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与近代人间佛教略志(二) |
 
三、方便之导俗: 闽南佛学院课程改革 人间佛教之方法论要义在于导俗, 既倡入俗, 又必化俗, 此即佛教之方便, 亦隋唐佛教判教理论所讨论的释迦佛对不同根机说不同法门之深意。学佛从认识自己开始, 佛陀出世时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表明众生与佛本来不二, 从认识自己到做自己的主人, 就是学佛的根本目标, 一个人获得解脱也就是意味着自己能对自己负责, 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人。 佛教与一般宗教不同之处, 在于从来不是简单地只认可信仰, 而是更强调修学, 所以信佛也称为“学佛”。学佛重点是修学, 所以佛教从一开始就极其重视教育。历代高僧大德, 无一不重视佛教教育。清末民初, 庙产兴学的风波方兴未艾, 加上佛教内部不振, 风雨飘摇之中, 有识之士认为: 培育弘法人材, 提高僧尼素质, 乃振兴佛教第一要务。若能开设佛教院校, 一方面培养人材, 一方面用以对付寺产兴学的风潮, 成为现代中国佛教复兴的重大事件, 而闽南佛学院就在这一时期由太虚创建。 太虚是个务实的人, 他一生中致力于两件大事, 一是以大悲心首倡对现存佛教的整理改革, 以适应新时代社会需要; 二是以大愿力推动国内国际佛学交往, 济渡世人, 实现大乘佛教精神。1927年, 改造成十方寺制的南普陀寺首任住持会泉法师任期届满, 乃与常惺法师等协商聘太虚继任方丈兼闽南佛学院院长。太虚上任后, 以培养能住持佛教的新型僧才为办学宗旨, 对闽院大加整顿。首先是完善学院机构, 建立符合现代教学需要的制度体系, 除院长、副院长外, 设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事务主任各一人, 又设监学、会计、庶务、交际、书记、图书管理员等职。1928年8 月至1931年7月间, 除太虚外先后在闽院任职者有: 常惺(副院长) 、觉三(代理院长、教务主任) 、大醒(代理院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 、芝峰(教务主任) 、转逢(训育主任) 、觉斌(事务主任) 、寄尘(监学) 、宏渡(监学) 、慧童(监学、会计) 、笑溪(会计、庶务) 、墨禅(会计、庶务) 、止安(会计、庶务、图书管理员) 、印江 (庶务、图书管理员) 、会怀(庶务) 、广津(交际) 、苏慧纯(交际) 、含虚(书记、图书管理员) 、因遐(书记、图书管理员) 等, “他们随师太虚多年, 对僧伽教育有丰富的经验, 是大师佛教改革的积极推行者, 其教学课程以人间佛教理论为主。” 为培养能“根据佛学真理, 适应现代社会”的僧才, 闽院课程设置力求门类多样化, 佛学课程有佛学概论、各宗派源流、因明学概要、大乘宗地引论、律学大意、贤首学大意、天台学大意、唯识学大意、密学大意、禅学大意、净土学大意、俱舍学大意、成实学大意及四论学大意等;国文课程有语体文、文言文、文法、文字学、文学史;外文有日文及英文;数学有算术、珠算、代数、几何、三角;历史有本国史及世界史、中国及印度教史、自由史观、僧伽制度沿革史;地理有本国及世界地理、佛教行化地域形势;哲学、宗教方面有中国哲学大要、西洋及印度哲学大要、 人生哲学、世界各种宗教大要、心理学、伦理学等;教育方面有教育原理、教授法、佛教研究法、寺院管理法、佛教教育各论;艺术方面, 有书法、音乐、图画、梵曲、建筑、雕刻;此外, 还开设体育、劳动和行持等课。 课程品种丰富, 门类繁多, 但时间安排实在太紧, 致使学僧感到困难。1929年, 院方接纳弘一大师建议, 对课程体系进行改革, 此后学僧的学习效果就有了进步。1930年夏, 闽院在此基础上成立研究部, 称闽南佛学院第二院。芝峰、大醒分别任研究长与副研究长。第一届学僧十人, 是从太虚从业学生中选出的品学兼优者。研究部设法相唯识、法性般若、小乘俱舍、中国佛学、融通应用五系, 供研究人员选修, 同年秋增设锡兰留学团(学习英文, 准备留学) 。 太虚对弘一大师给予了极高评价。1932年十二月二日, 南普陀寺新任住持常惺法师上任, 典礼由太虚主持, 特邀弘一大师参加。典礼上, 太虚对弘一大师致词曰: 今天是南普陀、闽南佛学院开会欢迎常惺法师和弘一法师的一天。因太虚此任本寺本院职务第二届将满,……依民十三年所定的选举法, 选举新主持。当时承大众再三留任, 但太虚绝不能再留任, 故后来大家一致选常惺法师为本寺新主持。常惺法师从前在此住有很长之时期, 大概亦为多数人所知。……他(弘一法师)对于佛教教育之提倡, 其历史有非常之远, 其为法为人的广大心于现在僧伽宗实为难得。 太虚讲话中对弘一大师评价说: “弘一律师在中国僧伽中可说是持戒第一;其道德与品格为全国无论识者不识者一致钦仰, 为现代中国僧伽之模范者, 这是我们表示不胜欢迎的。” 从逻辑上分析, 弘一大师为闽南佛院进行课程体系的改革乃至一定程度上的重新设计, 是完全合理的。太虚任职闽南佛学院, 自然而然将此地作为人间佛教改革的实践基地, 所有课程设置、教学内容, 无一不围绕此目标进行。不过太虚大师是一个传奇性天才, 因学佛得悟而才情纵横, 于佛学、哲学、艺术等几无不通, 但未受过正规的现代学校教育, 设计现代教育之课程体系非其所长, 此亦不必讳言。弘一大师曾留学日本, 当时的日本正经历明治维新以后的“全盘西化”时代, 社会各领域对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方法无不大力引进, 为我所用。弘一对于现代教育理念、教学体系、教学方法乃至教务程序, 皆曾亲历, 比较熟悉, 也属自然之事。于是在共同思想的基础上, 怀着共同的理想, 重新设计课程体系, 不但体现新的佛教教育理念, 亦方便教学实践需要。 闽南佛学院创办以来, 培养僧才, 续佛慧命, 毕业生遍布海内外, 有的成为知名法师, 如印顺法师即佼佼者之一。当代高僧妙湛主持闽南佛学院时, 提倡佛学院设教理、禅观、教仪、管理、艺术、医护六个系统,他在《再谈僧教育》一文中说: “未来佛教需要的僧才, (应)像印光法师那样, 专一净土宗, 巍然不动;像弘一法师那样, 高举戒学的旗帜, 令正法久住;像虚云、来果和尚那样, 坐穿蒲团, 发明心地, 参究本来面目, 弘扬禅宗;像太虚法师那样, 整顿倡制, 创办教育, 提倡人生佛教。”他强调指出: “纵观中国近代佛教色彩斑澜, 都是这几位大德放射出来的光辉。由此可见未来佛教的命运, 是寄希望于涌出一批新的大德高僧型僧才身上。因此僧教育的主要目标, 就是以这些大德僧为榜样, 采取各种措施, 培养出一批学修并重的僧才, 住持三宝, 振兴佛教, 使佛教后继有人。”代表了后来者继承弘一太虚的办学道路, 重视学修并重、悲智双运, 为适应当前社会对佛教事业的需要, 培养弘法人才的不懈努力。 四、悲悯之情怀: 《三宝歌》创作及引发的话题 陈星在《弘一大师绘画研究》一书中指出, 大师出家后“诸艺未废, 随缘耳”, 继续从事佛教艺术活动, 创作了大量书法、绘画、篆刻、音乐作品, 有时还进行美术教育活动。该书举出大量大师作品为例进行论证。并以《护生画集》为例, 说明大师艺术创作的目的是“盖以艺术做方便, 以人道主义为宗趣”, 出家后仍以大量的时间精力从事佛教艺术活动是因为“意识到了绘画这一艺术形式对弘扬佛法的重要性。”本文以《三宝歌》为例谈一下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大师是近代第一个在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 创作的《送别歌》等传唱几十年经久不衰, 成为名曲经典。太虚撰词、弘一谱曲的《三宝歌》是两位大师精彩的合作, 可称珠联璧合。唱《三宝歌》如今成为国内国际举行佛教活动时常用仪式, 笔者在国内外佛教学术场合的开幕典礼上, 多次与各国友人一起唱咏, 常心潮激荡, 不能自已。 《三宝歌》约作于1929年底至1930年初。1929年十二月中旬, 大师与太虚法师等应泉州开元寺孤儿院院长叶青眼之请, 在泉州南安雪峰寺住了一个月并在那里过年。印顺《太虚法师年谱》载: “一九三○初(己巳——庚午),(太虚) 大师偕转逢、芝峰、苏慧纯等游泉州, 驻锡开元寺。其间游泉州三刹——开元、承天、崇福;参观叶青眼主办之孤儿院。”“十九日(己巳岁尽) , (太虚) 大师……偕弘一、转逢、芝峰等, 去小雪峰寺度旧年。”《三宝歌》即二大师在此期间合作的产物, 太虚还曾为此题偈: “圣教照心, 佛律严身。内外清静, 菩提之因。”《三宝歌》原名《三皈依歌》, 当时是为泉州孤儿院的儿童写的一首供他们早晚礼佛时唱的赞歌。后来此歌在《海潮音》等佛教刊物上发表, 还由法尊法师译成藏文在藏区传唱。日后传遍世界。 两位大师合作《三宝歌》, 其具体过程如何? 是先由弘一作曲还是太虚先写出歌词? 其间是否有过二人并坐的切磋研讨? 二位大德是分头各自一挥而就, 还是有过修改订正的过程? 种种细节, 今日已无法详知。台湾西莲净苑的惠观法师撰《弘一大师与〈三宝歌〉》一文, 对此曾专门探索, 并在文中列出两种不同说法, 可作进一步研究的参考。 两位大师合作《三宝歌》, 是通过音乐熏陶而对佛教在现代人间的倡导发扬, 体现对众生之悲悯情怀。1931年九月四日, 弘一大师从浙江兰溪给芝峰写的一封信中, 提到创作《三宝歌》的一些情况: 芝峰法师慈鉴: 久别, 甚念。音今春以来, 疾病缠绵, 至今犹未复元。故掩室之事, 不得不暂从缓。前日到金仙寺访幻法师,藉闻座下近况, 至用欣慰。音因刘质平居士谆谆劝请, 为撰《清凉歌集》第一辑。歌词五首, 附录奉上, 乞教正。歌词文义深奥, 非常人所能了解, 须撰浅显之注释, 详解其义。音多病, 精神衰颓, 万难执笔构思。且白话文字, 亦非音之所长, 奉恳坐下慈愍, 为音代撰歌词注释, 至用感祷! 兹略陈拙意如下,未审当否? 谨录之, 以备参考: 此歌为初中二以上乃至专科学生所用。彼等罕有素信佛法者, 乞准此程序,用白话文撰极浅显之注释, 并令此等学生阅之, 可以一目了然。注释中有不得已而用佛学专门名词者, 亦乞再以小注解之。注释之法, 以拙意悬, 每首拟先释题目, 后释歌词。释题目中, 先述题目之大意, 后释题目之字义。释歌词中, 先述全首歌词之大意, 次略为分科, 后乃解歌词之字义也。虚大师所撰《三皈依歌》, 亦乞撰注释, 并曲谱寄下, 以便宣布。至为感谢! 谨此恳请, 顺叩法安九月四日演音和南 芝峰名象贤, 浙江温州人, 早年出家, 曾在武昌佛学院受教于太虚, 对新佛学造诣颇深。后曾任闽南佛学院教授、《海潮音》月刊编辑等。上信中, 弘一大师请芝峰为《清凉歌集》第一辑中的五首歌词做注释, 言极恳切, 谆谆叮咛, 指出要让常人能够理解歌词, 但因一般人“罕有素信佛法者”, 所以乞“用白话文撰极浅显之注释, 并令此等学生阅之, 可以一目了然”, 再则, 所有注释中最好不用佛教名词, 如“有不得已而用佛学专门名词者, 亦乞再以小注解之”。大师还进一步叮嘱: “注释之法, 以拙意悬, 每首拟先释题目, 后释歌词。释题目中, 先述题目之大意,后释题目之字义。释歌词中, 先述全首歌词之大意, 次略为分科, 后乃解歌词之字义也。”再三说明, 简直不厌其烦, 并要求对太虚所作《三宝歌》词的注释, 也全部用这种方法进行。 从上文可知, 二位大师在泉州雪峰寺共住创作《三宝歌》之时, 芝峰亦在身边。那么, 芝峰也完全可能间接参与过此歌创作, 或甚至直接参与过某种形式的讨论。他对此歌理解应最为深入而透彻, 由他为《三宝歌》做注释,当然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再进一步说, 大师对芝峰如此言之谆谆别有原因。这个原因, 就是对芝峰寄托有莫大希望, 这从同年大师从慈溪金仙寺写给芝峰的另一封信中可见, 其云: 芝法师座下: 顷奉惠书并大著, 欢喜无量。大著深契鄙意, 佩养万分。将来流布之后, 必可令多数学子同植菩提之因。仁者法施功德, 宁有既耶? 前日闻仁者与醒法师有往苏州之意, 鄙见以为未妥。倘仁者不欲居厦门, 则乞移锡金仙。又静公近 接受杭州招贤寺,倘能成就, 则仁者住居招贤, 甚为适宜。末学与仁者神交以来,垂十年矣。窃念当今之世, 如仁者英年绩学者, 殊为稀有。若再深入教诲, 旁及世俗之学识, 如是致力十数年, 所造必可在虚大师之上。当仁不让, 愿仁者努力为之。日本学者著作虽条理可观, 然于佛学所造甚为浅薄。仁者将来学业成就, 所有著作, 必能令人五体投地, 万分佩仰。且可谓为西方文字传播欧美, 可为世界第一大导师, 则将来受仁者施法之惠者, 岂仅中华已耶! 末学敬劝仁者, 今后无论居住何处, 总宜专力于学问及撰述之业。至若作方丈和尚等之职务, 愿仁者立誓, 终身决不为之。因现代出家人总, 能任方丈和尚等职务者, 甚多甚多, 而优于学问, 能继续虚大师, 弘宣大法, 以著述传播日本乃至欧美者, 以末学所知所最信仰者, 当以仁者为第一人矣。末学于仁者钦佩既深, 故敢掬诚奉劝。杂陈芜辞, 幸垂省览。 大师信中, 再三要求芝峰, 绝不可任方丈之职, 而是鼓励他要走“优于学问”之路。大师对芝峰的学问评价之高, 几不可思议, 说对芝峰的“大著”读后, “欢喜无量”, “佩养万分”, “窃念当今之世, 如仁者英年绩学者, 殊为稀有”, 认为芝峰今后的成就, “必可在(太)虚大师之上”, 也就是说一定能够超过太虚。“将来学业成就, 所有著作, 必能令人五体投地, 万分佩仰”, “且可谓为西方文字传播欧美, 可为世界第一大导师”, 这样, “将来受仁者施法之惠者, 岂仅中华已耶! ”受惠者将是世界人民。 人间佛教之要义在于汲取中国文化精神, 重视现实人格塑造, 如太虚诗曰: “仰止唯佛陀, 完成在人格, 人成即佛成, 是名真现实。”同时强调佛教本有的以关怀现实人生为中心的慈悲精神, 如太虚所说“由人向下为一切有情众生, 由人向上为天及三乘、菩萨、佛。上下总以人生为转移, 可见人生之重要性。”弘一大师心目中的人间佛教即“新派”佛教, 他赞同这样的佛教改革。他曾希望“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 然后遍及全国”。大师信中表彰芝峰,将可能为“世界第一大导师”, 将成为佛法“著述传播日本乃至欧美”之“第一人”。即更希望他将(新派) 佛教传播于世界。如此评价, 简直是前无古人了。 大师闻芝峰可能去苏州, 即一力阻止, 更告诫其日后万万不可做寺院住持, 因为住持之材易得, 而宏法大才罕有。大师对其希望如此之高, 盼其尽人寿而能持之“学问”, 非指一般之知识, 而是体现时代新精神之人间佛教思想和知识体系。大师信中, 特说明此点: “末学于仁者钦佩既深, 故敢掬诚奉劝”, 明确希望芝峰“能继续(太)虚大师, 弘宣大法”, 即继承太虚人间佛教精神, 弘扬人间佛教。其言之谆谆, 情之拳拳, 望之殷殷, 无以复加。 |