满足的未来。失望的痛苦使得他对自己的梦想爱恨 交织。梦令他销魂,好梦成空却又令他有被排拒的痛苦。 “饿鬼道”的痛苦折磨,不在苦于找不到他所要的,而是苦于那种难以满足的渴望。他或能找到许多食物,但却毫无兴趣碰它,或者吃个精光然后又想要更多。因为,根本上,他迷惑于“渴望”本身远大于“满足渴望”。满足渴望的意图很快地受挫,使他一再陷于渴望。所以“饿鬼道”的痛苦和饥饿,就如“地狱道”的攻击性和其他各道的习性,使得他亢奋地要去执拗自我,并且和外境拉关系,以确保他的存在成为真实的个体。他害怕放弃他的安全和娱乐,他害怕走进那不可测的外界,宁愿留在他所熟悉的牢狱中,而不管其中会有多么痛苦和压迫。 然而,当重复地受到挫折之后,他开始感到愤懑和认命,开始减少饥渴的强度,进一步而放松为对外界做各种习惯性的反应。他忽视其他方式的生活体验,由于依赖旧有的一套反应,因而限制了他的世界;一只狗会闻任何它碰触到的东西,一只猫永远对电视没兴趣,这就是“畜生道”,一个愚蠢的世界。他对周遭视而不见,也拒绝去开展新的领域,攀附于熟悉的目标和烦恼刺激;沉醉于安全、自我满足和熟悉的世界,并且将注意力固定在熟悉的目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逐著。所以“畜牲道”常以猪做为标帜。猪只会吃它鼻子前面的东西。它不看左右,一味向前,不管是否要游过大泥沼或面对其他障碍,他只是一味扒著、吃著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开始理解到他可以选择快乐和痛苦,他变得有些聪明,会辨别快乐和痛苦,并努力扩大快乐、减少痛苦。这就是“人道”──有“分别心”情感的领域。他开始懂得停下来想他为什么追求。他变得有分别心,会考虑选择,想得多些,于是有更多的希望和害怕。这是“人道”,一个有感情和机巧的世界。他变得更聪明了,他不再只会抓取,他开始探索,用心地感触,比较东西。如果他决定要什么东西,他会试著去抓、去取、去占有。例如:如果他要一件漂亮的丝织品,他会去不同的店去感觉他们的质料,然后看看其中有没有他所想要的。当他看到了他要的,或是相近的,他会有所感受并说噢,这是对了。漂亮吧?我想这是值得买的。付了钱然后带回家向朋友展示,要他们触摸、欣赏美丽的衣料。在“人道”,他常想著如何拥有令人愉快的东西:“也许我应该买个小熊放在床上──一个可爱、柔暖、毛绒绒的东西。” 然而他发现,尽管他聪明得可以操弄他的世界去达到快乐,可是,他仍然不能让快乐持久,也不能经常得到他所想要的,他烦恼著他的疾病、老化、死亡,以及所有的挫折和困难。痛苦老是伴著他的快乐。 于是,他开始很逻辑地演绎出天堂的可能性,一个毫无痛苦、完全快乐的世界。他想念中的天堂也许是获得极大的财富、权力或名声──任何他所期望的世界所应有的东西,心里因而充满去成就和竞争的意念。这便是“阿修罗道”,一个嫉妒的神界。他梦想著一个超越人道苦乐的理想世界,也不断地要加以实现,同时要比任何其他人好。不断的追求某种完美,使他急切与他人比较,以显露他的进展。由于增进对念头和情绪的控制而增强了心力的集中,他比在“人道”时,更成功地掌握他的世界。但是他急急求最胜、求主宰的心,使他感到不安和焦虑,他必须经常费力去控制他的地盘,征服各种威胁,永远为了主宰他的世界而战斗。 企求胜利和害怕失败,不仅带来存在感,也滋生苦恼。他一再失落了他对终极目标的眼光,转而为求好心切的企图心所驱策,沉迷于竞争和成就,寻求快乐和吸引人的景象,即使超出他的范围,也要设法划入他的地盘。当目标太难而不能实现时,他会从挣扎中羞退开,责备自己训练不足,不够努力。他陷入一个理想不能实现、自责和害怕失败的世界。 最终他可能达到他的目标──成为亿万富翁、或国家元首、或名艺术家。刚实现目标的时候,他还会觉得有点不安,但不多久,他意识到他确是成功了,他就在天堂里。然后他开始放松下来,隔离所有不喜欢的事物而沾沾自喜地享受他的成就,这时候,他就像催眠状态那样自然地专注。这个幸福荣耀的状态就是“天道”。就形体来说,天神由光所组成,他们不受血肉之身的限制,如果他们要做爱,只要互相微笑注视著就行了,如果他们想吃,只要把心转向可口的景象就可以了。这是人类所期待的乌托邦世界,所有事都不费吹灰之力,自然又自动。此时,他所听都是音乐,所看都是美色,所感都是乐受,他进入一种自我催眠、心力专注的自然状态,挡住了所有令他苦恼或不想要的事物。 接著,他发现他可以超越这色界天的感官快乐与美境,而进入一个无色界的禅定境界。这是六道中最洗炼的境地。他意识到可以进入一个纯精神的愉悦里。最精微又最持久,他可以保持他牢实的自我,并扩展他原来的牢墙达到近乎包容整个宇宙,因而征服了变化和死亡。最先,他停留在无限空间的想法中。他看著无尽空间。他把他的先见套在世界上,创造无尽的空间,并且感受著这个经验。然后下一个步骤是集注意力于意识无边的想法。他不但停留在无边空间,更停留在让他经验无边空间的聪明里。自我注视著无边空间与意识,自我的领土完全扩展了,即使是他本人也无法想像他的边处在多远。自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野兽。 自我不断延展,结果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边界,不论怎样划都划不全边界。最后才结论说界标无从划定。自我的大小无从意识或想像,因为它包括一切事,不能定义成这个或那个,自我因此变成“非此,非彼”的观念,此意味著它无从理解或想像它本身。最后自我又了解到不可理解和不可想像本身也是一个概念,于是自我又走到一个“非非此,非非彼”的观念。这是迷惑的轮回心所能达到的最高禅定层次。 他开始设法达成他的最高成就,但他还是没有超越他所依赖的二元逻辑(两分法)。他房子的墙依然坚厚,仍然有细微的自他分别在其中。透过他的投射的联合,他可能达到一个暂时的和谐、平静和安祥,但那只是个细致地僵滞而封闭的世界。他变得与墙一样坚实,达到自我成就。他仍然想要使自己更安全、更强大,仍然对世界和自己有成见与固执的观念,仍对识蕴有严重的迷惑。因为他的意识状态依于集中力,他必须继续保持和检查他的成就。他把这样的无色界天当成涅槃,其实仍是短暂的自我状态。 迟早这种自我陶醉会磨蚀掉,然后他又开始痛苦。他感到威胁、困惑、脆弱而又陷进阿修罗道中。可是阿修罗道的焦虑和忌妒呈现压倒性的强烈,他于是满心想弄清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所以他回到人道。但人道还是一样痛苦,仍在想什么地方出错了,愈想就愈多痛苦和困惑。他一逃开了犹疑和人所特有的聪明,马上又陷入畜生道,忽视外在的一切,凡对他狭窄的生活和熟悉的安全有挑战的,他就装聋作哑。但是外在环境又不断刺激,他又渴求更多的东西。对天道的怀念变得更强,挣扎著想要回去的强度也在增加。他幻想自己在享受天道的愉快,但是来自幻想的满足是短暂的,他很快的发现自己又在渴望中。他的进取加剧,他的环境予以同样的反击,火热的感觉和幽闭恐怖的情形又回来,他又回到了地狱道。他从地狱到天堂走过一圈又一圈,毫不间断。这个不断挣扎、成就、觉醒和痛苦的循环就是轮回。 他如何能离开这个看来无尽地自我封锁的禁锢循环?人道的出现展示了打破业力链锁(或轮回)的可能。人类的聪明和抉择力,使人能反问整个挣扎的过程。他有机会反问耽溺性的攀缘、求取,反问他所经验的世界究竟是实是幻。要做到这些,他必须发展全面的自觉和超越凡俗的知识。全面的自觉让他看到他所挣扎的地方,以便去面对它讽刺和滑稽的本质。不再挣扎,因为他经验到挣扎以及挣扎的徒劳无益,他笑走了他的幻觉,他发现他不再与牢墙斗争时,墙变得不再惹厌、坚冷,而是温暖、柔软、可以进出的。他发现他不必从另五扇窗中跳出去,或推倒这墙,或就此住下来,他可以穿墙而去任何地方。此所以“慈悲”被形容为“柔软而高贵的心”。那是一个柔软、开放而温暖的沟通过程。 清晰而精确的超凡俗知识可以让人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他的牢墙。当他开始意识到世界并不在他外面时,他开始了解到是他的两分态度将“我”和“他人”一分为二而造成问题,他开始了解是他使墙更坚硬,是他的狂心把自己放进牢墙中。同时,他也开始意识到,要从牢墙中解脱出来,他必须放弃逃脱,如实知见那牢墙的本样。 (王丽文译自"The Six Realms" of 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rialism by Chogyam Trungpa)(1988.6.《新雨月刊》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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